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索 英国散文的足迹

英国向以散文著称。我的英国文学同行同好大都有此共识,且常作此说。其实散文既为一种如此实用的文章体裁,在各国各地物质、文化生活中它都同样地位显要;而且历代拥有独具民族特色的优秀作家和作品。

英国散文,与她的韵文不同,起步较为迟缓。15世纪以前,在古英语与中古英语时期,早有见诸文字的诗歌及韵文作品出现,散文著述,除9世纪威塞克斯国王阿尔弗雷德钦定的《盎格鲁-萨克森编年史》,其余寥若晨星。一般散文著述,多为以拉丁文撰写。至15世纪中叶文艺复兴始,现代英语形成后,英国写家有如我国五四运动前文人之看待文言文,仍视拉丁文为正宗。如今翻开任何一部英语辞源字典,都可以找到这类释义:prose(散文),源于拉丁文prosa。这也是拉丁文与英语散文关系的蛛丝马迹。早期英国散文家如托马斯·莫尔(1478—1535)、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艾萨克·牛顿(1642—1727)等人的主要哲学、科学论著,仍沿用拉丁文,这大约是为便于与欧洲大陆各国交流。然而散文这种既不受语言韵律格式约束,适用性、随意性又强的体裁,却总本能地乐于选择日常流通的语文为其载体,因此近代英语诞生伊始,即已用于英国散文。上述托马斯·摩尔等家,均是既擅拉丁文散文,又长英语散文的双面能手。鉴于早期英国散文这一历史特征,可知英国散文(包括拉丁文散文)与英国英语散文概念之异同。

任何体裁的文章,总以内容为它所附丽的根本与主宰的精神,英国散文,也是随本国历史文化发展而留下自己的足迹。英国的文艺复兴,一如稍早在欧洲大陆,带来了思想、科学、文化的空前活跃,但此时期英语散文的长进,却不如它那捷足先登的韵文姐妹。托马斯·莫尔未完成的英语著述《理查三世史》(1513),固然是当时的大手笔,在叙事、对话、状物、辩论诸方面,都可见散文已粗具规模;随后约翰·黎里(1554? —1606)将此文体调理得工细精雅;弗朗西斯·培根又将它锤炼至简约隽永,但其时就整体而言,英语散文仍是“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处于幼年。不过由于英国早期散文有拉丁文的渊源,在文章做法与风格上,都深受古罗马散文的影响,所谓西塞罗式与塞内加两派文风——一派堂皇典雅,注重修辞、音韵、长句;一派明快有力,喜用短句口语——在英语散文发展中,其脉络始终时隐时现。

17世纪是英国发生资产阶级革命的时期,社会巨变,散文亦随之一举成熟。政论、宗教神学与宣传、哲学、自然科学、历史以及应用的各类散文,在现实生活中充分发挥其实用功能之余,本身也上升为一种独立艺术。大诗人约翰·弥尔顿(1608—1674)的文以载道和雄奇风格,是时代之鉴;约翰·德莱顿(1631—1700)既是文学评论这一门类的开山始祖,而就其散文平易亲切和口语化的特点,又是此时期一位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出于无处不在的基督教宗教统治和宗教活动的要求,从希伯来文翻译的英语《圣经》在此时期出现了称为“钦定本”的新译本,公认为英语散文译文的杰作。它的流传不仅大大影响英国的社会生活,而且对人的思维、语言及文学艺术的发展,都有无可否认的巨大影响。但它只属于移译文字;而大量基督教神学研究及应用与各种宗教仪式和宗教活动的文字,诸如英语公祷书、布道文,仍不乏美文写家,约翰·多恩(1572—1631)和耶利米·泰勒(1613—1667)是其代表。

