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忘来路是归途

从念奴山寨出发已是深夜,天空繁星密布,皓月如水。

柔和的月光从高大灌木的叶丛中透下来,现出林间马道上的斑斑点点,一阵冷风吹来,随着树叶的摇摆飘乎不定。

四野一片祥和的气氛,甜美而安详……偶有鸟兽禽虫鸣叫,山狗哀号。

“口手白、口手白、口手白”

突然一齐三声马鞭声响起在山谷,铿锵有力,然后马道尽头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行人看来很急,手下的马鞭抽打在马背上,密如雨下,下手毫不留情……

马蹄声越发近了,一行三人从林间马道上飞驰而过,留下身后一路尘土随风飞扬。马背上的骑士均是青年男子,领头的身材高大,一身紫衣长袍在一路带起的劲风中飘飘扬扬。头上的黑丝巾绕过前额几匝,月光下遮住了他的脸,只隐约看得出他的轮廓,像湘西的土人装束。随后的两人一左一右,不戴头巾,一色的黑色劲装。一手握缰,一手扬鞭,腰间挂有佩剑,应是习武之人。

突然听到一声长嘶,一路急驰的骏马前脚一屈,偌大的马身如山崩般轰然扑地,然后向前一连几滚才止住去势。骠肥的骏马惨叫一声,四肢挣扎了几下,再无力气爬起。

这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北已一连狂奔了二天二夜,不眠不休,如今看来就连最骠肥的战马也要倒在这半道上了。

马背上的男子显然没有任何防备,来不及一声惊呼便被骏马带动的巨大冲力远远抛出,向着前方的地面砸去。

“主人!”

随着两声惊呼,随后两人的动作却快如鬼魅,双脚在马蹬上用力,两人齐齐从马背上消失,只是瞬间便出现在数丈之外,一左一右将快要落地的男子架起,落在马道边的一颗古杏树旁。

这落马的男子正是穆兰枭,是两年前帝都派往念奴山寨的使者,如今他已完成南行的使命,准备返回洛阳城。

落马之后,他显然惊魂未定,双脚还有些颤抖着发软,额头也有细小的冷汗渗出。

穆兰枭晃了晃脑袋,感觉从惊慌中恢复了些许神智,然后看也不看对方,将扶住自己的两位剑客嫌恶般地挣开,似乎全然不知就在片刻前对方曾救了他的性命

黑衣的两位剑客对这一切却并不在意,退至一旁,垂首默立,脸上毫无表情。

“珞璃那小子还说借我千里马,这才不到两天便不行了么……”

穆兰枭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倒地的骏马——只见那刚才还急弛如电的骏马此刻早已不再挣扎,头无力地贴着地面,只有马嘴里还偶尔吐出一丝气息,眼里的光在黯淡下去,眼皮慢慢阖起。

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落在男子的脸上,有丝丝的凉意。

湘北一带的天气本就反复无常,往往骄阳似火,只是眨眼的工夫便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然后暴雨过后又晴好如初……如今已是初冬,天气本不如六月那样说变就变,然而北风吹来,让树下的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穆兰枭抬首望天,想估计一下如今的方位和行程,然而天空暗云翻涌,片刻前还当空的明月此刻已不知被哪片乌云遮蔽,北斗也不知去向……

从念奴山寨出发已马不停蹄地走了二天二夜了,照如此速度,最慢也应该到了洞庭一带了吧?此行帝都,本是计划六天的行程,如今看来要在此耽搁一天了。但无论如何,此次南行的任务已经完成,此次得到珞璃的帮助,与他达成约定更是意外的收获。如果接下来帝都那边一切顺利的话,那么……

穆兰枭在心里盘算,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脸上原有的丝丝疲惫也在那丝笑意里湮灭无痕。

突然又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侧头望去,原来是另一匹马也已油尽灯枯,颓然扑地。

“罢了,看来已不能再赶路了。”穆兰枭转身,望向马道的尽头,那里已隐隐有微光若隐若现。

——到洞庭了么?

