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嗳,不是!”乞乞科夫说道。“我们这样来写,就说他们是活的,正如实际上在纳税人口花名册上所登记的那样。我习惯于在任何事情上都决不违反民法,尽管我曾在工作上因此而受到迫害,可是对不起,义务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法律——在法律面前我决不含糊。”

最后的几句话使马尼洛夫感到高兴,可是对事情本身他还是莫名其妙,因而他没有回答,而是猛抽他的长烟杆,以致它终于像巴松管一样发出嗄哑的咝咝声。看上去,仿佛他要从烟杆里吸出主意来,帮他了解这个闻所未闻的情况;可是长烟杆只是咝咝地叫着,如此而已。

“也许,您有什么疑虑?”

“啊!哪里,没什么。我并不是说有什么,就是说对您有什么意见。可是请允许我讲讲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会不会,或者不妨说得重些,这笔交易,那么这笔交易会不会不符合民事法规和俄罗斯今后的计划呢。”

说到这里,马尼洛夫微微晃了晃脑袋,十分郑重地望着乞乞科夫的脸,他本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和紧抿着的双唇都显出那么深不可测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是人类的脸上所从未有过的,除非是在某一位绝顶聪明的部长的脸上,而且还是在他处理极为棘手的问题的时候。

然而乞乞科夫只是简单地说道,这样的事,或者说交易,决不会不符合民事法规和俄罗斯今后的计划,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这对国库甚至有利,因为它有合法的税收。

“您这样认为?……”

“我认为这样做很好。”

“既然很好,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毫无反对的意思,”马尼洛夫说道,而且完全放心了。

“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要谈妥价钱……”

“什么价钱?”马尼洛夫又说道,却停顿了一下。“这些农奴几乎可以说已不复存在,莫非您认为,我会为了这些农奴要您付钱?既然您可谓异想天开,要这么干,那么我就把他们无偿地出让给您,并且由我支付签约费用。”

有一个情况,如果讲这个故事的人略而不提,他就不免要大受埋怨了,那就是客人听了马尼洛夫所说的这些话以后,完全被一种满意的心情所支配。不管他为人多么稳重而审慎,却几乎当即就像山羊那样跳了起来,大家知道,人只有在大喜过望的时候,才会做出这么个动作来。他在圈椅里那么猛地一转身,蒙着椅垫的绸子竟裂开了一道口子;马尼洛夫甚至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出于感激之情,他当即千恩万谢,使对方很窘,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最后还说:这不值一提,的确,他想聊以表示自己由衷的爱慕、内心的依恋,而死去的农奴,几乎可以说完全是废物。

“才不是废物呢,”乞乞科夫紧握着他的手说道。这时他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很想畅诉心曲;终于他声情并茂地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来:

“但愿您知道,您所谓的这废物给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人多大的恩惠啊!是呀,说实话,什么苦难我没有经历过?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什么排挤、迫害我没有遭受过,什么痛苦的滋味我没有尝过,可为什么?就因为我维护真理,我有一颗清白的良心,我对不幸的寡妇、孤儿施以援手……”他说到这里还用手绢擦了擦滚落的泪水。

马尼洛夫十分感动。两个朋友久久握着对方的手,久久地默然相视,热泪盈眶。马尼洛夫怎么也不愿放开我们这位主人公的手,继续那么热情地握着,以致乞乞科夫竟然不知怎样才能把手抽出来。他终于悄悄地抽回了手,说签约的事快点儿办了才好,最好他能亲自到城里去一趟。然后他拿起礼帽,鞠躬告辞。

“怎么?您这就要走?”马尼洛夫说道,突然醒过神来,几乎吃了一惊。

这时马尼洛娃走进了工作室。

“丽赞卡[6],”马尼洛夫有点儿感伤地说道,“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要离开我们啦!”

