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将父亲同先生比较了一下:以世人看来,两人都是看不出是死是活的老实人。从被人承认这点来说,哪一方都是零。关于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使仅仅作为娱乐对手,我也觉得不够满足;而从未在娱乐上打过交道的先生,却不知不觉给我的脑袋以影响,其程度已超出一同娱乐带来的亲近感。只是,“脑袋”这个说法过于冰冷,我想改为“心胸”。纵然说先生的力已吃进我的肌肤,先生的生命已流进我的血管,对当时的我来说也丝毫不为夸张。父亲是我真真正正的父亲,先生无须说是彻头彻尾的他人——当我把这个明白无误的事实特意摆在自己眼前时,我才像发现一个伟大真理一阵愕然。
差不多和我开始坐立不安同一时候,在父母眼里原本珍稀的我也渐渐变得无足为奇了。我想这大约是暑假回家谁都同样体验到的心情,一个星期以内被娇生惯养待为上宾,而一旦按常规越过顶峰,往下家人的热情便渐渐冷淡,最后往往就不当一回事,甚至有没有似乎都无所谓了。我在家时间也已越过顶峰。加之我每次回家都从东京带回父母莫名其妙的怪味儿,就像过去把天主教味道带到儒者之家一样,我带回的东西也与父母格格不入。当然我是有意藏而不露的。但原本就是附在身上的东西,再隐藏也会在不觉之中给父母注意到。我终于没了兴趣,想快些返回东京。
所幸父亲病情稳定下来,一点也看不出朝恶化方向发展。为慎重起见,特意从远处找来相当不错的医生,请其仔仔细细诊察一遍,结果还是没有发现我所知道的以外的症状。我决定寒假即将结束前动身离家。人情这东西也真奇妙,一提动身,父母双双反对。
“这就回去?不还早吗?”母亲说。
“再待四五天也来得及吧?”父亲道。
我没有改变自己定下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东京一看,松饰[6]已经除掉了。街头寒风劲吹。一眼看去,竟丝毫也找不到正月气象。
我马上去先生家还钱。香菇也顺便带了去。只是不好直愣愣递出,便婉转说是母亲让我转交的,放在太太面前。香菇装在新糕点盒里。太太郑重道谢,要去隔壁时拿了起来,没想到竟这么轻,便问:“这是什么糕点?”熟识以后,太太流露出这种极为淡泊的小孩子气。
两人都就我父亲的病情担心地问了很多。其间先生这样说道:
“按你说的情形,好像不至于马上如何如何,但病终究是病,万万马虎大意不得。”关于肾病,先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那种病的特点就是自身得病却又意识不到,满不在乎。我认识的一个军官,最终死在了这上面,死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睡在身旁的妻子都几乎没来得及看护。半夜说有点难受,叫醒妻子,第二天早上已经死掉了。妻子还一直以为丈夫睡着呢。”
原本倾向于乐观的我突然担忧起来:
“我父亲的病会不会那样呢?不能说不会吧。”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治是治不了,可还说眼下不用担心。”
“那就不要紧吧,既然医生那么说。我刚才说的是粗心大意的人,而且是相当胡来的军人。”
我约略放下心。先生定定注视我表情变化,又这样补充一句:
“不过人这东西,健康也罢有病也罢,都是非常脆弱的。很难说死于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什么方式。”
“先生也考虑这个吗?”
“我就是再健康,也不能完全不考虑。”先生嘴角浮起笑影,“不是常有人一下子就死了么,自然而然地;转眼间就死的人也有的吧,由于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自杀之人采用的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被杀也是非自然暴力造成的了?”
“被杀倒从没想过。那么说倒也是的。”
这天说到这里就回去了。回来后父亲的病不再让我那么牵挂了。先生所说的自然死与非自然暴力之下的死当时也只是给了我淡淡的印象,稍后就无遗痕了。我想起我的毕业论文,过去想了很多次都没动笔,现在该正式开始了。
二十五
我预定这年六月毕业,无论如何必须按规定在四月内完成这篇论文。二、三、四,屈指计算所余时日之时,我多少怀疑起我的气魄。其他人很早就搜集资料,整理笔记,即使在旁观者眼里都干得热火朝天。唯独我还什么都没着手。我有的仅仅是过了年大干一场的决心,只是以决心开始的,而这决心也很快烟消云散。迄今为止,我不过凭空勾勒出庞大的课题,自以为构筑起了基本框架。现在我开始抓耳挠腮起来。随后我缩小了论文要写的问题。为了节省系统归纳构思的时间,我决定只罗列书上的材料,然后加一个相应的结论上去。
我选的论题同先生的专业有血缘关系,选择当时就征求了先生意见。先生说“还可以吧”。现在,不无狼狈的我赶紧跑去先生那里,问必须读哪些参考书。先生倾其所有的知识慷慨给予了我,并说借给我两三本必读书。然而先生丝毫没有心思指导我。
“近来没怎么看书,不了解新东西,还是问学校的老师好。”
这时我蓦地想起太太这样说过:一段时间里先生十分喜欢看书,后来不知为什么不如以前那么有兴趣了。于是我撇开论文,不自禁地开口道:
“先生看书的兴趣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大了呢?”
