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先生相识到先生辞世,我从相当多的角度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关于结婚当时的情况几乎什么也没问出。有时我善意解释,以为先生作为长辈,有意避免把风流往事讲给年轻人听;但又有时从相反角度理解,认为无论先生还是太太,同我相比毕竟是在上一时代因循守旧的环境中长大的,因而在男女问题上没有开诚布公的足够的勇气。当然二者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并且假定两个猜测背后都曾有浪漫之花绽放在两人婚姻生活的纵深处。
我的假定果真没有错。但是我仅仅在脑海中描绘出了其爱情的一半。先生美好婚恋的背后,发生过可怕的悲剧。而作为对方的太太却根本不知——至今也不知道——那场悲剧对先生是何等惨痛。先生至死都瞒着太太。他在摧毁太太的幸福之前,首先摧毁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场悲剧我现在什么都不说。至于不妨说两人的婚恋反源自那场悲剧这点,刚才已经说过。两人差不多都对我只字未提,由于太太的谨慎,由于先生更深刻的顾虑。
唯有一件事留在我记忆里。一次樱花时节我同先生一道去上野,在那里见到一对美丽的男女。两人十分亲密地偎依着在花下散步。也是由于场所的关系,较之赏花,很多人把视线投向两人那边。
“像是新婚夫妇。”先生说。
“够亲热的。”我应道。
先生甚至苦笑都未沁出,朝可以将两人排出视野的方向走去。然后这样问我:
“你可恋爱过?”
我说没有。
“不想?”
我没回答。
“不是不想吧?”
“嗯。”
“看见那对男女,你嘲讽了一句吧?那嘲讽中夹杂着不快,一种渴求爱而又得不到对象的不快。”
“听起来是那样子的?”
“是这样子的。在爱情上得到满足的人声音会更温暖些的。不过……不过我跟你说,爱是罪恶,明白吗?”
我陡然一惊,什么也没回答。
十三
我们置身于人群中。每一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穿过人群,进入没有樱花没有人群的树林之前,我们没有谈论同一问题的机会。
“爱是罪恶吗?”这时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千真万确。”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同刚才一样斩钉截铁。
“为什么呢?”
“为什么?很快你就明白的。不,不是很快,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的心不是早就为‘爱’字跳动了么?”
我察看一下自己胸口,但那里意外一片空白,没有若有所思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我胸中没有任何猎取目标。我想我什么也没对您隐瞒。”
“没有猎取目标心才动的。有了就会沉静下来,不再动了。”
“现在没怎么动。”
“你不是觉得不够充实才来我这里的吗?”
“那或许是的。但和爱情不同。”
“是爬往爱情的阶梯。你是作为拥抱异性的顺序而先来我这个同性家里的。”
“我觉得性质上完全是两码事。”
“不,一码事。作为男性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你以满足。何况又有特殊原因,就更不能使你满足。实际上我很有些于心不忍。你离开我到别处去也是奈何不得的,或者不如说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
我分外悲伤起来。
“如果先生希望我离开,我也没办法不离开。但我还没有那样的念头。”
先生没有理会我的话:
“可是不注意不行,爱是罪恶。在我这里虽得不到满足,但也没有危险。——你,不知道被黑黑的长头发拴住时的心情?”
想象上知道,但作为事实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不大明确先生口中罪恶的含义,也有点不愉快。
“先生,请把罪恶的意思说得再清楚些。若不然,这个问题就在此打住好了,直到我自己弄清罪恶的含义。”
“都怪我。以为把实质告诉了你,想不到让你焦急了。是我做了件错事。”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后面往莺溪那边静静走着。透过篱笆空隙往宽敞院落里看去,一片山白竹显得那么幽邃。
“知道我为什么每月都给埋在杂司谷的朋友扫墓吗?”
话问得甚是措手不及,并且先生完全清楚我答不上来。我许久没有应声。先生这才好像觉察到似的这样说道:
“又是我错了。怕你焦急给你解释一下,结果这解释又使你焦躁不安。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总之爱是罪恶,明白?同时又是神圣的。”
我愈发迷惑不解,但先生再不提“爱”字了。
十四
年轻的我很容易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眼里怕是如此。较之学校的课,先生的谈话更有益处;较之教授的意见,先生的思想更为可贵。一句话,沉默寡言的先生看上去比站在讲台教导我的大人物还要伟大。
“不可头脑发热。”先生道。
“这是清醒的结果。”
我怀有充分的自信。对这自信先生没有首肯:
“你脑袋怕烧昏了,退烧后你就厌恶了。我为被现在的你这么认为感到痛苦。想到往后你将发生的变化,就更加痛苦。”
“你以为我那么轻薄吗?那么不可信任吗?”
