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先生与我(4)

我还是个冒失的青年,不具有同女人这一存在深入交往的经验。作为男性的我,出于对异性的本能,经常作为憧憬对象梦见女人。但那终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梦境,一种类似遥望春日温馨云絮的情思。所以实际来到女人面前,我的情感时常发生骤变。一方面为眼前的女子所吸引,另一方面,身临其境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抵触情绪。而面对太太,我全然没有那样的感觉,也没有觉出那种横亘在一般男女之间的思想落差。我忘记了太太是女子,只将她作为先生的诚实的评论家和同情者来看待。

“太太,以前我问过先生为什么不到社会上施展,当时您这样说来着:原本不是那样的。”

“嗯,说来着。本来不是那样子的。”

“什么样子的呢?”

“一个你所希望的,我也希望的大有前途的人。”

“为什么一下子变了呢?”

“不是一下子,慢慢变的。”

“那期间您一直在先生身边的吧?”

“当然,夫妻嘛。”

“那么,应该了解先生所以变化的根源吧?”

“头痛的就在这里。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可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这以前我不知求了他多少次,求他说个水落石出。”

“先生怎么说?”

“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生来就这么个脾性——光是这么说,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

我默然。太太也中顿下来。佣人房间里的女佣没有一点动静。我早把小偷忘得一干二净。

“你认为责任在我身上吗?”太太突然问。

“不。”我回答。

“尽管直说好了。被人那么认为真比切肤割肉还痛苦。”太太继续道,“不过,我还是自以为是为先生竭尽全力了的。”

“先生也是那样承认的,没问题,请放心,我敢保证。”

太太熟练地拨着火盆里的灰,然后把水瓶的水倒进壶里。铁壶立时压下了声响。

“我再也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说如果自己哪里不好,尽管指出就是,能改的一定改。先生说,‘你根本没有什么不好,不好的是我,全是我。’给他这么一说,我难过极了,掉了泪。可我还是想问自己哪里不好。”

太太眼睛充满泪水。

十九

一开始我是将太太作为有理解力的女性来对待的。如此交谈时间里,太太逐渐起了变化。她也不再诉诸我的头脑,而开始叩击我的心脏。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也不应有任何隔阂,但还是有什么。然而睁眼细瞧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太太的痛苦主要在这里。

刚开始,太太断言由于丈夫以讨厌的目光看人世,所以结果上必对自己也讨厌。虽然这么断言,但根本没有平心静气地接受。挑明了说,心里想的完全相反:由于丈夫讨厌自己,所以结果上变得讨厌人世。问题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使这一推测得到证实。先生的态度始终像个丈夫,温和、亲切。于是疑团被日复一日的爱情包拢起来,悄然深藏于心底。而这天晚上,太太在我面前打开了这个包裹。

“你怎么看?”她问,“他变成那个样子,是我造成的,还是你所说的人世观什么的造成的?只管说,别隐瞒。”

我无意隐瞒。但假如其中有什么我不知晓的东西的话,那么无论我怎么回答,都不可能使太太满意。而我相信其中必有我不知晓的什么。

“我不明白。”

太太顿时现出希望落空时那种可怜的表情。我马上继续道:

“但有一点可以保证:先生决不讨厌太太。先生不是说谎的人,是吧?”

太太什么也没回答。少顷,这样说道:

“我倒是有一点点心有所觉的事……”

“关于先生变成那样子的原因的?”

“嗯。如果是那个原因,那么至少就不是我的责任——仅此一点就可以使我大获解脱……”

“什么事呢?”

太太欲言又止,望着放在膝头的手。

“你来判断,我说。”

“只要我能够。”

“不能全说。全说了要挨骂的,只说不会挨骂的部分。”

我紧张地吞一口唾液。

“先生还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位朋友马上就要毕业时死了,突然死的。”

太太以悄悄话般低小的声音说“死得很奇怪”。那是一种让人不由得想追问死因的说法。

“只能说到这里。问题是在那以后。那以后先生脾性渐渐有了改变。至于那位朋友是为什么死的,我不知道,先生恐怕也不知道。但如果认为先生的变化是从那时开始的,也不是无中生有。”

“是那个人的墓吧?杂司谷的。”

“那也不能说的。但一个人死了一个朋友就会变成那样子的吗?我非常非常想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请你来判断。”

