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3)

“其实,从此以后我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毫无意义、纯属多余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影不离、意气相投的人已经去世,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担心自己的郁悒沮丧、黯然神伤的心绪会破坏他们青春的欢乐——就我自己来说,任何东西都不值得去企望、去眷恋了。起初我迁居巴黎,烦闷乏味时就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市和我周围的事物显得格格不入,那里的人都用眼睛盯着我的丧服,我受不了他们彬彬有礼的惋惜的目光,所以我总是设法躲开他们,我像吉卜赛人默默地东游西荡。那几个月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老是想死,只是没有力量来促成这个痛苦地期盼的意愿。

“在丧夫的第三年,也就是在我四十二岁那年,自己虽不承认,实际上确是为了逃避毫无价值、可又不能马上就死的时间,我于三月末来到蒙特卡洛。坦率地说,我是因为单调无聊,是因为至少要找些外部小刺激来填补一下那折磨人的、像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似的内心空虚才到蒙特卡洛去的。我自己心里越是郁郁寡欢,就越发想到生活的陀螺转得最快的地方去。对没有生活体验的人来说,别人的激情骚动倒犹如戏剧和音乐一样,也是一种精神体验。

“因此我也常常光顾赌场。别人脸上惴惴不安、波涛翻涌地变化着喜出望外或惊恐万状的表情可以激起我的兴趣,同时我自己的心潮也吓人地涨涌和退落。再说我丈夫从前偶尔也逛逛赌馆,但从不轻率从事,我怀着某种下意识的虔敬,忠实地继续着他昔日的那些习惯。在蒙特卡洛的一家赌馆里,我开始了那个二十四小时,它比一切赌博更加激动人心,从此,年年岁岁长久地使我心意迷惘,怅然若失。