“因为巴维尔·伊凡诺维奇对我们感到厌烦了,”马尼洛娃说道。

“太太!这里,”乞乞科夫说道:“这里,瞧,”这时他用手按着胸口,“是的,与你们相处的快乐时光将永驻心间!请相信,与你们生活在一起,就算不是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哪怕贴邻而居,对我来说也是无上的幸福。”

“您知道吗,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很喜欢这个想法,他说:“真的,那有多好啊,要是能这样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屋顶下,或是在榆树的树荫下畅谈哲理,深入探讨!……”

“啊!那真是乐园般的生活!”乞乞科夫长叹道。“告辞了,太太!”他接着说道,一边凑近马尼洛娃的小手。“告辞了,最尊敬的朋友!别忘了我的请求啊!”

“嗨,您就放心吧!”马尼洛夫答道。“我们最多分别两天。”

他们一起走进了餐厅。

“再见啦,亲爱的孩子们!”乞乞科夫看到阿尔喀得斯和费米斯托克留斯时说道,他们正在玩一个木偶骠骑兵,这个骠骑兵已经缺了一条胳膊,也没了鼻子。“再见啦,我的孩子们。你们要原谅我没有带礼物给你们,因为说实话,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你们呢,不过下次来一定带。给你带一把马刀,想要吗?”

“想要,”费米斯托克留斯答道。

“给你带一个鼓;你喜欢鼓吧,对不对?”他又弯腰凑近阿尔喀得斯,说道。

“鼓,”阿尔喀得斯低下头轻轻地说。

“好,我给你带鼓。一个那么好玩的鼓,打起来只听:突勒勒勒……路……特拉、哒、哒,哒、哒、哒……再见,小宝贝!再见。”他吻了吻孩子的头,然后带着浅浅的笑意转身望着马尼洛夫和他的夫人,通常对父母这样笑是要表示,他们的孩子的愿望是无可厚非的。

“说真的,别走了,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马尼洛夫说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上。“您看这乌云。”

“这是一些小云朵,”乞乞科夫说道。

“您认识去索巴凯维奇家的路吗?”

“我正想问您呢。”

“好,我来告诉您的车夫。”于是马尼洛夫以同样的殷勤对车夫详细地讲了一讲,甚至有一次还称他为您。

马车夫听说要过两条岔道,到第三条岔道拐弯,就说:“我们能找到,老爷。”于是乞乞科夫上车走了,主人夫妇久久地踮着脚尖,鞠着躬,挥动着手绢相送。

马尼洛夫在台阶上站了许久,目送着远去的小马车,直到小马车已经不见踪影,他还站在那里抽着烟斗。最后他走进居室,在椅子上坐下,陷入了沉思,他由于给了客人一个小小的快乐而由衷地感到高兴。后来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其他方面,最后天知道他竟想到哪里去了。他想到友好相处的平安快乐,想到要是能和朋友一起住在一条河流的岸边该有多好,然后他想到要在这条河上架起一座桥,再造一幢宏大的府第,它有那么高的望楼,站在那里甚至能望得见莫斯科,傍晚就在那儿,在露天里喝茶,谈论一些愉快的话题。——然后他和乞乞科夫一起乘着漂亮的轿式马车去出席社交活动,并以他们的魅力倾倒所有的人,好像皇帝在知道了他们的友谊之后,还把他们晋升为将军,接下来天知道他还想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无论如何搞不清楚了。乞乞科夫的那个奇怪的请求突然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想起这件事,他的脑子就似乎特别不好使:不论他怎样翻来覆去地想,却总是想不出一个名堂来,于是一个劲儿地坐在那里抽他的烟斗,直到吃晚饭的时候。

[1]意为不是城里的绅士,也不是乡下的农夫。

[2]创办于1812年的一种综合性刊物,自1820年起渐趋反动。

[3]古希腊一位统帅名叫忒米斯托克留斯(约公元前525—前460),在俄国这样的名字叫费米斯托克利。

[4]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剌克勒斯,一说其本名为阿尔喀得斯。

[5]18至19世纪沙皇俄国为征收赋税而进行男丁普查时编制纳税人口花名册,这里所谓的纳税人口主要是农民,他们必须交纳人头税,并有服兵役的义务。在提交纳税人口花名册之后死去的人口仍然在籍,交纳人头税的义务不变,直至七至十年后再次普查时予以撤销。

[6]马尼洛娃的名字伊丽莎白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