他望着那一处灯火,嘴角再一次浮出莫测的笑意。

天意如此,十年前的旧帐看来是时候算一算了。

………………

迎南客栈。

“几位爷是来住店的吧,赶快里边请,有上好的酒菜招呼您几位呢。”还没进门,店小二就出来劝客了,脸上堆起笑来。

穆兰枭看了看来人——年纪约摸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不高,单瘦,发黄的脸上并无多少血色,强堆的笑容让他的脸上更显得些许沧桑。

果然,在这样的店里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这里已是十年前了,那时候他还不到身边这个男孩这么大呢。

“在这荒山野岭开店,你们就不怕遇着强盗么?”他饶有兴趣,便随口问了问。

“我们店家既然敢在这里开店,自然就有他的本事,自打我两年前来到这里,就从没遇上过强盗,客官自是安心在这里住下,保证不会有强盗来。”年轻的店小二说话间带着几声稚嫩的笑意。拍着胸脯似乎理直气壮。

“哦,是么?”穆兰枭却只是浅笑。

“几位爷赶快里面请,里面暖和着呢。”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油头壮汉,应该是这里的店家胡铁刀,只是由于体型硕大,走路都有点左右摇摆起来,颈上的肥肉堆得微微泛出油光。

“蠢材!莫要在这里乱说,客人来了也不知道请他们进屋,我看你是想在我这白吃白喝吧!”油头壮汉一面这边陪笑,一面反手便揪住了那小二的耳朵,破口大骂。疼得那个男娃一阵乱叫,赶紧溜进屋去。

穆兰枭豁然转头,只见他的脸上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看向来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这个壮汉——虽然比起十年前颈上的肥肉更多了一些,但这张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十年来他也赚了不少钱吧?现如今都可以请得起店小二了,要知道十年前这个店里可就只有两个人呢

但穆兰枭最终没去管他,只是径自走进去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随从的两名剑客也跟了进去,却不坐下,只是立在他的身后,脸上仍然看不到表情

小二立马端出了酒菜,然后退到一旁自顾自揉着已经通红的耳朵。

“二位爷怎么站着,好歹吃些酒菜吧。”店家见两位随从并不落座,忙上前询问劝酒。“我家老婆子酿的醉人香可是天下一绝呢,不尝尝可真是可惜了。”

“他们不吃。”答话的却是穆兰枭,他显然不愿多说,语气里有略微的烦意,说完他将一小碗酒一口喝下。店家见他干了酒碗,居然也不再多说什么,就进了里屋。

穆兰枭这时才放下杯盏,抬手微微按住自己的喉咙,将勉力压在喉口的毒酒尽数吐入碗中,然后倒进菜汤里,不留一丝痕迹。

他心中冷冷笑道:不过是十年前就耍过的把戏了,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可是等他一抬头他忽然呆住,那个本还在揉着耳朵的男孩不知何时已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嘴角偷笑。此时看自己发现了他,忙退至一旁去招呼其它的客人去了

穆兰枭不禁有了疑心,但见对方还只是个孩子,终究没太在意。

“老头子你不要命了么,那两个黑衣的仆从有点怪,身上还戴着佩剑,只怕不简单呢。”

穆兰枭正要起身,里屋却隐隐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应该是和店家在商量着什么。

穆兰枭细细听来,嘴角却渐渐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果然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杀人越货,无利不图,十年来,这对林间的强盗夫妇又打劫了多少无辜的路人?

这样看来,要不是当年姐姐一念仁慈,十年前我就该叫那个人取了他们性命吧?!

他的手突然握紧,面色已经非常难看。

“是呢,他们也不吃酒菜,下不去药。那个穿紫衣的男子倒好招呼,我见他将半碗醉人香喝下肚去,竟是没有半点防备。”此时说话的是一个男子,应是店家胡铁刀。

“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看他们两手空空,也没什么可劫,毕竟会两下拳脚的家伙都不怎么好对付。”终究是妇道人家,见不好下手,倒也不愿冒险丢了性命。“你还记得那年的那个剑客么,要不是……要不是那个女娃子为我们求情,只怕我俩早已命丧黄泉了。”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提它作什么,我们哪次办事不要冒点险?况且你如何知道他们两手空空,你没看见那个穿紫衣的男子右手总是不离他的胯袋,如果身上没有宝贝又如何要这般小心?”

作为这一行的老手,多年的经验已让他对宝物有一种直觉的感应。

——他必须确定了对方身上真的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再决定是否下手。

“倒是他身后的那两位真是有些怪异。”壮汉微微摇头,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哪有人不要进食的?而且我刚刚借着劝酒的机会偷偷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目光迟滞,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丝毫生气,邪行得很!”店家一想起刚刚对方看他的眼神就足以让他觉得凉入骨髓。

——那种眼神毫无焦点,只知道机械地转动着眼球。

他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能看得见东西!

