第3章 先生与我(2)

同先生交谈当中,我眼前蓦然浮现出先生特别提醒我注意的大银杏树。算起来,先生每月照例去墓地的日子,正是那以后第三日。而第三日那天我的课中午就结束,别无他事。我向先生这样说道:

“先生,杂司谷那棵银杏,树叶掉光了吧?”

“还不至于光秃。”先生盯着我的脸回答,好一会儿都没移开视线。

我马上接道:

“下次去墓地,我陪您去可以么?我想跟您一起去那里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

“顺便散步岂不正好?”

先生没再应声。良久开口道:

“我真的只是去扫墓的。”

看上去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扫墓和散步区分开来,不知道是不是不愿与我同去的借口,总之那十分孩子气的态度使我觉得纳闷,也就更想去了。

“那,扫墓也行,就带我一块儿去好了,我也扫墓。”

实际上我觉得区别扫墓和散步几乎没什么意义。不料先生眉头略微一沉,眼睛闪出异样的光——既非为难、厌恶,又不是畏惧,而似乎是一种轻微的不安。这一下子唤起我在杂司谷招呼“先生”时的记忆:两个表情完全一致。

“我,”先生道,“我出于不能对你讲的原因,不愿意和别人同去那里扫墓,连自己的妻都没领去过的。”

我觉得奇怪。但我出入先生家门并非想研究先生,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如今想来,我当时的态度莫如说是我人生途中很可珍贵的东西之一。唯其如此,我才得以同先生保持人与人之间那种温情的交往。假如我的好奇心是针对——哪怕一点点——先生的内心而带有刨根问底意味的,那么维系两人的同情纽带,当时就可能利利索索一分为二了。年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而可贵之处恐怕也就在这里。倘若错误地抄往后路,带给两人的结果可就非同小可了,这点想象起来都令人不寒而栗。即使这样,先生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成为别人冷眼研究的对象。

我开始每月出入先生家门两至三次。就在我脚步越来越勤时的某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总到我这样人的家里来呢?”

“倒也谈不上为什么。不过打扰吗?”

“没说打扰。”

先生也的确没显出任何怕打扰的样子。我得知先生的交际范围极其狭窄,当时先生在东京的老同学不过两三个人。先生偶尔也和同乡的学生哥儿在客厅坐坐,但他们看上去都不似我对先生这么亲切。

“我是个寂寞的人。”先生说,“所以你来我很高兴,也才问你为什么总来。”

“那又为什么?”

先生没有回答我的反问,只是看着我的脸,问我多少岁。

这样的问答对我很是不得要领,但当时没有深究就回来了。不到四天时间我又去了先生那里。先生一进客厅就笑道:

“又来了!”

“嗯,又来了。”我也笑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我想我肯定生气。但先生这么说时,情况恰恰相反,非但不生气,反倒开心。

“我是个寂寞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再次道出上次这句话,“我是个寂寞的人。不过说不定你也是个寂寞的人。我上年纪了,寂寞也能忍耐不动;可你还年轻,怕是很难做到,是想大动特动的吧?想和什么捉对厮打的吧?”

“我半点都不寂寞。”

“再没有年轻更叫人寂寞的了。不寂寞,你为什么常到我家来呢?”前几天的话在这里又被重复出来,“你即便见我怕也还是觉得哪里寂寞吧?我没有气力为你连根拔除寂寞,你势必朝其他方向施展拳脚。不久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说着,先生凄然一笑。

所幸先生的预言没有实现。当时不谙世事的我,甚至对预言中明显的含义都没有领悟。我依旧去找先生。一来二去,开始在先生餐桌吃起饭来。其结果,自然也要同先生的太太开口说话。

作为一般人,我对女人并不冷淡。但从迄今我(年轻的我)所经历的境遇来说,还几乎不曾真正同女人打过交道,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我的兴趣更多地倾注在街头素不相识的女人身上。上次在门口见到先生的太太,得到的印象是她很漂亮。其后每次见面的印象无不如此。除此之外,我觉得太太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这与其意味着太太没有特色,倒不如解释为没有表现其特色的机会更为妥当。对于太太,我总是觉得她仿佛是先生身上的一个附件。太太也似乎因为我是来找丈夫的年轻人才好意待我。所以,若无先生居中,两人便没了瓜葛。这样,关于相识初期的太太,除了漂亮以外别无感觉。

