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语

根据上述分析,鲁迅跟《危机》的“提问法”完全不同。他关心的是“国民性”的问题,中西文化冲突对他来说并非关键问题。鲁迅之所以跟《危机》的理论框框有异,可能因为他曾在日本留学,目睹一个新世界霸权的兴起,而这个霸权在长期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之后,仍能采纳外物而不失自己的传统。就如何在西方强权称霸下求存的问题而言,日本的例子无疑是“中西文化冲突论”的致命伤。

在鲁迅看来,日本的兴起正是由于日本的“国民性”。他认为日本的“国民性”是好的。《信·致尤炳圻》, Ⅷ:682—683。为免误会,这里必须指出,鲁迅并非说中国的“国民性”本质上不如日本,或如日本学者细野浩二所称,是因为鲁迅曾留学日本而成了“边缘人”。鲁迅认为日本“国民性”之所以好,只是因为到当时为止,日本尚未被任何外人征服过而已。

再者,鲁迅“国民性”这个甚难界定的概念,又是基于另一更含糊的“人的精神”。他认为各文明之初,人的精神俱一样。此所以鲁迅亦提倡向英国人学习。《华·忽然想到(十至十一)》, Ⅲ:89。因为鲁迅认为,某些被他们同时代人当成“洋”的脾性,实为古人所共有。《且·从孩子的照相说起》, Ⅵ:82。总之,他鼓励人们向外国学习的,实际上正是自己曾经拥有,而后来不幸丧失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西化”和“复古”的主张,貌似水火不相容,实际同是一回事。正因为他关注“国民性”的问题,所以“全盘西化”或拼命“复古”之论,都难得他苟同。文化的根本在于人的精神,如果精神已受摧残,却不加救治,只求自外移植新枝,那还是救不了它灭亡的命运的。

最后,我还想指出,尽管鲁迅在实践上,特别是创作活动中,会同意《危机》“中西观念和价值的相互作用”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而·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 Ⅲ:549—550。其实按照接受美学及读者反映批评理论,不管你愿不愿意,这都是必然的过程。但鲁迅却对所谓“彻底了解和精确分析”甚为怀疑。试问,谁又能做得到呢?到什么时候才做得到呢?他曾经预测:


照例是永远论不定,至多不过是“中虽有坏的,而亦有好的,西虽有好的,而亦有坏的”之类的微温说而已。《集拾·报“奇哉所谓……”》, Ⅶ:254。


所以,他认为卷入这种争论实在愚蠢。他的预言,大概可以说明他对“中西文化折中论”的态度吧。

后记:

这篇是笔者比较早的学术论文。《危机》表面上在国内学界没有得到多少认同,但它是随着国内“文化热”而引进,从这个角度看,《危机》有助鲁研界开发文化领域的新天地,倒是功不可没,相对而言,其论述所产生种种不为人苟同的看法,反而成为次要。不过,笔者受20世纪60年代台湾中西文化论战震撼后才接触鲁迅,已经从鲁迅中得出超越中西文化框框的思想。到了80年代末《危机》帮助笔者再梳理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也值得感激。文章英文版在澳洲发表Chiu-yee Cheung, “Beyond East and West: Lu Xun's Apparent ‘Iconoclasm' and His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blem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 Journal of the Oriental Society of Australia, XX/XXI(1988—89), pp. 1—20.,中文版几乎同时在香港和台湾刊出《既非“整体”何须“受苦”——评林毓生‹中国意识危机›中所论鲁迅与传统文化》,《八方》Ⅺ(1989.2),第269—284页;李敖编:《老蒋 小蒋 疯》,台北:天元图书公司,1989年,第1—28页。,英文版后来在国内有中文节译。《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及其痛苦——关于鲁迅与中国传统文化之态度的重估》, 《动态》1989:7,第55—64页。本文原来的中文版现在看来,起码在文笔上未免有点生硬,因此本次收录在文字上做了不少修订。其中的观点,可以说是笔者鲁迅研究和鲁迅尼采比较研究的基础之一,也是笔者认为鲁迅之所以伟大以及他目前仍有价值的根本原因之一,因此特意收录在此,非仅为敝帚自珍也。

2014年9月8日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