然而妇人却不以为然,颇有得色道:“这倒不必管他,只要他喝了我的醉人香,老娘还没有见过药不倒的。”

“这倒也是!”壮汉听老婆子这么一说,也顿时胆大起来。“只要酒里下了药,我管他什么怪物都把他毒死。”

里面的两人正在缜密地盘算着,外屋的人却听得真切,脸上有讥讽的笑意。

他们居然想要药死十二死士么?他们只怕不知道念奴山寨的十二死士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吧?

土司、女巫历来是湘黔一带各大山寨最重要的组成,土司是整个山寨的首领,女巫是寨子里仅有的懂巫术的人,每每祭神祀雨、占卜吉凶全都应有女巫在场。事实上女巫在族里也掌握了一定的权力。虽然如此,寨子里的普通寨民却和外面的人一样,平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偶尔有重大的活动或仪式他们才会聚集在一起,听候族长的号令。比如不久前念奴山寨于外市公开处死陷害老族长的“妖女”木心儿。

与其它寨子不同的是,念奴山寨的日常却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静,作为三大山寨之首,念奴山寨不仅是实力最为强大的寨子,也是各种集会和仪式最多的寨子。寨子里的组织也要比其它两个山寨要复杂得多:大护法负责平日里寨子的安全与防卫,女巫潜心研习巫术,寨子里还有专门的巡逻队。

除了这些,念奴山寨里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每年给朝廷的上贡几乎是其它寨子的十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财富从何而来,甚至连念奴山寨的寨民们对此都知之甚少。神秘的侍神女官以及与朝堂权贵千丝万缕的联系更是让人觉得莫测难定。

当然,最让外人感到念奴山寨神秘之处的当属旋青阁里的十二死士了。常人或许不知,但与之有过交易往来的江湖势力都知道念奴山寨其实同时也是一个地下杀手组织!而十二死士则是他们训练出来的暗杀武器,多年来山寨每每接下的订单,十二死士从无失手。

只是宝剑虽好,却利器难求。要培养一名死士是何其困难?

首先要培养出一名顶级剑客,这是培养死士的必备条件。这个过程往往花费了整个死士制作过程的大半时间。

然而是人就终究有感情、过往,这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作为一个专业杀手,他所要做的就是杀死目标,完成任务,任何其它不相干的多想无益。

——那些只会在决战中牵住自己的手脚。

高手过招,生死一线,只稍一个迟疑,便很可能被对手在下一刻削断咽喉。而且更重要的是,动用如此高手作为杀手,有谁敢保证他们不会背叛呢?一旦背叛,后果一定是极其惨痛的。

因此与其如此怀疑整天担忧,倒不如将其做成死士,让他的意识里除了服从指令别无其它。

但制作死士需要繁复的工序,而且每一道工序都不能出现半点偏差。

首先需用族里秘养的毒蛇咬破其血脉,将剑客的血液吸干,同时在剑客的体内种入毒素,待毒素侵入骨髓,再由族里的韶龄女子割破手指,将其血液滴入剑客还未愈合的伤口。此时鲜血沿着其血脉蔓延全身,侵入骨髓,这样剑客便又能慢慢地“活”过来了,如此一连九次,死士便制成了。

他们只知道唯命是从,从此再无背叛,成为族里最忠诚的暗杀机器。

但“滴血还魂”的时机也需拿捏得相当准确才行,太早了毒素还未侵入骨髓,“还魂”当然无效,太迟了等到毒素入脑,那死士便也就真的死了。

而那些族中悉心调教出来的韶龄女子平日里负责看养族里的毒蛇,与它们气脉相通。当她们的血液渗入剑客的骨髓,与其体内的毒素融合在一起,便能由心控制这些死士。那些女子也整日与蛇为伴,成为族里神秘的侍神女官。

由于体内种有各种毒素,十二死士也因此几乎百毒不侵。

然而今夜,这对山间的强盗却要准备将其药死!