一次在先生家喝酒,太太出来在旁边斟酒相劝。先生显得比平时高兴,对太太说“你也来一盅”,旋即递出自己喝干的酒盅。太太支吾着拒绝,随后又不无为难地接过。她蹙起美丽的眉毛,把我斟了一半的酒盅举到唇边。以下是太太同先生间的会话:

“稀罕事儿,您可是很少叫我沾酒的。”

“你不喜欢嘛!不过偶尔喝点有好处,心情可以变好。”

“一点也好不了,除了苦没别的。可您倒像是蛮开心,哪怕只喝一点。”

“有时是很开心,但不是次次都开心。”

“今晚呢?”

“今晚好心情。”

“以后就每晚都喝一点嘛!”

“那不成。”

“就喝吧!也好免去寂寞。”

先生家只有先生夫妇和一个女佣。差不多每次去都静悄悄的,从来没听到过高声朗笑。有时觉得房子里仅我和先生两人。

“有个孩子就好了。”太太转向我说。

“是啊。”我应道。但我心里全然没产生同情。我当时没有孩子,只觉得孩子很让人心烦。

“领养一个?”先生提议。

“养子?你看呢?”太太又转向我。

“千呼万唤,孩子硬是不来。”先生说。

太太默然。

“为什么呢?”我替太太问。

“天罚!”先生大笑起来。

据我了解,先生和太太是一对和睦夫妇。虽然我没有作为家庭一员一起生活过,内里情况自然无从知晓,但在客厅同我对坐时,先生不少时候不叫女佣,而招呼太太(太太名字叫静)——总是侧头朝隔扇唤一声“喂静”。那唤法在我听来相当亲切。应声出来的太太也显得甚为直率。偶尔款待我吃饭,太太上席的时候,那种关系就更加明显在两人间表露出来。

先生不时领太太去听音乐会或看戏。另外按我的记忆,两人外出旅行一个来星期的事也不止两三次。寄自箱根的明信片我现在还有。两人去日光时还给我寄来一封夹有一片红叶的信。

在当时我的眼里,先生与太太大致是这样一种关系。其间只有一次例外。一天,我一如往常去先生那里,刚要通过女佣进门,客厅那边传来说话声。细听,似乎不是普通谈话,而像是争吵。先生家的客厅紧挨房门,站在格子拉门前的我不难听得出是吵架声。其中一人是先生这点也从时而高扬的男子语声中听出来了。对方声音比先生低,听不清是谁,感觉上总好像是太太。还像在哭。我站在门前,一时进退两难,但很快打定主意,折身返回宿舍。

一股无端不安的心情朝我袭来,看书也根本看不进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先生来我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吃惊地打开窗。先生从下面邀我散步。掏出刚才包在布腰带里没动的表一看,已八点多了。回来后我还没有换掉裤裙,马上走到门外。

这天晚上先生和我喝了啤酒。先生酒量原本不大,且不敢冒险,不敢在喝到一定程度而又不醉的情况下喝个一醉方休。

“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一下。

“不能开心了?”我不忍地问。

我心里边始终放不下刚才的事,如骨鲠在喉般的痛苦。我一时摇摆不定,不知直言相告好,还是作罢为妙。这使我分外心神不定。

“我说,今晚你怎么回事啊?”先生先开口了,“其实我也有点反常,你没看出来?”

我没办法回答。

“坦率地说,刚同妻吵了几句嘴,弄得神经——无聊的神经亢奋起来。”先生继续道。

“为什么……”“吵架”两个字未能从我口中吐出。

“妻误解我。告诉她是误解她还是不通,禁不住发起火来。”

“误解先生什么呢?”

先生无意回答我的问话。

“如果我是妻所想的那类人,我也不至于这么痛苦。”

至于先生缘何痛苦,那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问题。

往回走时,两人沉默了一二百米。之后先生忽然开口:

“糟糕!生气出来,妻怕是要放心不下。想起来,女人也真是可怜。我的妻除了我根本没人依靠。”说到这里,先生略一停顿。但看样子并不指望我回应,很快继续下文:“如此说来,丈夫这方面倒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很有点滑稽可笑。对了,我在你眼中怎么样?强者,还是弱者?”