“也谈不上为什么……就是说,大概是觉得读几本书也不至于变得多了不起吧。另外……”
“另外还有吧?”
“倒也算不上还有。以前嘛,如果在人前被人问到时说不知道,感到很不好意思,像是一种耻辱。近来发觉不知道也没那么丢人现眼,就不知不觉没了硬要看书的劲头。一句话,老啦!”
先生的话语毋宁说是平静的。由于并不带有悲观厌世之人的苦涩,没有给我多大的冲击。我既不认为先生老了,又未觉得先生很了不起,就这样告辞回去。
往下时间里,我几乎像个给论文搞得走火入魔的精神病患者,红着眼睛苦苦挣扎。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种种情况。其中一个告诉我是期限截止当天驱车赶到办公室,好歹应付了事;另一个说晚了十五分钟在五点十五分提交的,若非主任教授的好意,差点就被拒之门外了。我感到不安,同时又定下心来。每天坐在桌前一直干到筋疲力尽。或者钻进光线幽暗的书库,在高大的书架间东张西望。眼睛犹如好事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掠过书脊的烫金字。
梅花开的时候,冷风渐渐往南吹去。大致忙完一阵后,有关樱花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耳畔。但我仍像驾车的马一样目视前方,被论文抽打着狂奔。进入四月下旬,终于写完要写的东西。这期间一次也没进先生家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自由,已是初夏时节了,八重樱落花后的枝条已不觉伸出绿叶,迷迷蒙蒙的。我纵目四顾辽阔的天地,自由地拍打翅膀。我立刻往先生家走去。沿途枸橘篱笆黑乎乎的枝头冒出胀鼓鼓的嫩芽,石榴树干巴巴的树干上那珠滑玉润的茶褐色叶片柔柔地反射着太阳光,它们一路吸引我的目光。我像有生以来初次见到一样感到新奇。
先生看我这么兴高采烈,说道:“论文写完了?好嘛!”我说:“托您的福,总算弄出来了,再没什么要干的了。”
实际上,当时的我也已了结大凡该做的事,心里一片晴空,恨不得马上尽兴游玩一场。对自己完成的论文怀有足够的自信和满足感。我在先生跟前就论文内容喋喋不休。先生以平时的语调哼哈应着,完全不置一词。我感到意犹未尽,或者不如说有点扫兴。但这天我浑身充满活力,简直足以对先生因循守旧的态度尝试反击。我打算把先生拉进即将满目苍翠的大自然中。
“先生,到哪里散散步好吗?去外头心情好得很。”
“去哪里?”
对我,哪里都无所谓,只是想把先生领去郊外。
一小时后,先生和我如愿以偿离开市区,在分不清是村庄还是城镇的幽静地带信步而行。我从光叶石楠树篱揪一片嫩叶做个树叶笛吹着。我有个鹿儿岛朋友,模仿他的时间里自然学会了怎么吹。所以树叶笛这玩意儿吹得很拿手。我得意地吹个不止。先生佯做不知地往别处走去。
不久,一座被新绿封锁般树木葱茏的高门楼下闪出一条小径。门柱钉的标牌上写着某某园,当即得知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缓坡上的入口,说:“进去看看吧。”我马上应道:“是苗圃啊!”
往里走过一弯灌木丛,左侧有座房子。大敞四开的拉窗里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檐下一个大鱼缸里养的金鱼动来动去。
“好静啊。擅自进去可以吗?”
“不要紧吧!”
两人又往里边走去。还是空无人影。杜鹃花燃烧一般盛开怒放。先生用手指着其中一株桦木色的高个子说:“是雾岛[7]吧?”