真是愚蠢啊……

穆兰枭只无奈地叹口气,不再去听里面的密谋细说。

“店家,给我这两位弟兄一人二两醉人香。”大约是估计到了酒里的药力,他也不再多说,起身便往楼上走去。

里屋的这对夫妇还正在为如何下药急得焦头烂额,此时一听客人这么说,正是喜从心来,急忙将酒端了出来。

穆兰枭停在楼道中间的一个转台上,只见那妇人正在殷勤地为剑客倒酒,油头壮汉在里屋门口看着,脸上更是阵阵坏笑,但一眼瞥见楼道上的穆兰枭也正在看他时,便立即敛了笑容,急忙进了里屋。

穆兰枭早已会意,却只简短地道:“我需要休息了,带我去客房吧。”

………………

寒风微微呼啸,吹起楼道横木上的灯笼摇摆不定。

宽敞的室内灯光黯淡,穆兰枭静坐在一张圆桌旁,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还微弱的放出光芒。寒风从门口吹进来,似乎想把这室内唯一的一点光亮也扑灭。

一连两天连夜赶路不曾歇息,穆兰枭感觉此刻已全身瘫软,身上毫无力气。然而他那随从的两名死士却保持着一贯的精力,丝毫不因连天的车马劳顿而疲惫,一左一右守卫在房屋中央,脸上是一贯的木无表情。

十二死士本就是武艺超群的剑客,有很强的自制力,如今被制成了死士更可以整天不眠不休,不吃不饮。

只怕找遍全天下也再无比这更好的保镖了。如今看来当初向珞璃借了这两名死士作为护卫是没有错的。

穆兰枭在心里暗自权衡,抬首看向自己的护卫,然而即使之前对眼前的死士已了解了七八分,当他在看向对方眼神的刹那,他的心底还是冒出了丝丝凉意。

这还算是人么?如果不是此次南行自己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杀手存在。

这简直就是一个怪物啊!

穆兰枭不禁微闭上了眼睛,脸上有些许恐惧,也有悲哀。

难怪念奴山寨近年来声名鹊起,接下了许多别的暗杀组织不愿接手的大宗买卖,而且从无失手。就连远在帝都的七王爷也已注意到了这股力量,此次派自己前往湘西,意图寻求与其合作。

然而出其意料的是,虽然没有明言拒绝,土司赖罗却迟迟未给答复,也没有要将这个来自帝都的使者遣回的意思。

——应该是畏惧朝庭的力量吧……

穆兰枭回想着两年前的情景,深谙其中的厉害关系。

念奴山寨虽然之前也接过七王爷唐潜的暗杀订单,但那纯粹都是生意上的买卖,暗杀对象也大多是一些江湖中人。虽偶有官宦之家,也都为地方官吏——如七年前刺杀叶家一门。

然而此次合作,笺单上列出的暗杀对象却是当朝太师!

当然,如此大宗的买卖,对方开出的价码也是相当诱人的:七王爷甚至许诺事成之后湘、黔、川三省任由念奴山寨管辖,土司赖罗也将成为这南朝的“皇帝”,独霸一方。

虽然觊觎着如此诱人的条件,但此次行动的代价也是作为山寨之首的土司不得不考虑的。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此次行动一旦失败,就不仅仅是毁了一桩买卖这么简单了。甚至会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赖罗深知这其中的道理,因此迟迟未给答复,只是找出了各种理由将这个来自帝都的使者强留在了山寨里。

因为谁都知道,当年七王爷之所以答应收留那对亡命中的姐弟,据说并不是看上了那位姐姐的美貌,而是看上了她的弟弟——那个才十五岁的少年。

如今事隔七年,他的心智和谋略也早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只怕已远非七年前的那个懵懂少年可比了。

虽然在这七年里,当初如附骨之蛆般穷追不舍的杀手们已很少会再寻上门来,但要想在如此权力中心的王府里占有一席之地,他也不得不处处小心。

因为在那里面,所有的人整天都在算计,所有对你的好意都是有目的的。你永远也无法相信就在不久前还在对你微笑的那个人,会毫不留情地用他那双曾经帮助过你的手将你推向深渊。而这一切只因你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任何人想要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就必须不停地向上攀爬,将阻挡自己前进的一切踩在脚下。

然而穆兰枭发现,越靠近权力中心,这样的争夺就越激烈。他每天要面对更多的阴谋,只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这种巨大的权力旋窝之中,成为别人继续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十一岁那年,他已经有过这样的记忆……