18世纪启蒙主义运动开展和商品经济繁荣,促成报刊文学兴盛和独立(职业)作家出世。专业报人,或一度以报业为专的约瑟夫·艾迪森(1672—1719)、瑞查德·斯梯尔(1672—1729)、乔纳森·斯威夫特在办报的同时,亲自撰写报刊文章,从而推进随笔小品发展。丹尼尔·笛福、亨利·菲尔丁(1707—1754)、塞缪尔·约翰森(1709—1784)、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奥立弗·哥德斯密斯(1728—1774)、爱德华·吉本(1737—1794)等卓有成就的小说家、诗人、传记家、科学家也挥笔助阵,为散文品种增加和品位提高添墨增彩。历史家、政治家、思想家爱德蒙·伯克(1729—1797)、托马斯·佩恩(1737—1809)、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1759—1797)以及稍后的约翰·卡莱尔(1795—1881)等,围绕世纪末近邻法兰西的大革命,或直接参战,或擂鼓助阵,作为散文大写家,他们在敷陈己见,针锋相对地论战当中,充分显示了散文作为思想、政治斗争武器的威力。英国散文,至此已届盛年,传统初成,崭露出其或豪放,或婉约,或优雅,或幽默,或讥讽,或绮丽的丰姿,有如成熟丽人,令人目眩。

19世纪,与散文同种文体的小说,或谓广义的散文既已达到全盛,散文也更上一层楼。查理斯·兰姆(1775—1834)、威廉·哈兹利特(1778—1830)以散文随笔为专长,推出浪漫派散文;托马斯·德·昆西在《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中,将幻觉、下意识入于散文,又开散文意识流之先河;诗人威廉·渥兹渥斯(1770—1850)、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波西·比西·雪莱(1792—1822)以诗论为本人的诗歌创作鸣锣开道;历史家托马斯·麦考莱(1800—1859)、政治家威廉·科贝特(1761—1835)、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神学家约翰·亨利·纽曼(1801—1890)、博物家查理斯·达尔文(1809—1882),以美好的散文撰写他们的著作,说明他们不仅是本行学科的天才,而且具有英国知识阶层传统的深厚语言文化修养;小说家瓦尔特·司科特、简·奥斯丁、查理斯·狄更斯、安东尼·特罗洛普、夏洛特·勃朗特、乔治·艾略特、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等也在作品序文、随笔、自传、游记、书信、演说中突出他们更加真实、坦诚的自我,以及他们独具特色的文风。

20世纪以来,散文连同其他类型文学艺术,都在经受时代变革的锤炼与考验,继续造就散文名家。上溯往昔不难发现,英国数百年形成的散文传统并未中断:由托马斯·莫尔开创,经弗朗西斯·培根、约翰·弥尔顿、爱德华·吉本、托马斯·佩恩、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约翰·卡莱尔等政治家、历史家、哲学家所发挥而赋予散文的严肃性、雄辩性、战斗性,在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1874—1965)、女权主义者弗吉尼亚·吴尔夫以及乔治·奥威尔(1903—1950)等的作品中,明显可见。自然科学及人文科学家吉尔伯特·怀特(1720—1793)、亚当·斯密(1723—1790)、查理斯·达尔文理性、务实、平易风格的轨迹,一直延伸到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1883—1946)、生命科学家雅可布·布朗诺斯基(1908—1974)的足下;乔纳森·斯威夫特、约瑟夫·艾迪森、瑞查德·斯梯尔、查理斯·兰姆、托马斯·德·昆西精心创作的多种风格美文,由众多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中的散文家授受相传,已经接到萧伯纳(1856—1950)、弗吉尼亚·吴尔夫、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之手;而始自约翰·德莱顿,中经亨利·菲尔丁、威廉·渥兹渥斯、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波西·比西·雪莱、约翰·罗斯金(1819—1900)、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等的文论、诗论,至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威斯坦·休·奥登(1907—1973)等人,仍然赋有精妙高远、推陈出新的品性。

这个世纪英国散文家的作品,内容之踏实丰富,风格之多姿多彩,虽不失前数代散文的遗风,但从总趋势看,却是愈益简洁明快、通俗平易。在人的各种生活领域,它们启迪理性,激扬志趣,引发遐思,消闲遣怀,其作为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和实用功能,较之小说、剧本、韵文,往往更显直接、贴切。电影、电视等视听艺术的迅速普及,无可否认已占据了包括散文在内语言文字艺术的大批世袭领地,未来散文艺术的继承与发展,早已成为有识之士的心腹之患。行文至此,谨留下一串删节号,待来者以实践处理。

1996年3月完稿于北京双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