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之根:命中注定的漂泊

鲁迅培植的“泥土”以及剩下微不足道的“泥土”,在血腥屠戮的洪流冲击下,根本不能安下任何的根,鲁迅只好漂泊。但其实鲁迅的漂泊,不光欠缺“泥土”,还因为鲁迅的“根”是虚幻之“根”,或者说是特殊的“根”,并非要寻找“泥土”的“根”。

在鲁迅文学运动的卑微成就之中,其实已暗藏了他永远流浪的命运:这现实的“泥土”虽然可以培养理想的天才,但并非理想的天才本身,鲁迅还有更高的追求。他在1930年参加“自由运动大同盟”和“左联”,除了制造“泥土”,还“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甘愿当他们的“梯子”去帮助他们。致章廷谦(1927.3.27.), 《信》, Ⅻ:8。在“泥土”还没有培植出来的同时,鲁迅已经希望长出花木。鲁迅的“根”仍然在寻找,只能在寻找,不断地向前寻找。因为当理想变成现实,现实便要产生另一个理想。或者我们可以说,鲁迅的“根”不在于寻找“泥土”,而是在寻找一种并不固定的东西,或者说,在寻找一种同时也在向前发展的东西,像浮萍之于水,又或者,那根本不是“根”,只是一种想象,鲁迅的想象。

这看似偶然,但也并不意外。前面提到,鲁迅选择文艺的道路,陷入这样一种境地,使他与现实保持距离,不能和光同尘。作为艺术想象的文学,即使它的生成来自现实,从来都要超越现实,因为文学其实是理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一种想象。它超越现实,同时也就是不满现实,要跟现实对抗,而后者显然是鲁迅的选择。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讲演中,鲁迅谈到文艺、革命与政治的矛盾,认为文艺与革命要求改变现状,政治要维持现状,所以“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


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


这文艺与革命,其实可以换成“理想”;政治与现状,也可以换成“现实”。由于文学这种不断要求改进的性质,作家和艺术家的这种不断寻求创新的本性,他们总是为现实社会所痛恨:


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


文学与政治的冲突,实际上是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冲突,是一种根本性质的因而是永恒的冲突。鲁迅知道即使在革命胜利之后,这种冲突仍然会存在:


革命成功以后,[……]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文学家的命运并不因自己参加过革命而有一样改变,还是处处碰钉子。《集拾·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Ⅶ:113—119。


这篇一度被研究者忽视的讲话,现在已经成为代表鲁迅思想和精神的重要文章。此文英译收入Kirk A. Denton(ed.),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Writings on Literature, 1893—1945,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 pp. 328—334。这篇文章标志着鲁迅新的自觉,从渺茫的进化论,从模糊的“虚无”与反抗“虚无”,达到自我本质认识的更高境界。从事文艺是一种永远不满现状的表现。浮萍的漂流原来并非寻找“泥土”,漂泊就是它的本质,因为它的“根”只适合生活在并不凝固的水中,完全的死水会使它腐烂,它也不可能扎根在“泥土”之中,因为它在凝固的“泥土”中会失去生命。它根本不可能在土地上站得住脚。它只能漂泊,它必须漂泊;只能反抗,必须反抗;一面要培育可以长出花木的“泥土”,一面要挣扎超越会让自己窒息的土壤。反抗没有“泥土”的沙漠,反抗有了“泥土”的田野,永远反抗,像夸父那样,直到自己的灭亡。他反抗的对象,其实是“现实”。现实不可能没有缺陷,只有想象的理想才会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