芍药也栽了十多坪[8]。因为还不到季节,开花的一株也没有。芍药圃旁边有一条旧长凳,先生在上面躺成个“大”字。我坐在余出的端头吸烟。先生仰望澄碧的天宇。我看围拢自己的嫩叶看得入迷。细看之下,嫩叶每一片都有所不同。即使同一株枫树,也没有一条树枝上叶片都呈同一颜色。先生随手挂在细杉树苗顶端的帽子被风吹下。
二十七
我赶快拾起帽子,用指尖弹去上面沾的几处红土。
“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先生欠起上半身接过帽子。随即以半起半卧的姿势问我一件怪事:“冒昧问一句,你家是有不少财产的吧?”
“算不上有。”
“能有多少呢?别见怪。”
“多少?也就有一点山林和田地,钱什么的分文皆无吧。”
先生正正经经问我家的经济,这是第一次。至于先生的生活境况,我还什么都没问过。刚同先生相识,我就纳闷先生何以能够终日优哉游哉。其后这个疑问也始终挥之不去。但我一再克制自己,觉得将如此露骨的问题捅到先生面前未免冒失。现在,嫩绿使我的眼睛消除了疲劳,我的心又一下子触上这个疑问。
“先生怎么样?拥有多少财产呢?”
“看上去我像是财主吗?”
先生平时穿着莫如说很朴素。家里人口少,所以房子也绝对不大。但物质生活充裕这点,就连我这个不知内情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总之,先生的生活即或算不上奢侈,也绝不是紧巴巴死板板硬邦邦的。
“是吧。”我说。
“钱还是有一些的,但绝不是财主。财主要造更大的房子。”
这时先生直起身,盘腿坐在长凳上。如此说罢,用手杖头在地面画起圆圈样的圆形。画罢,将手杖笔直戳在地上。
“可原本该是财主来着。”先生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思路未能及时跟上,遂未作声。
“可原本该是财主的,跟你说。”先生重复一遍,看着我微笑。我仍然什么也没反应,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先生随即转到另一个问题:
“你父亲的病后来怎么样了?”
关于父亲的病,正月以后我什么也不知道。每月连同汇票寄来的短信照例是父亲的笔迹,但几乎不再提及病情如何。并且字体也很坚挺,全然没有此类病人手颤造成的潦草。
“什么也没说,大概还好吧?”
“还好就好……不过病毕竟是病。”
“还是不成吗?眼下怕是稳定下来了,什么也没说嘛。”
“是吗?”
先生问我家财产、问父亲的病情——我以为这是普通谈话,不外乎心里怎么想便嘴上怎么说罢了。然而先生的话里有很大的含义——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含义。不用说,不是有先生亲身经验的我无从意识到这点。
二十八
“我想,既然你家有财产,是不是该趁眼下时间好好处置一下,倒是多管闲事。在你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把该接受的东西接受下来如何?你父亲万一有什么,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哦。”
对先生的话我没甚在意。我相信我家里没有一个人为这个担心,不仅我不担心,父母也是如此。而且,先生所说的——就先生来说——未免过于实际,使我有点意外。但出于对年长者一向怀有的敬意,我没有作声。
“我是预想你父亲将要去世才说这种话的,如果惹你不快,就原谅我好了。可是,人终归要死的,即使再健康,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死掉。”先生的口吻一反常态,令人难以忍受。
“这个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我争辩道。
“你兄弟几人?”先生问。
先生问我家几口人,问有没有亲戚,问我叔父叔母情况。最后这样问道:
“全是好人么?”
“好像倒也没什么算是坏的人。差不多都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就不坏呢?”
我被追问得透不过气来。然而先生甚至让我思考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还要坏。还有,你刚才说了,你的亲戚里边,好像没有可算是坏人的人。但你是认为世间存在坏人那种人的吧?世人不会有像是从坏人模子铸出来的坏人。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普通人,而到了关键时刻,就摇身变成坏人,所以也才可怕。大意不得的。”
看样子先生无意就此打住,我也想说点什么。不料后来突然有狗叫起来,先生和我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从长凳一侧往后栽植的杉树苗旁,有一片三坪左右的山白竹,茂盛得遮蔽了整个地面。狗便从山白竹里探出头和脊背,叫得很起劲。正叫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跑来把狗喝住。小孩戴一顶带徽章的黑帽,转到先生面前敬个礼问:
“叔叔,进来时家里谁也没有吗?”
“没有啊。”
“本来姐姐和妈妈在厨房那边来着。”
“是吗,有人在的?”
“啊,您打声招呼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一下,从怀里掏出钱包,把五分镍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说让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小孩显得伶俐的眼睛里涨起笑意,点了点头。
“现在是斥候长家的地方。”
小孩说罢,穿过杜鹃花丛跑去下面。狗高高卷起秃尾巴从后面追赶小孩。不一会儿,两三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出现了,斥候长也朝那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