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三章

这时乞乞科夫正心满意足地坐在自己的小马车里,小马车早已行驶在平坦的大道上了。上一章我们已经看到他的主要志趣所在,所以他很快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也就并不奇怪了。在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揣测、盘算和想法,看来使他十分愉快,因为时时浮起志得意满的盈盈笑意。他只顾浮想联翩,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对马尼洛夫的下人们的招待深感满意的马车夫,在怎样一本正经地教训右侧拉边套的花斑马。这匹花斑马狡猾得很,它拉车只是装装样子,而枣红色的辕马和名叫陪审官(因为它是从一位陪审官手里买来的)的淡栗色边套马倒是在一心一意地干活,所以连眼睛也露出劳动的快乐。“你耍滑,耍滑!看你耍得过我!”谢利凡说道,欠起身来抽了懒虫一鞭子。“你要懂规矩,你这个德国小丑!枣红马是值得尊敬的,它尽职尽责,我就很乐意给它多加饲料,因为它是值得尊敬的马,陪审官也是一匹好马……哼,哼!你干吗不时地晃耳朵?你呀,傻瓜,人家说话你得听着!蠢货,我是不会教你学坏的。瞧它往哪儿跑!”这时他又抽了它一鞭子,一边嘀咕着:“噢,撒野的家伙!你这个该死的拿破仑!”然后他对所有的马都吆喝了一声:“你们哪,亲爱的!”并且抽了一下所有的三匹马,那已经不是作为惩罚,而是表示对它们都很满意。这样抚慰了一下之后,他又对花斑马训话:“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行为能瞒得了人。不,要想得到大家的尊敬,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在我们到过的那个地主家里就都是好人。只要遇到的是好人,我就很乐意聊聊;我们和好人总是自己人,总是知心的朋友:喝喝茶呀,吃点儿什么,行,只要是好人。好人哪个都尊敬。就说咱们的老爷吧,人人都敬重他;因为他,你要明白,他是当过官的,流等[1]文官呢……”

谢利凡不停地议论,终于扯到了与现实毫不相干的事情。乞乞科夫要是细心地听听,就会听到好多与他本人有关的细节;可是他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声惊雷才使他醒过神来,向周围看了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尘土飞扬的驿道上到处溅着雨点。又一声惊雷打得更响亮,更近了,猛地大雨倾盆。起先大雨斜斜地拍击着车厢的一侧,然后又猛击另一侧,后来改变了攻击方式,垂直而下,咚咚地直击车顶;雨水终于溅到他的脸上来了。这就使他不得不放下皮窗帘,窗帘上有两个圆孔,是便于观赏沿途景色的。他吩咐谢利凡快些赶车。谢利凡也是在说得正起劲的时候被打断了话头,他明白确实不该再耽搁了,马上从座位下面扯出一堆灰呢的破烂,套在袖子上,一把抓起缰绳,对自己的三匹马吆喝了一声,那几匹马正慢悠悠地跨着步子呢,因为训话中断而感到一阵舒心的松弛。不过谢利凡怎么也想不起,究竟走过了两个还是三个拐弯的地方。他凝神回想沿途的情况,这才恍然大悟,有过好多拐弯的地方都被他错过了。因为俄罗斯人在关键时刻总能对付过去,所以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就不假思索地向右拐了过去,呼喝道:“嗨,你们跑吧,可敬的朋友们!”于是他驾车飞驰而去,也不想一想这条路通往何方。

雨似乎下了好久。路上的尘土很快就成了泥浆,马儿拉着车子觉得越来越沉重了。乞乞科夫开始感到非常不安,这么久还看不见索巴凯维奇的村子。据他估计,早就该到了。他向四周张望,可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利凡!”他终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叫道。

“什么事,老爷?”谢利凡问道。

“你望望,看得见有村子吗?”

“没有,老爷,哪里也没有!”然后谢利凡挥舞着鞭子,放声唱了起来,歌不像歌,却音调悠长,没完没了。其中应有尽有:有形形色色表示鼓舞和催促的呼喊,在辽阔的俄罗斯到处都是用这样的呼喊呵叱马儿;有不加选择、张口就来的东拉西扯的玩意儿。他这样胡诌下去,最后竟称呼它们书记大人。

这时乞乞科夫觉察到,小马车在左右前后地晃荡,让他挨着重重的撞击;这使他感觉到,他们是偏离了大路,大概是在耙过的田里挣扎着走。谢利凡自己似乎也知道,只是一声不吭。

“怎么了,坏蛋,你走的是什么路哇?”乞乞科夫说道。

“有什么法子呀,老爷,在这样的时候;连手里的马鞭都看不见啦,天这么黑!”说了这句话,小马车被猛地往斜刺里赶了下去,以致乞乞科夫不得不双手抓住车子。这时他才发现,谢利凡喝醉了。

“把马勒住,勒住!要翻车啦!”他对他吼道。

“不会的,老爷,我哪会翻车呢,”谢利凡说。“翻车就糟了,这我知道;我是怎么也不会翻车的。”接着他就慢慢地转弯,转着,转着,到底把小马车完全翻倒在一边。乞乞科夫扑通一声摔了出来,双手和双膝都陷在污泥里。谢利凡总算把马勒住了,其实它们自己也会停下来,因为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此意外的事故使他大为惊讶。他爬下座位,站在小马车前面,两手叉腰,让老爷在泥浆里扑腾着竭力往外爬,他想了想说道:“怪事,还真的翻了!”