“中午,我是同我家的亲戚封·M公爵夫人一起进的餐。晚餐以后我觉得还不疲倦,还不想就寝。于是我就进了赌厅,在赌台之间来回溜达,我自己并没有赌,而是以特殊的方式观察一拨拨聚集在一起的赌客。我说的‘特殊方式’是我丈夫在世时有次教给我的。那次我看累了,所以抱怨说,老是盯着同样的面孔,真令人厌倦:在椅子上坐了几小时才敢押上一根筹码的干瘪老太婆,老奸巨猾的赌棍和玩纸牌的娼妓——这帮聚集在一起的臭味相投的无耻之徒,您知道,他们远不像蹩脚小说里所描绘的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和罗曼蒂克,也不像小说中所写的那些fleur d'elegace1[19]和欧洲的贵族。再说,二十年前赌钱时台上滚动着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金——沙沙响的钞票、拿破仑金币、厚实的五法郎硬币一起回旋飞舞。那时的赌场魅力无穷,不像今天,在新建的式样时新的豪华赌宫里尽是些透着小市民气的观光客在无精打采地耗费他们手里那些平淡无奇的筹码。那时我觉得这些千篇一律的冷漠的面孔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丈夫对手相术非常热衷,后来他就教给我一种特殊的观察方法,那确实比懒洋洋地东站站西伫伫有趣得多,心情也更为激动和紧张。这种方法是:绝不要看脸,而要专门看着桌子的四边,在那儿再专门盯住赌徒的手,只注视这些手的特殊举止。我不知道,您是否曾经偶然单单注视过绿色赌桌,专门注视那绿色的菱形桌面,桌面中央那圆球像醉汉似的蹒跚着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滚过去。这期间飞舞的钞票、圆圆的银币、金币等赌注纷纷落入各个方格里,宛如种下的禾苗,随后掌盘人的筢子就像锋利的镰刀,一家伙就把这些禾苗割掉,将其扒拢并收拾起来,成了自己的进账,或者将它们作为礼品,推到赢家面前。你只要调准观察的焦距就会发现,这时唯有那些手才是变幻莫测的。绿色赌台四周的这些手,色泽鲜明,异常激动,都在伺机而伸,都从各自的袖筒里往外窥视着,每只手都像一只猛兽,随时准备蹿出来。手的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裸露的,没戴任何饰物,有的戴着戒指和叮当作响的手镯,有的毛茸茸的像野兽,有的卷曲着,湿漉漉的像鳗鱼,但是所有的手都极其紧张,战战兢兢地显得极其焦灼不安。此情此景常常使我下意识地想到赛马场:开赛前得使劲勒住亢奋的赛马,不让它抢跑。那些马也是这样,浑身打战,仰首向上,高抬前足,直立而起。根据手的各种状态,如伺机而动,迅速攫取或戛然而止,对赌徒的状况就会一目了然:贪得无厌者的手握得很紧,挥金如土者的手放得很松,工于心计者的手关节平稳安静,举棋不定者的手关节战栗不已。从抓钱的瞬间姿态上,对人生百态可以一览无余:这一位把钞票抓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质地把钞票揉成碎纸,或者精疲力竭地微曲着有气无力的手指,在整个一局中没下一处赌注。俗语说赌博见人品,但是我说:赌博的时候手将人展露得更加清楚。因为所有的,或者说几乎是所有的赌徒一下就学会了驾驭自己面部表情的本领——在衬衣领子上部戴着一副impassibilite[20]的冷漠的面具——他们能抑制嘴角的皱纹,咬紧牙齿,压住内心的激动,不让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他们能抚平脸上暴突的青筋,不动声色,装出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然而,正因为大家都拼命集中注意力,脸上不露声色,才忘了自己的一双手,忘了有专门观察手的人。尽管赌徒们微笑着噘起的嘴唇和故作冷淡的目光竭力想掩饰自己的心曲,可是别人从他们手上已对他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在泄露秘密这一点上,这种时候手是最直截了当的。因为总有那么一瞬间,稍一疏忽,那些拼命抑制住的、看似毫无动静的手指就会一齐张开:在转盘里的小球落进小格子里,大声报着赢家们号码时紧张到空气都要爆裂的一刻,这一百只或五百只手就会情不自禁地做出各具个性的、具有原始本能特征的动作来。要是有人像我这样——我丈夫将他的此种癖好教给了我——养成在这手的竞技场上进行观察的习惯,那么就会觉得这些性格各异的赌徒的手一下子做出的各不相同、出乎意料的动作,远比戏剧和音乐更为扣人心弦。手的姿态何止千百种,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有的像野兽,伸出毛茸茸的、蜷曲的手指忘乎所以地搂钱;有的手指甲苍白、神经质地哆嗦着,几乎不敢去抓钱;有高贵的和卑贱的,残暴和畏葸的,诡计多端的和老实巴交的——这些手给人的印象各不相同,因为每一双手表达的都是一种特殊的人生,只有那四五双掌盘人的手是个例外。这几双手完全像机器,动作起来就事论事,有板有眼,不偏不倚,极其精确,跟那些生气勃勃的手比起来,它们简直就像是计算器上咯咯作响的钢扣。然而,即使是这几双冷静的手,由于它们在猎人似的亢奋的手之间忙个不停,两相对照又会留下令人吃惊的印象。我要说,这些手单调划一,犹如群众暴动时处于汹涌澎湃、激昂慷慨的人潮中的警察。此外,对我来说还有一种诱惑,那就是要在几天之后熟悉各种手的种种习惯和癖好。数日之后我在众多的手中总会发现一些熟悉的手,并将它们当作人一样分为喜爱的和讨厌的两类:有的厚颜无耻,贪得无厌,令我恶心,所以我总是像是见到下流事一样,赶紧把目光移开。赌台上出现的每一只新手对我来说都是一件大事,都会引起我的好奇——我往往忘了抬头看看那张脸,反正那张脸也不外乎是一副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社交面具而已,它是从高领中伸出来插在礼服或者熠熠闪光的胸饰上面的。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绕过两张已经挤满了人的台子,向第三张走去,并且准备了几枚下注的金币。这时大厅里寂然无声,紧张的沉默像要炸裂似的,这种时刻每逢圆球在轮盘上转得有气无力、只在两个号码之间晃来晃去的时候,总是会出现的。就在这一瞬间我听到正对面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折断了手关节,这令我大为惊讶。我不由自主地吃惊地朝对面望去。这时我看见——真的,我吓坏了——两只手,我从未见过的两只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只横眉竖目的猛兽交织在一起在那里厮拼,互相伸出爪子,朝对方身上狠抓,于是指关节便发出砸核桃时的那种咔嚓声。这两只手美得简直不可思议,长得出奇,又细得卓绝,绷得紧紧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得圆圆的好似珍珠轮叶。一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对这双出类拔萃的、简直是绝无仅有的手惊讶不已。然而最先令我惊愕不已的是这双手的热情,它所表现出来的狂热的激情,是两只手的手指互相交织在一起痉挛地拧扭而又相互支撑的情景。我马上便知道,这是个精力过剩的人,他正把自己的激情集中在手指尖上,免得自己被它炸成两半。而现在……这瞬间圆球啪嗒一声落进码格,掌盘人高喊彩门……这瞬间,两只手突然互相松开,就像两只同时被一颗子弹击中的猛兽。两只手一起瘫落下来,确实是死了。这不仅仅是精疲力竭,瘫落的时候清楚地现出一副憔悴、失望、遭了电击、彻底完蛋的样子,这情景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还从未见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表情那么丰富的两只手,它们每块肌肉都是一张倾诉心曲的嘴,可以感到几乎每个毛孔都在发泄激情。随后这两只手在绿色赌台上摊放了一会儿,就像被波涛冲上海滩的水母,扁平,并且没有一点生气。稍后,一只手,是右手,又从指尖上艰难地开始动起来了,它颤抖着,缩了回去,自己转动着,颤颤悠悠,旋转起来,突然神经质地抓起一根筹码,捏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中犹豫不决地捏滚着,像在玩一个小轮子。突然手背像一头豹,弓了起来,把一百法郎的筹码快如闪电似的掷进,不,简直就是一口吐到了黑格中。这时那只一动不动的左手像是接到了信号,也立刻激动起来了。它抬了起来,悄悄滑向,是爬向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刚才的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现在这两只手胆战心惊地挨在一起,用腕肘不出声地碰击台面,就像牙齿上下咯咯地打着寒战——没有,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简直像是会说话似的手,从来未曾见过激动和紧张到这副痉挛的样子。我盯着这双瑟瑟发抖、伺机而动、哆哆嗦嗦、胆战心惊的手,简直像着了魔似的,除此之外,我觉得这拱形大厅里的其他一切,无论是各个房间里嗡嗡的喧嚷声,掌盘人那商贩似的叫喊声,还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或者现在高高地弹起又跳进轮盘上圆格之中的小球——所有这些嘤嘤嗡嗡、刺耳地袭击神经的种种飞速变换的印象,突然仿佛全都寂静无声,全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