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2)

C夫人,这位满头银发、气宇不凡的英国老太太,是我们这桌非选举的名誉主席。她坐在座位上,腰板挺直,对每个人的态度总是同样的和蔼可亲,自己不多说话,却总是兴致勃勃地倾听别人的意见,单她的体态风度就给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印象:修心养性的奇妙神态和温文尔雅的风采显露出她雍容高贵的气质。虽然她善于用巧妙的手腕对每个人都表示特殊的亲切姿态,但仍对每个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通常她总是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弹弹钢琴,很少见她同别人待在一起或者加入热烈的谈话。大家不太注意她,然而她对我们大家却拥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她第一次参与我们的谈话,我们大家就都为自己说话声音大、未加克制而感到很不好意思。

就在这位德国先生粗暴地跳起来,随即又被轻轻按住,重新在桌旁坐下的时候,C夫人就趁这个令人不快的间歇,出乎意料地抬起她那亮晶晶的灰色眼睛,犹犹豫豫地对我凝视了一会儿,接着便以几乎是客观明确的语气按她自己的理解提起了这个话题:

“这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相信亨丽埃特夫人,相信一个女人会无辜地被卷进一桩突如其来的绯闻,相信确有一些这样的女人,会做出一小时之前她们自己都认为不可能而且几乎也不能由她们来负责的行动?”

“我绝对相信,夫人。”

“这样说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毫无意义,任何有伤风化的行为都是合理的了。您要是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crime passionnel[10]不成其为crime[11],那么还要国家司法机关干吗?什么事不是都得靠并不很多的良好愿望了吗?——想不到您的良好愿望有那么多,”她轻轻一笑,补充说,“在每个罪行中都可找出一种热情来,有了这种热情,罪行也就可以宽恕了。”

她说话的声调清晰而快乐,我听了感到分外舒坦,我下意识地模仿她的客观态度,同样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回答道:“国家司法机关对这类事情的裁决肯定比我严厉。它们的职责是毫不留情地维护共同的风俗习惯。它们必须做出裁决,而不是给予宽恕。作为一个人,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主动担当起检察官的角色——我宁愿当辩护人。就我个人来说,理解人所得到的乐趣要比审判人所得到的大得多。”

C夫人睁着亮晶晶的灰色眼睛从上到下将我端详了一番,显出犹犹豫豫的样子。我担心她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准备把刚才的话再用英语向她重复一次。可是她却像在主考一样,以一种严肃得有点奇怪的神情继续提问。

“一个女人扔下丈夫和两个女儿,随便跟人跑了,而她压根还不知道这人是否值得她爱,您不觉得这事很可鄙、很丑恶吗?这女人毕竟不算很年轻了,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她也必须学会自尊,可是她却如此不知检点,如此轻率,对于这样的女人您真能原谅她吗?”

“我再说一遍,尊敬的夫人,”我重申自己的看法,“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愿做出判断,也不愿去谴责。在您面前,我可以坦率地承认,先前我说的话有点过火——可怜的亨丽埃特夫人肯定不是女英雄,连风流女子都不是,更够不上是个grande amoureuse[12]。就我所了解的,我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位平凡而软弱的女人,我对她怀有一些敬意,因为她勇敢地顺应了自己的意愿,然而我却更多地为她感到遗憾,因为要不是今天,那明天她一定会很不幸的。她的做法也许很愚蠢,肯定过于轻率,但绝不是卑鄙下流的,我始终认为,谁也没有权利鄙视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那么您自己呢,您还对她怀有同样的尊重和敬意吗?在那位您前天曾同她在一起待过的尊敬的女人和这位昨天跟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私奔的女人之间,您觉得没有一点区别吗?”

“没有一点区别,没有一丝一毫区别。”

“Is that so?”[13]她下意识地说起了英语。很奇怪,她似乎老是在思考整个谈话。她思索了片刻之后,又抬起她那清澈的目光,询问式地望着我。

“倘若您明天,我们假定说在尼查,遇到亨丽埃特夫人,见她挽着那位年轻男子的胳膊,您还会向她打招呼吗?”