“你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乞乞科夫说道。

“没有,老爷,我怎么会醉呀!我知道,喝醉了不是好事。我和朋友聊了一会,因为和好人聊聊天是可以的,这没有坏处;一起吃了点儿。吃吃喝喝不是丢人的事;和好人在一起吃点儿是可以的嘛。”

“你上次喝醉了,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啊,忘了?”乞乞科夫说。

“没有,大人,我怎么会忘呢。自己的事我知道。我知道喝醉了不好。和好人说了几句话,因为……”

“瞧我狠狠地抽你一顿鞭子,你才会知道该怎样同好人说话。”

“随您的便,大人,”百依百顺的谢利凡回答道,“想抽就抽吧;我一点儿没意见。干吗不抽呢,有了过错嘛,这是老爷的自由。该抽,因为下人被宠坏了,必须守规矩才行。有了过错,就该抽,干吗不抽?”

这样的高论老爷实在无言以对。但这时似乎命运之神亲自对他发了善心。远处传来了犬吠声。乞乞科夫高兴极了,吩咐赶车。俄罗斯的赶车人有很灵的嗅觉,可以代替眼睛,所以常有这样的事,他闭上眼睛,有时把车赶得飞快,而且总是能赶到个什么地方。谢利凡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把小马车直接赶进了村子里,只是在车辕撞上了篱笆,而且已经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停了下来。乞乞科夫只是透过倾盆大雨的厚厚的雨幕,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屋顶。他叫谢利凡去找找看,大门在哪里,无疑这一去得花好长时间,幸而在罗斯有猛犬代替看门人,它们通报了客人的到来,声音之尖利迫使他伸手捂住了耳朵。一扇窗口闪出亮光,雾蒙蒙的一缕光线照到了篱笆那儿,向我们的旅行者指示了大门的所在。谢利凡开始敲门,不久门开了,露出一个蒙着粗毛料外衣的身影,于是主仆二人听到了一个妇人的沙哑的嗓音:“是谁呀?干吗拼命地敲?”

“我们是过路的,大妈,让我们借宿一夜吧,”乞乞科夫说道。

“瞧你,真会闯,”老太婆说道,“在这种时候跑了来!这儿可不是你的客店,这是一位女地主的家。”

“没有法子呀,大妈,你瞧,我们迷了路。在这种时候总不能在草原上过夜吧。”

“是呀,天气恶劣,是个不祥的夜晚,”谢利凡补充道。

“你给我闭嘴,傻瓜,”乞乞科夫说道。

“您是什么人?”老太婆问道。

“一个贵族,大妈。”