我的判断莫如说倾向于相反方向。

二十

我以我所掌握的事实为例,尽可能安慰太太。太太也一副已最大限度得到安慰的样子。于是两人就同一问题谈了很久很久。但我本来就没抓住事情的根本。太太的不安也来自其中如烟似雾的疑惑。谈到事情的真相,太太本身也所知无多。纵使知道的,也不能全部告诉我。所以,安慰的我也好,被安慰的太太也好,都像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太太一边摇晃,一边执着地伸手扑在我弱不禁风的判断上。

十时许,门口传来先生脚步声。太太陡然忘掉刚才一切似的,撇开对面坐着的我站起身,几乎同开拉门的先生撞个满怀。被撇下的我跟在太太身后迎去。只有女佣怕是正在打盹,没见出来。

先生情绪倒蛮好的。太太的情绪更好。记得就在刚才太太美丽的眼睛里还噙满泪花,黑色的眉根还蹙成八字,现在完全一变。我仔细观察着,觉得这种变化异乎寻常。倘若那不是假象(实际上我也不那么认为),那么太太刚才的倾诉便未尝不可以看成女性的一种游戏——特意选我为对象来把玩自己的感伤。不过,当时的我并不想这样责备太太。莫如说,在心情上看见太太突然如此满面生辉,反倒放下心来。转而想到,若是这样,就不必那么担忧了。

“让你辛苦了!小偷没有来么?”先生笑着问道,“小偷没来,够没劲儿的吧?”

临回去时,太太低下头说“真叫人过意不去”。听语气,与其说是为忙时占用我时间而过意不去,倒不如说像是在开玩笑——为我特意来了而小偷却没来感到遗憾。说着,太太把刚才拿出来而没吃完的糕点用纸包了,放在我手里。我塞进袖兜,拐过行人寥寥的凉飕飕的小路,快步往热闹街衢那边走去。

我把当晚的事从记忆中抽出,将我认为有必要的部分详细写在了这里。不过说实话,以我当时拿了太太的糕点回来时的心情,谈不上怎么看重当晚的谈话。第二天从学校回来吃晚饭,看见昨晚放在桌上的糕点包,立即拿起一块涂着巧克力的茶褐色蛋糕,大口塞进嘴里,边嚼边在心里确认送给我糕点的一男一女终归是作为幸福的一对存在于世的。

秋天进入尾声,冬日即将来临。这段时间没有特殊事发生。出入先生家门,我顺便求太太浆洗或缝制衣服。过去从未穿过汗衫的我,开始在背心外面套上带黑领的汗衫。太太没有小孩,说这样照顾我反倒可以消磨时间,结果上对身体有好处。

“这是手织品,从没用这么好的衣料缝过衣服。只是缝得不够好,针根本扎不进去,弄断了两根针呢!”

即使这么诉苦的时候,太太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二十一

入冬后,没想到我必须回老家一次。母亲来信,说父亲的身体情况不大妙。虽然眼下不要紧,但毕竟年纪大了,叮嘱我尽可能抽时间回去一次。

父亲一向肾不好。一如进入中年的人常见的那样,父亲的这个病是慢性的。因是慢性的,本人也好家人也好也就认为只要注意,便不至于急转直下。实际上,迄今为止父亲也是一味靠休养坚持过来的。本人在有客人来时就经常这样吹嘘。便是这样的父亲——母亲信上说——一次去院子做什么时,突然晕倒在地。家人误以为是脑溢血,马上做了手术。事后医生判断说,大概不是脑溢血,恐怕还是老病所致。全家听了,这才把晕倒同肾病联系起来。

到放寒假还有一段时间,估计等到学期结束也不碍事,便一天天拖了下来。但拖的时间里,眼前不时浮现出父亲卧床的样子和母亲焦虑的神情。而每一浮现,我心里都觉出一种痛苦。终于下决心回去。为了省去从老家寄旅费的麻烦和时间,我打算在先生那里打招呼的时候,顺便求先生暂时垫付所需费用。

先生有点感冒,懒得进客厅,让我到书房去。透过书房玻璃窗,冬日里少见的温馨和煦的阳光射在扶手椅上。这天,先生在这光线充足的房间里放了一个大火盆,用火撑子上铁脸盆的水蒸气来防止呼吸困难。

“大病还好,这小小的感冒反而麻烦。”先生苦笑着看我的脸。

先生这人从未得过什么病。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想笑。

“我嘛,感冒倒可以忍受,再大的病可不愿意得。先生也一样吧?试一试您就知道了。”

“是啊。若是得病,我想还是得绝症好。”

我没怎么留意听先生的话。当即提起母亲来信的事,向他借钱。

“那怕是够受的。那点钱现在手头就有,拿去就是。”

先生叫来太太,让她把我需要的数目摆在我面前。太太从茶具柜式的什么柜的抽屉里把钱拿来,小心叠放在半纸[3]上,说:

“够你担心的。”

“晕倒好几次了么?”先生问。

“信上没写多少次。是会晕倒好几次的吗?”

