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广州生活过的两个地方都被树木遮盖着,大学城里最多的不是学生,而是数不清的树,郁郁葱葱的植被让人第一次来就深深地爱上这座不大的城池,而五山则生长着许多大树,有些是民国时期种下的,可能是校领导喜欢丛林密布、层峦叠翠的感觉,在学校里,建筑随处可见,全部建成四四方方的,密集地排布在校园里,而建筑之间的空隙则全都种上各种树木,以至于树跟建筑往往紧挨着,置身其中,仿佛被植物和钢铁形成的森林包围一般。
一个从乡村走过来的人,关于树的记忆丰富多彩。家乡有个习俗,每隔两年的大年初五,就会举行一次叫做“天灵社”的类似庙会的活动,天灵社总共要举行十多天,举行天灵社的地方就有一棵菩提树。参与天灵社的各村要出资出力在菩提树附近的农田搭好帐篷,里面供奉各种纸做的“神仙”和纸牛纸马之类,因为我从来没有进帐篷里面看过,只记得帐篷上有一幅横额,写着“恭迎佛圣庆会”,在帐篷的正中央有个神位,大概就是“佛圣”了。在年前,天灵社的各种仪式就开始展开了,首先三个“珠缘”要守夜,从年前开始,守到正月初四晚上,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叫做“珠缘”,由家乡的土语直接翻译过来应该就是这个读音了。哥哥做过“珠缘”,当时每天晚上回家吃了晚饭都要去守夜,第二天早晨回家睡觉,春节期间天气极冷,而且还经常下雨,空气湿冷湿冷的,也真难为哥哥了。其中还有许多习俗,因为我也不曾深入了解过,不能说得清楚,只说到大年初五天灵社吧,正月初五那天,附近各村家家户户杀鸡买肉,做好了供奉的物什后用一种竹制的容器装好就挑到天灵社祭拜,祭拜的也不是那帐篷里的神位,而是菩提树下的一尊石像,小时候听大人说那是我们的老祖宗,但这种说法并不合理,每逢天灵社,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来祭拜,甚至每年都会有从遥远的地方赶来的信众到天灵社许愿,而附近几个村姓氏多有不同,人们并不同宗,说得清是谁的老祖宗呢?根据我的推测,树下的应该是对面帐篷匾额上写的“佛圣”,也就是六祖慧能,菩提树下悟道,这就符合慧能悟禅的经过,而当地又多有关于慧能的故事传说,甚至不少地方还可找到慧能仙迹,人们祭拜六祖慧能自然也就符合客观条件了。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真相”的人,但想到这里心中确乎有一种顿悟之感,仿佛置身那棵菩提树下,瞬时醍醐灌顶,领悟禅道。
那棵菩提树自古以来是圣树,也是唯一一棵我从来没有看见有小孩爬上去过的大树吧,每个人对它都保有一种虔诚,那是只可仰望而不可亵渎的树,它代表一种神灵,在淳朴的乡民心中拥有无比高尚的形象。天灵社在大年初五举行,这时候这棵菩提树全部枝叶已经凋零,露出树的骨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一种肃穆感,在我的所有记忆中,这是唯一一棵符合书本上遇春发枝、遇秋凋零的树,因为家乡的其他植物大多常年保持翠绿,因此,这棵菩提树自然就显得更加神秘而具有灵性了。
在距离菩提树不到百米的地方还有一棵大榕树,树身极大,真正做到了独木成林。小时候常常看到有人把石头放在树旁,因为这棵树会“吃”石头,在露出的树根上已经有好些石头被“吃”进了一半。那时候家长们为了不让孩子们爬树,就常常恐吓说这树不仅吃石头,还吃人,小孩子在树上的时候,大榕树突然张开大嘴,把人都吃掉了。还有传说讲的是有个人在大榕树下睡着了,结果在晚上被大榕树吃了,现在他的尸骨还在榕树的肚子里,这些传说自然是用来骗小孩的,但是小时候确实对大榕树有一种恐惧,不敢靠近,高年级的哥哥们爬到树上去的时候我就很担心他们会被树给吃掉。榕树在家乡算是最常见的树了,许多村子村口都会种一棵大榕树,有一个同学家所在的村子就有一棵大榕树,树下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当时我就惊讶怎么孩子的父母不怕榕树吃人,放任孩子在榕树下玩耍,反正整个童年我都不敢靠近榕树。有些地方榕树也作为一种神树来祭拜,有一年春节,由于人们祭拜烧了太多纸钱纸衣之类,把榕树给烧了,我猜想会不会烧出个被吃掉的人骨头出来,结果过去一看整个树干都烧没了,只烧出许多砖瓦和石头,我对榕树吃人的传说也就渐渐不信了。
曾经在通往小学的路两边有许多古松,全长得奇形怪状,有点像古画里深山老林里嶙峋的怪石间生长的松树,我从小就觉得这些松树特好看,但是说不出怎么好看,因为它们全长得又粗又弯弯曲曲,从小学时代的审美观来看,那些对称而色彩艳丽的事物才是美的,这些老树肯定不符合美的特征。它们树干乌黑铮亮,枝叶不多,都长成暗暗的深绿色,从佝偻的身躯和表皮的皱纹看,这些树应该是树中的老人了,但它们肯定没什么名望,要不然怎么种在了路两边。那时候孩子们喜欢烧树皮,但是无论怎么烧这些树的枝叶依然常年保持深绿,树干越烧越黑,同时也越坚硬了。可惜现在这些树已经很难看到了,由于人们在路两边盖起了房子,这些树大多被砍,现在想想当时为什么觉得这些树漂亮,大概就是因为它们不一样吧,这是我童年时代对艺术的最初感觉。现在路边只剩下一棵古松,而且已经被人们烧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树皮,枝叶依然保持暗暗的深绿,我有时担心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下了。这些经过许多年岁的古树仿佛所有老东西一般,在时空的间隙苟延残喘,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突然从我们身边消失了。
记得小时候家里种了一棵枇杷树,哥哥种的,那时候哥哥特喜欢种各种树,什么柚子、黄皮、枇杷之类都种。这些树跟我们一起成长,黄皮没有长大就被人给拔走了,柚子和枇杷长得特别好,但是根据家乡的习俗,柚子不能长在家里或者家附近,于是最后长大的只有枇杷树。这棵枇杷树一直长在家门口,可以说它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从小小的一棵种子长成一层楼多高的树,后来枇杷树长出了果子,果子很酸,但我依然那么爱它,因为它已经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还写过一些关于枇杷树的小作文。然而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门口那块地要建地基,枇杷树不得不砍掉了,在砍掉之前我给它拍了许多照片,现在每每看到这些照片心里就会有一种惆怅,有些事物陪我走过一段漫长的旅程,最后不得不跟它道别,心里怎么不难受?
在家乡有一个村叫做“木棉村”,村口有一棵非常大的木棉树,这棵木棉树是文物保护单位,树干上长满了肉瘤,听人们说这棵树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那是我见过的除了大榕树以外最大的一棵树了。每年初春,树干就开满鲜红的花,美艳极了。同时这棵树也是一棵神树,每逢初一十五木棉村的村民就要在树根边上香。在乡村,树往往是一种人们精神上的依托,很多村子都种有参天古树,如果所有人都将走失在时间的长河,而古老的村庄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改变,那些发生在村子里的故事也将被人们逐渐淡忘,只有静静的树帮助人们记住年岁的痕迹。
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一棵具有特别意义的树?它现在还好吗?也许你现在种一棵树,很多年后也变成一个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