贵族这个字眼似乎使老太婆考虑了一下。“您稍候,我去向太太通报一声,”她说,过了大约两分钟,她已经拿着带罩子的灯回来了。大门打开了。另一扇窗口也露出了灯光。小马车驶进院子,停在一栋在暗中不大看得清的小屋前。只有一部分房间有灯,灯光从窗口泻了出来;只见屋前还有一汪水洼,光线直接照射在上面。雨点响亮地敲击着木屋的屋顶,化为几股水流,潺潺地流入放在下面接水的木桶里。同时一群狗在狂吠,声音千奇百怪:有一条狗昂着脑袋,发出那么悠长、那么使劲的叫声,仿佛它可以因此而得到天知道多么高的薪水似的;另一条狗的叫声仓促、利落,就像教堂司事的话声那么单调;在这两种叫声之中,无休止地响着一串童高音,宛如邮车的铃声,那大概是一条幼犬,最后还有一阵男低音,那大概是一条老狗,或者就是赋有狗的强壮体质的雄犬,因为它发出的是一种沙哑的声音,宛如声乐中的低音提琴,当乐曲达到高潮,男高音歌手们踮着脚尖,竭力要唱出高音,所有的人都仰着头想把声音拔高的时候,唯有他把留胡子的下巴缩在领结里,蹲下身子,臀部几乎着地,从那里展开歌喉,声音震得窗玻璃叮当作响。单凭这样一些音乐家所发出的吠声就可以猜想,这是一个挺像样的小村落;不过我们的主人公淋得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着床铺。小马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上台阶,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又有一位妇女从屋子里来到台阶上,她比另一位年轻,但很相像。她把他送进了一个房间。乞乞科夫顺便瞅了瞅:房间贴着条纹的旧墙纸;有几幅禽鸟画;窗户之间有几面老式的小镜子,镶在状似卷叶的深色镜框里;在每一面镜子后面都塞着一封信,或一副旧扑克牌,或一只长袜子;还有一座挂钟,刻度盘上画着花卉……他再也没有精神去注意别的什么了。他觉得眼皮发黏,仿佛有人给糊上了蜂蜜。过了一会儿女主人进来了,这是一位已过中年的妇女,头上是一顶匆忙戴上的睡帽,脖子上围着法兰绒披肩。她是这样一位老大娘、小地主婆,这种人时常哭穷,抱怨收成不好、亏损太大,说着还把脑袋微微歪在一边,其实却在一点一点地攒钱,把钱塞进一只只粗印花布的钱包里面,分开放在橱柜的几个抽屉里。一只钱包里装的都是一卢布的银币,另一只钱包里全是半卢布的银币,第三只钱包里都装着四分之一卢布的银币,不过从表面看上去橱柜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内衣、睡衣、几团线,还有一件拆开的女罩衫,是准备改做连衣裙的,以防旧连衣裙在过节时烤甜饼和各种馅饼时被烧坏,或是自然而然地磨破了。但连衣裙不会烧坏,也不会自然而然地磨破;老太婆是很爱惜东西的,于是拆开的女罩衫便注定要长期放在那里,以后根据遗嘱,连同所有那些破烂一起由堂姐妹的侄女继承。

乞乞科夫对突然造访而惊扰了女主人表示歉意。“没关系,没关系,”女主人说道。“上帝怎么在这样的时候打发您到这儿来呀!外面乱糟糟的,好大的暴风雪……您一路上辛苦,本该吃点东西,可在这深夜,没法招待呀。”

女主人的话被一阵奇怪的咝咝声所打断,客人吃了一惊;那声音很像房间里遍地都是蛇;不过抬头一看,他就放心了,原来是挂钟突然想打点了。一阵咝咝声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嘶哑的哧哧声,终于挂钟憋足了劲儿,敲了两点,那声音就像有谁在用棍子敲打破砂锅似的,此后钟摆又安详地滴答滴答左右摇摆起来。

乞乞科夫感谢女主人,说他什么也不需要,请她不必费心,说他除了一张铺之外,别无所求,不过好奇地打听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离地主索巴凯维奇的家远不远,老太婆说这个名字她连听也没有听到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主。

“马尼洛夫您总知道吧?”乞乞科夫说道。

“马尼洛夫是谁?”

“一位地主啊,大妈。”

“不,不曾听说过,没有这样一个地主。”

“那么有哪些地主呢?”

“有博布罗夫、斯维尼因、卡纳巴耶夫、哈尔帕金、特列帕金、普列沙科夫。”

“他们是不是很有钱?”

“不,大爷,太有钱的人可没有。有的人有二十个农奴,有的人有三十,家里有上百农奴的人就没有了。”

乞乞科夫这才发现,他来到了一个偏僻而荒凉的地方。

“至少离城市不太远吧?”

“有六十俄里。真可惜,我没有夜宵招待您!要不要喝杯茶呢,大爷?”

“谢谢,大妈。除了一张铺,什么也不要。”

“是呀,走了这一路真该歇息了。您就在这里安顿吧,大爷,睡在这张长沙发上。喂,菲季妮娅,把绒毛褥子、枕头和床单拿来。天哪,什么天气呀,多吓人的雷呀,我通宵都在圣像前点着蜡烛。哎呀,我的大爷,你的背上和半边身子像头脏猪一样全是泥浆!你在哪里搞了这一身泥呀?”

“只搞了一身泥还算运气呢,谢天谢地,总算没有把肋骨弄折了。”

“圣徒呀,多可怕!要拿什么来把背上擦一擦吗?”

“谢谢,谢谢。不用费心,就叫您的女仆把我的衣服烘一烘,刷刷干净就行。”

“听到了吗,菲季妮娅?”女主人转身对刚才拿着蜡烛迎上台阶的那个妇女说道,她已经把绒毛褥子抱了进来,又用两只手从两边把它拍松,弄得满屋子绒毛飞扬。“你把这位先生的上装和内衣裤拿去,先放在火上烘干,就像给已故老爷做的那样,然后好好地搓一搓,拍拍干净。”

“是,太太!”菲季妮娅说,一边在褥子上铺上床单,放好枕头。

“好,床给你铺好了,”女主人说道。“再见,大爷,祝你晚安。是不是还需要什么?说不定,我的大爷,你有个习惯,夜里要有个人给挠挠脚后跟。我那故世的丈夫不这样就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