十一岁,他本应该还是一个只会躲在爷爷怀里赌气撒娇的孩子,和其它所有的孩子一样高兴的时候就扯着爷爷花白的胡子嚷着要听爷爷讲关于他的故事。

那本应该是个多么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岁月啊!然而就在他父王去世的那一天,这一切都改变了……

父王去世,蓄谋已久的淮王乘机发动兵变,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王位。他一夜间经历了从天堂掉进地狱的剧变,他的母亲由于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便自刎死了,丝毫没有想过等待着她这个儿子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反而是当时长他七岁的姐姐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买通关系拼死将其从王宫中救出。否则,他们姐弟俩早已成了那场权力争夺中的牺牲品了。

——乡下妇人真是没用,即使成了王妃也一样!

每当回想起他的母亲,少年的眼里都会闪过无比恶毒的光,内心只留下怨恨和诅咒。

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也因此成了他永远也无法回去的记忆……

那之后便是逃亡,便是杀戮。一批又一批的杀手穷追不舍,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姐弟俩不得不逃离故国,然而王宫里派出的杀手丝毫没有中断的意思。这对于这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姐弟来说,似乎很快就会死在那些杀手们的乱刀之下。

然而他们却在暗无天日的追杀中存活了四年。年轻的姐姐拼死挣扎,只想尽全力保护好他那唯一的胞弟,即使她自己早已遍体鳞伤。

——他们的母亲不要枭儿了,那么,她理应代她的母亲赎罪!

然而她渐渐发现,这一切已并非她一个弱女子所能承受,她带着他的弟弟四处逃亡,却终究难免四面受敌。为了能在那些杀手的刀口下寻求一条活路,她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计谋。

——姐姐应该有她的手段的,否则他们姐弟俩也不能活到今天。

多年后,少年在心里这样想着。

四年的刀剑戎马生活让那个懵懂的孩子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年。他开始懂得这四年里他的姐姐是如何带着他一路逃离追杀。他开始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尽量让自己不再成为姐姐的累赘。

那是如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穆兰枭凭窗而望,久久默立,想起了远在帝都的姐姐,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窗外依然漆黑如墨,没有一丝生的气息。然而穆兰枭的眼神却停在窗外不知哪一处虚空,陷入了沉思。

那里才是属于自己的地方吧,那种让人窒息的黑暗!如此熟悉,充斥着他的整个童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如同阎罗的炼狱一般,将所有的一切在那样的黑暗里化为灰烬。

他甚至可以看到从四周伸出的一双双鸡爪似的手,要将他拉向那无尽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凭窗而立的男子终于有了些许疲倦,于是他合上窗棂,将那段血色的往事尘封在窗户的那头。

那个死一般沉寂的世界。

小二端来了热水,男子回到圆桌旁,解下头上的丝巾,一扬头一头淡蓝色的头发便垂落至腰际。

自从离开故国,他和姐姐就不得不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

他们的头发是淡蓝色的,如果不好好藏起来,那些蓄势已久的杀手们便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找到。

穆兰枭掬水将一头秀发洗净,擦干,洗漱完毕。褪去身上的紫色长袍,然后沉沉睡去。

………………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

洞庭旁的四面坡上,四野是一片属于夜的黑。唯有细雨击打在灌木的叶子上,发出咝咝的响声。

当这边正进入静谧的夜的时候,千里外的帝都却依然灯红酒绿,歌舞生平。

这里聚集了大批的巨贾富商,更是全国的权力中心。而帝都内的所有富人们又大都聚集在城中心的这条被号称“午夜闹市”的武安街上。

欲知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此刻虽已深夜,飘香楼里依然生意兴隆,欢声笑语一片,好不热闹。那些寻欢作乐的王孙子弟宦官富商们似乎永远也不会尽兴,赌酒的赌酒,听曲的听曲。怀中的姑娘们偶尔娇笑一声,兴起时还会在台上为他们轻舞一曲。

这里,是富人们的天堂!

几乎帝都内稍有点钱的人都成了飘香楼的恩客,就连那权倾天下的七王爷唐潜也不例外,虽不像那些市井公子那样成天眠花卧柳,也偶尔会来这里找找乐子。

你要问飘香楼里的花魁是谁?

当然是南宫小姐!

赵安常说:你要没睡过南宫小姐的床,你就不知道南宫小姐究竟有多美。

南宫小姐喜欢笑。

于是赵安又说:你要没见过南宫小姐的笑容,你就绝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人会笑。

所有见过南宫小姐笑容的人,他的脑子里只会想到四个字:笑靥如花!