“我是觉得不忍。”
“对不起,是说我不可信任吗?”
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脸转向院子。院子里,前段时间左一朵右一朵沉甸甸点缀着的山茶花一朵都不见了。先生习惯上常从客厅打量那山茶花。
“不可信任?不是专门说你不可信任,而是大凡人都不可信任。”
此时,树墙外传来卖金鱼的叫声,此外便无任何声响了。距大街二百多米深处的小胡同格外安静。房子里一如平时了无声响。我知道太太在隔壁,知道默默做针线活什么的太太听得见我们的交谈。然而我全然忘了这个。
“那,太太也不可信任了?”我问先生。
先生多少显得不安,没有直接回答:
“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任。就是说,因为连自己都不能信任,也就谈不上信任别人了。只能诅咒自己,别无他法。”
“那么深刻地考虑起来,岂不一个实在可信的人都没有了?”
“不,不是考虑,是做,做完才吃了一惊,才感到非常害怕。”
我本想往前深追一步。不料隔扇另一边两次传来太太招呼先生的声音。叫第二次时先生应了声“什么呀”,太太说“稍来一下”,把先生叫去隔壁。我不知道两人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想象,先生很快折回客厅。
“反正不可太信任我,就要后悔的。而且,人被欺骗以后,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这是什么意思?”
“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我之所以摒弃今天的尊敬,是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为了明天不忍耐更大的寂寞。生活在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现代的我们,作为代价恐怕人人都必须品尝这种寂寞。”
在有如此信念的先生面前,我不知说什么好。
十五
那以后每次见太太都浮起这样的念头:先生对太太也始终是那样一副态度吗?若是这样,太太能满意吗?
从表面上看,看不出太太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因为我没有深入接触太太的机会,而且每次见面太太都没有变化。何况若无先生在场,我很少同太太对坐。
我的困惑还不止于此。先生对人的那种信念是从何处得来的呢?仅仅是冷眼反省自己和审视现实的结果不成?先生是坐而深思那类性质的人。只要有脑袋,即使坐思世事,也能自然得出如此结论不成?我认为并不尽然。先生的信念似乎是活的信念,不同于火烧后彻底冷却的石屋轮廓。我眼睛里的先生的的确确是思想家。而在思想家所构筑的主义后面,大约有极为有力的事实,并且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实,而是自己有过切肤之痛的、几乎使热血沸腾脉搏止跳的事实。
这不是我想入非非,先生本人已这样告白过。只是那告白犹如白色的云峰。告白给我的脑袋罩上了不明真相的可怕迷雾。至于为何可怕,我不得而知。告白是那样的虚无缥缈,然而显然让我的神经发颤。
我设想在先生此种人生观的基点发生过暴风骤雨般的恋爱事件(当然是在先生同太太之间)。结合先生曾说过爱是罪恶一事考虑,这多少是个线索。然而先生告诉我实际上他是爱太太的。那样,不可能从两人的婚恋中产生如此近乎厌世的信念。“往日跪在其人脚前的记忆,必使你下一步骑在其人头上。”——先生的这句话大约应该用于现代一般人,而不适合用在先生与太太之间。
杂司谷那座不知何人的墓——这也不时闪现在我的记忆中。我已得知那座墓同先生有很深的因缘。我在不断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无法最后触及,便把那座墓作为先生脑袋中生命的断片同时印入自己的脑海。然而对我来说,那座墓完全是死物,未能成为打开两人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反而像是横在两人间妨碍自由交往的怪物。
如此一来二去,我又得到了同太太单独面谈的机会。那是白天越变越短的寒秋时节,人人都已感到肌肤发冷了。先生家附近连续三四天发生盗窃案,都发生在刚入夜时候。倒没偷走很像样的东西,但盗贼所去之处必有什么被盗。这使太太心情很不好。偏巧先生因故必须离家一个晚上。先生一位在地方医院工作的同乡朋友到东京来了,先生要在哪里同另外两三人一起请朋友吃饭。先生如此这般说了,求我在他回来前帮他看家,我一口答应下来。
十六
我是黄昏去的,还没有上灯。但凡事认真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
“刚出门,说迟到了不好。”说着,太太把我领进书房。
书房里有书桌和椅子,有很多书排开漂亮的书脊,隔着玻璃在电灯下泛光。太太让我坐在火盆前面的坐垫上,叫我随便看这里的书,然后离开了。我像是等待主人归来的客人似的不大好意思,正襟危坐吸着烟。茶室传来太太对女佣说话的声音。书房位于茶室檐廊尽头拐角,从房内位置来说,拥有比客厅还充分的安静。太太语声告一段落后,便无声无息了。我以静等盗贼进来那样的心情,凝神打量四周。
半小时后,太太又从书房门口探过脸,道了声“呀”,把略显诧异的眼神转给我。大概是笑我太拘谨了,活像来做客的人。
“那样不舒服的吧?”