“一般。”我回答。

对这个回答先生似乎有点意外。他又一次闭上嘴,默默走动。

回先生家,就从我宿舍旁边路过。到了那里,我觉得不大忍心在拐角处同先生分别,遂说:

“顺便陪您走到家吧!”

先生马上用手制止:

“晚了,快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去,为了妻君。”

先生最后补充的“为了妻君”,使当时我的心温暖下来。就因了这句话,我回去后得以安心躺下。那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忘记这句“为了妻君”。

由此也可得知,先生同太太之间发生的事并非大不了的风波。其后仍不断出入其家门的我还大致看出,那种事是很少发生的。不仅如此,一次先生甚至还向我流露过这样的感想:

“在这个世上,我只知道一个女人,妻以外的女人对我来说几乎都算不上女人;妻那方面也以为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对。”

如今我已忘了前因后果,因此很难断定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让我听那段自白的。但先生态度的认真和语调的沉静,至今仍留在我记忆里。当时在我耳内引起异常反响的,是最后那句“我们应该是天生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说是而说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呢?这点令我费解。尤其先生在此用力的语气更让我不可思议。先生果真是幸福的呢,还是尽管应该是幸福的而实际上不那么幸福呢?我不能不在心中画个问号。而这问号也只是一时性的,很快不知遁去了哪里。

不久一次去时,先生不在家,我于是碰上单独同太太说话的机会。先生那天是去新桥送一个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当时的习惯,从横滨乘船的人,要乘早上八点半的火车从新桥动身。我因为要请先生给我谈一本书,便依照事先先生应允的时间,九点钟登门。先生去新桥是临时安排:头一天晚上那位朋友特意来话别,先生出于礼节前往送行。出门留下话说很快就回来,叫我等一等。于是我进入客厅,在等先生的时间里同太太交谈。

十一

那时我已是大学生了,与第一次来先生家时相比,自以为成熟了许多。同太太也早已熟识了。在太太面前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只管面对面说东道西。但因为所谈内容无甚特别之处,如今全然记不得了。唯有一点留在我耳底。在说那一点之前,有个情况要交待一下。

先生是大学出身[2]这我一开始就晓得。但先生无所事事游玩度日,却是回京过一段时间后才知道的。当时心想何以能够游玩度日呢?

先生的名字完全不为世人知晓。对先生的学问、思想怀有敬意的,除了和先生来往密切的我以外不至于有其他人。对此我时常表示惋惜。先生则老调重弹,说像他这样的人不配到社会上说三道四,丝毫无动于衷。在我听来,这一回答因过于谦虚,反而像是对社会的冷嘲热讽。实际上先生也不时就如今已成名人的某某老同学横加指责。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这种自相矛盾。较之反驳,我的意思更在于为世间对先生漠然置之而遗憾。其时先生以低沉的语调说道:“没办法啊,毕竟我这人横竖都不具有主动介入社会的资格。”先生脸上显然刻有某种深不可测的神情。至于对此我是失望、不平还是悲哀,我不得而知。总之胸口有一种壅塞感,使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

同太太交谈时间里,自然归结到先生身上。

“先生干吗老是在家看书思考,不到外面做事呢?”

“他那个人不行,讨厌出去做事。”

“也就是看破红尘,认为做事纯属无聊了?”

“看破不看破,我一个女人家倒不明白。不过大概不是那样子的。恐怕还是想干点什么,但就是不成。所以怪可怜的。”

“可是从健康来说,先生不也好像没什么毛病的吗?”

“身体是结实,什么毛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不去施展呢?”

“就是不知为什么的嘛,跟你说。若是知道,我也不会这么担心。因为不知道,才觉得他真是叫人不忍。”

太太的语气充满同情,但嘴角仍挂着微笑。从外表看来,我倒更认真,满脸深沉,默然不语。这时,太太像陡然想起似的开口道:

“年轻时候他不是那种人来着,那时完全不一样,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年轻时候,什么时候?”我问。

“学生时代。”

“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太太脸上骤然漾出红晕。

十二

太太是东京人。这点从先生嘴里从太太本人那里都早已听说了。太太说实际上她是“混血儿”。太太的父亲大约是鸟取或什么地方人,母亲是东京还叫江户时在市谷出生的,所以太太这样半开玩笑说道。而先生则是方位完全不同的新县人。这样,假如两人是在先生学生时代相识的,那么显然并非由于同乡关系。但脸泛红晕的太太看样子不愿多说,我便也没再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