她的笑能勾人魂魄!只是要见到南宫小姐的笑容并不是那么容易。

南宫小姐三天才接一次客。

“我出二十两!”飘香楼的大厅里,一位嫖客喊价。

“我出三十两。”又一位嫖客喊价。嫖客一般都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何况这三十两就能让南宫小姐陪他睡一晚。只光想想就让人销魂。

“哎哟,李公子好气派,真是我们飘香楼的财神呐!”红玉夫人扭着身子走过来,用她那双早已粗糙却仍然敷满脂粉的手轻拍在嫖客的胸膛上,笑意盈盈。

“五十两!”这人气势更大,声音也更大。他今天手气很顺,赢了上百贯,有的是钱。

红玉夫人笑意更甜了,转头走向这个嫖客。“哎呀,不愧是京兆伊的二公子,大家看看,这才是真正有钱的主呢!”

“我出一百两!”看着红玉夫人迎来的笑脸,这位嫖客还来不及得意,一个声音已经在众人的身后响起。这个声音很懒散,却把大家都惊呆了,就连红玉夫人也不例外。先前喊价的那位嫖客皱了皱眉,跟着大家转过头,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富家子弟可以出得起这个价。

只见东南角落里,一个已喝得有几分醉意的男子也正在冷笑着盯着众人。他眼神有些迷乱,喝了口酒,对着众人“嘿嘿”一笑,“你们出不起这个价,因为你们不知道南宫小姐究竟有多美!”

这个人就是赵安!

他是赵铁鹤唯一的儿子,赵太后的亲弟弟。

“啊哈,原来是赵令史光临了飘香楼,都怪我这老虔婆眼瞎,没看出来。”红玉夫人打个哈哈,手在先前那个嫖客的胸膛上一推,“如今整个天下都是赵家的了,谁还会和你争一个姑娘。”

“南宫小姐今天已经有主了,各位公子还请自便,大家放心,我们飘香楼的姑娘个个香艳销魂。”笑容从不会在她的脸上消失,红玉夫人边招呼嫖客,扭动身肢向赵安走过来。

那位嫖客被红玉夫人轻轻一推,脸色微微变了,手不由握紧。他看了一眼那个酒鬼,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牙道:“我出一百五十两!”

——**床上卧,谁钱多谁睡!

他才不管什么赵公子安公子。

只见全场一片哗然,红玉夫人还没走出两步,先是一喜,随后脸却被憋得通红。

只见她狠狠地盯了那嫖客一眼,再没想到这个家伙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居然要来抢赵安的彩头!

谁知赵安却看也没看这边,喝了口酒,反而笑了,他朝这边举起酒杯道:“陈公子果然比我识货,来,我先敬你一杯。”他仰头将一杯酒全都倒进了脖子里,接着又道::“既然你出得起一百五十两黄金,我只好将南宫小姐让给你了。”

什么?一百五十两黄金!!

在场的嫖客再一次哗然,红玉夫人已经完全惊呆。那个刚刚还在喊价的嫖客身子也早已僵硬在当地,嘴唇有点发抖,“什么,你,你说‘黄金’?”

“我刚刚没说么?我出的就是一百两黄金。”他侧过脸,看着对方僵硬的表情,淡笑出声,“不知红玉夫人是想要他的一百五十两还是我的一百两呢?”

红玉夫人已经反应过来,忙陪笑道:“当然是一百两!令史公子看得上我们飘香楼的姑娘,不出分文也都是公子您的。”

赵安看着她,心底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奉承的话,不过嫖客们大多喜欢这样的奉承。

他起身,虽然有点醉了,但好歹还能走路。只见他摇晃着在那些嫖客的身边走过,向楼上那个女人的房间走去。

他边走边摇头,叹息一声,口里又重复那一句话,“你们出不起这个价,因为你们不知道南宫小姐究竟有多美!”

竟价结束,帘子后的南宫小姐也笑了,笑得很甜,不是因为这一百两金子,金子都是红玉夫人的。她笑了,是因为这个价格——她的身价比上一次接客又涨了十两!这比得到那一百两黄金更令她高兴。

听说这位南宫小姐本也出自官宦之家,只是在她很小时家里遭了变故,如今也就沦落到这花柳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