“当然。”

“会跟她说话?”

“当然。”

“您是否会——假如您……假如您结了婚,会把这么一个女人介绍给您夫人,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当然。”

“Would you really?”[14]她又说起了英语,显出难以置信的、十分惊异的样子。

“Surely I would.”[15]我不觉也用英语回答。

C夫人沉默了。她似乎还一直在认真思考着。突然,她一面注视着我,一面说,好像对自己的勇气感到很惊讶:“I don't know,if I would.Perhaps I might do it also.”[16]说完,她已胸有成竹,便站起身来,亲切地把手伸给我,这就结束了谈话,又不显得唐突,只有英国人最善于用这种方式。在她的影响下,我们桌上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感激她,我们这些人,方才还是对立的,现在都心有歉意、客客气气地互相打着招呼,几句轻松的玩笑话就缓和了刚才火药味很浓的气氛。

我们的讨论虽然最后似乎是以骑士风度结束的,可是被激发起来的恼怒情绪却使我的对手和我之间的关系有些疏远了。那对德国夫妇态度审慎,而意大利夫妇在随后的几天里则老是喜欢带着讥讽的意味问我,听到关于那位“cara signora Hentietta”[17]的什么消息没有。尽管在形式上似乎我们大家都彬彬有礼,可是以前我们桌上彼此以诚相待、并非刻意追求的那种快乐气氛却已被破坏,再也回不来了。

那次讨论以后,C夫人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因此我当时的那些反对者现在对我的讥讽和冷淡就显得更为突出。C夫人一向极其矜持,在用餐时间以外几乎不与同桌的人聊天,现在却多次找机会在花园里同我攀谈。我几乎想说,她这是对我另眼相看,因为她的举止高雅而矜持,能单独同你交谈一次,就好似对你格外的恩宠了。是的,要是说实话,那么我不得不说,她简直是主动找我的,而且借种种因由来跟我说话,她的这种做法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若不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那真会让我生出许多胡思乱想来哩。但是,我们一聊,话题就不可避免和不可控制地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回到了亨丽埃特夫人身上。看来她对指责那位没有责任心的女人,谴责她的见异思迁、水性杨花感到暗自欣喜。可同时,见我不改初衷,仍旧坚定不移地同情那位娇柔文雅的夫人,而且怎么也不能使我的态度有丝毫改变,她似乎又很高兴。她一再把我们的谈话往这个方向拉,对于她的这种异乎寻常、锲而不舍的执拗劲,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才对。

这么着又过了几天,五六天吧,她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为什么这样的谈话对她那么重要。有一次散步时我才明白无误地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那时我偶然提到,我在这儿的度假快结束了,我想后天就离开,这时,她那平素泰然自若、毫不动容的脸上突然现出奇怪的紧张神色,好似一片阴云飘过她碧如海水的眸子:“多遗憾!本来我还有许多问题要跟你讨论呢。”从这一刻起她就显得魂不守舍的样子,说着这事,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另一桩紧紧纠缠她、驾驭她的事。到后来似乎她自己都对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感到不满了,因为她摆脱了突然出现的沉默,突如其来地向我伸出手来,说:“我看,我没法把原来要对您说的话表达清楚。我还是给您写信吧。”说着,便朝饭店的大楼走去,步履匆匆,完全不像平日闲适的样子。

傍晚,快要开饭之时,我果真在房间里发现一封信,是她刚劲而洒脱的笔迹。只可惜,我年轻时候对于信件很不经意,因此无法引证原信,只能记叙信中问我的大致内容。她在信里问,是否允许她向我讲讲她自己的生活。她说,那个插曲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来跟她现在的生活几乎毫不相干,又说,我后天就要走了,她把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内心折磨和纠缠着她的事说出来,就会感到好受些。她说,要是我对这样一次谈话不感到唐突的话,她很想请我给她这个时间。

这里我只是记叙了信的内容,原信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信是用英文写的,单就这一点就使这封信表达得十分清楚和果断。可是我的回信并不容易,我撕掉三次草稿,最后才给她回了这样一封信:

“您那么信任我,这对我是个莫大荣幸。如果您要我说实话,那我答应,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复您。除了您心里愿意讲的,我当然不会要求您对我吐露更多的东西。不过您讲的事情,请您对自己和对我完全说真话,请您相信,我是把您的信看作一个殊荣的。”

晚上,这张字条到了她的房间,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了她的回信:

“您说得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是毫无价值的,只有全部真实才有价值。我将竭尽全力,不对我自己也不对您做任何隐瞒。请您饭后到我房间里来——我已六十七岁,不必担心会招来什么流言蜚语。因为在花园里或挨着很多人的地方我说不出来。您一定会相信,我下此决心,是绝非轻而易举的。”

中午我们还在餐桌上碰过面,彬彬有礼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饭后在花园里遇到我,她显然很慌乱,就避开了,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我面前竟好似一个羞怯的少女,迅速逃往一条松林道上。见此情景,我心里觉得既歉疚又感动。

晚上,在约定的时间,我就去敲她的房门,门立即就为我打开了:室内光线暗淡,只有一盏小台灯在这平时朦胧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圈黄色的光影。C夫人毫不拘束地朝我迎来,请我在圈椅上坐下,她自己坐在我对面。我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是精心准备的,然而还是出现了冷场,显然并非她所愿望的冷场,难于做出决断的冷场。冷场的时间很久,而且越来越久,可我又不敢出声来打破它,因为我感觉到,这冷场意味着一个坚强的意志在同顽强的反抗意识进行激烈的搏斗。楼下客厅里不时断断续续地传来华尔兹的微弱乐声,我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想以此来消除这沉默造成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对于沉默所造成的不自然的紧张她似乎也感到有点尴尬,因为她突然一跃而起,说道:

“最难说的是第一句话。这两天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十分明白和真实地讲这件事,我希望能够做到。也许您现在还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对您这个陌生人讲这些事,可是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事,您可以相信我这个老太婆,她要将整个一生都凝视着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凝视着唯一的一天,这是无法忍受的。因为我要对您讲的事,在我六十七年的生活时间里仅仅只占二十四小时,我常对自己说,一个人如果曾一时干过一次荒唐事,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常常这么说,说得都快成神经病了。然而人们还是摆脱不了我们很没有把握地称之为良心的东西,当时,在听您如此客观地谈论亨丽埃特夫人事件时,我就想,若是一旦我能下定决心,对某个人痛痛快快地说出我生活中的那一天,那么也许就可以结束这毫无意义的追忆和没完没了的自我谴责了。我要不是信奉英国圣公会[18],而是信奉天主教,那我早就有机会忏悔,说出那件我一直守口如瓶的事,以求解脱了。可是这种安慰与我们无缘,因此我今天就要奇怪地试一试,原原本本地向您叙述这件事,以此来宣判自己无罪。我知道,这一切都极为奇怪,可是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为此我很感谢您。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我已经说过,我要对您说的只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在我看来其余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别人也会感到枯燥无味。直到四十二岁,我在人生道路上一步也未曾越出常规。我的父母亲是富有的苏格兰乡村勋爵,我们拥有几座大工厂和许多出租的田地,我们依照乡村贵族通常的方式,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自己的庄园里,夏天则住在伦敦。我十八岁那年在一次社交聚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他出身名门望族,是R家的第二个儿子,从军十年一直被派驻印度。我们很快就结了婚,在我们的社交圈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年三个月住在伦敦,三个月住在庄园里,其余的时间则去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地旅游,在饭店下榻。我们的婚姻从未出现过一缕阴影,我们的两个儿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我四十岁那年,我丈夫突然去世了。他在热带生活期间得了肝病。真是可怕,他发病只有两星期,我就永远失去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服役,小儿子在上大学。所以,一夜之间我就形单影只,独守空房了。我这人已经习惯了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在的孤单和寂寞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家里的每件东西都让我触景生情,让我想起我亲爱的丈夫,他的去世令我黯然神伤。我觉得再也不能在这凄凉的屋子里待下去了,哪怕多待一天也受不了。于是我就决定,在两个儿子结婚以前到各地去旅游,以消磨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