“哪里,没什么不舒服。”
“但无聊是吧?”
“不,不无聊,只是有点紧张,怕小偷进来。”
太太手拿红茶杯,笑吟吟站在那里。
“这里是角落,不适合看家。”我说。
“那,麻烦你过中间点来好么?担心你觉得无聊,拿了茶来。若是茶室可以的话,就在那边上茶。”
我跟在太太身后走出书房。茶室里,漂亮的长火盆上铁壶发出响声。我在这里喝茶、吃糕点。太太没碰茶杯,说怕睡不着觉。
“先生时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吗?”
“不是的,很少很少。近来好像连见人都渐渐不耐烦了。”
话虽这么说,但太太并没怎么现出困惑。于是我不由胆大起来:
“那么,只有太太例外了?”
“不,我也是他所讨厌的一个。”
“那是说谎。”我说,“您明知是说谎才那么说的。”
“此话怎讲?”
“让我说,先生是因为喜欢太太才讨厌人世的。”
“不愧是搞学问的,真会搬弄空道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讨厌人世才连我也讨厌的么?同一个道理。”
“两种说法成立倒是成立,但在这点上我是正确的。”
“别争论了,男人动不动就争论,津津有味似的,拿空茶杯也能应酬个没完没了,我看。”
太太的话多少带刺,但还不至于刺耳,绝没有厉害到那个程度。太太不够现代,不至于想让别人承认自己有头脑并从中觅得一种自豪。太太所珍视的,似乎更是深藏不露的心。
十七
往下我本来还有话要说,但我不愿意被太太看成一味挑起争论的人,只得作罢。太太见我觑一眼已经喝干的红茶杯底,为了不使我离座,遂劝我再来一杯。我马上把茶杯递到太太手里。
“几块?一块?两块?”
不知为什么,太太抓罢方糖,竟看着我的脸听落入茶杯的方糖块数。态度虽谈不上是讨好我,但充满亲切,试图冲淡刚才话语的强度。
我默默喝茶,喝罢仍沉默不语。
“你倒真能沉默。”太太说。
“觉得一说什么又要挨训,说我挑起争论什么的。”我应道。
“何至于。”太太又一次说。
以此为开端,两人又交谈起来,谈两人都感兴趣的先生。
“太太,再让我接刚才的话头说一点好吗?在您听来或许是空道理,可我并不是在空谈。”
“请说吧。”
“假如您这就不在人世,先生会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说不清楚啊。这个,不是只有问先生才行的吗?可不是该拿到我这儿来的问题。”
“太太,我是认真的,所以别逃避,请老实回答。”
“是老实的。老实说,我是不清楚。”
“那么,您爱先生爱到什么程度呢?这个问先生就不如问您了——我这就问您。”
“不必突如其来地问这个吧?”
“您是说这是明摆着的事何必问得一本正经,是么?”
“啊,是的。”
“那么忠于先生的您若是一下子没有了,先生会怎么样呢?在这个世上,先生去哪里都好像觉得无趣,而您若是一下子不在了,他会怎么样呢?不是从先生的角度,是从您的角度来看。在您看来,先生是变得幸福呢,还是变得不幸呢?”
“在我看来是明明白白的——先生或许不那样想——离开我,先生只能变得不幸,活不下去都有可能。这么说好像自作多情,但我相信我现在是尽最大努力使先生作为一个人活得幸福的。我想任何人都不可能像我这样使先生活得幸福,所以才能这么坦然。”
“您认为您这个信念完全传达给先生了么?”
“那是另一个问题。”
“还是说被先生讨厌呢?”
“我不认为被他讨厌。因为没理由讨厌我。可先生不是讨厌人世吗?近来较之人世,更讨厌起世人来了。所以,作为世人里面的一个,我不也是不可能被他喜欢的么?”
我终于吃透了太太口中被讨厌的含义。
十八
我很佩服太太的理解力。其态度中有不同于旧式日本妇女之处也激起我的兴致。她几乎一概不用当时开始流行的所谓新式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