“是的。”

我这才知道太太去世的母亲得的也是我父亲这种病。

“总之很棘手是吧?”我说。

“是啊。我要是能代替就好了……有呕吐现象吗?”

“有没有呢……信上什么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只要没来呕吐就还不要紧。”太太说。

当晚我乘火车离开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没有预想的严重。我到家时,他正盘腿坐在褥垫上,说:“大家都担心,只好这么忍着不动,其实起来走动都可以的了。”从第二天起,他再不听母亲的劝阻,到底起身下地。母亲一边老大不情愿地叠起粗绸被褥,一边说:“你父亲见你回来了,突然逞起能来。”从父亲举止看,我倒不觉得父亲是虚张声势。

哥哥远在九州做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难得见上父母一面。妹妹嫁到外地,她也同样,不到紧急关头,是不会被轻易叫回来的。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就是我这个读书郎。而我遵照母亲吩咐,扔下学校的课不管,没放假就赶了回来,这点使父亲大为满足。

“抱歉,这点病就让你耽误功课,都怪你母亲,信写得也太夸张了。”父亲口头上倒是这样说。不光说,还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表现出平时那种健康的样子。

“可别轻举妄动,不然病又回头了。”

对我这个提醒,父亲显得十分愉快而又漫不经心。

实际也好像不要紧。在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既不气喘,又不眩晕。只是脸色比一般人差许多。但由于不是现在才出现的症状,我们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信,就借钱表示感谢。并说正月回京时把钱带去。还一并写道,父亲的病情没有想的那么刻不容缓,眼下问题不大,眩晕和呕吐都没出现等等。最后补充一句,问先生的感冒好了没有。实际上我没把先生的感冒当一回事。

寄信时我绝没指望先生会回信。信寄出后,我一边和父母谈论先生,一边遥想先生的书房。

“这次回京带点香菇送去。”

“嗯。不过不知先生吃不吃干香菇。”

“谈不上多好吃,可也没什么人讨厌。”

把先生同香菇放在一起考虑,我觉得有点好笑。

先生来信时,我吃了一惊。尤其得知内容没说特殊事,就更吃惊了。我想先生给我回信只是出于好意。想到这里,一封简单的回信给了我大大的欢喜。当然,这是我从先生那里接到的第一封信。

说起第一,给人的感觉似乎我同先生之间常有书信来往,事实上绝非如此,这点我要交待一下。先生生前我仅仅收到他两封信:一封是现在这封短信,另一封是先生死前专门写给我的极长的信。

就性质来说,父亲的病必须小心行动。所以起床后他已几乎足不出户。一个天气极为平和的午后去了次后院。当时为防万一,我紧贴紧靠地陪他一起走。我放心不下,叫他把手搭在自己肩上,父亲笑而不应。

二十三

我时常同百无聊赖的父亲下将棋[4]两人都是懒人,下棋也守着脚炉不动,把棋盘放在脚炉支架上。每次移动棋子,都特意把手从罩被下抽出。好几次弄丢了棋子,却直至下到胜负关头才发觉。甚至有一次母亲从炉灰里扒出棋子,用火筷子夹起,一时哭笑不得。

“围棋由于棋盘高,有脚,没办法在脚炉上;这方面将棋就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下,正合懒人意。再来一盘!”

父亲赢时必定说再来一盘,而输了也要来一盘。总之赢也好输也好,都要守着脚炉下个没完。一开始觉得新奇,这种老人娱乐使我也产生了不小的兴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血气方刚的我便无法满足于这种程度的刺激了。我把攥着金将、香车[5]的拳头举过头顶,不时放肆地打个哈欠。

我开始考虑东京,心脏里汹涌血潮的那一边,传来连续催战般的律动。不可思议的是,那律动声似乎因先生的力量而从某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变得强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