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美人天涯我江湖

玉人楼外,雪花又开始飘落。

稀疏轻盈的雪花宛如一只只凌空飞舞的白色蝴蝶,一只一只结成队形,向着阁楼的方向扑面卷来。

楼外有冷风不时吹起,那成群的蝴蝶便跟着转换方向,一浪压过一浪,从遥远处飘来,又随风飘向更远的地方。

柳千叶站在窗内,沉静的眼神就定在其中不知哪片雪花之上,也跟随着那飘转的雪花一起,渐渐飘远、再飘远、一直到那些雪花消失在天际的白色里。

天际的那头是什么呢?

柳千叶轻叹一声,眼神茫然如雾,变幻出种种复杂的光芒。他并不叹别的,只叹美人在天涯,我在江湖。

他突然有点羡慕这些雪花,他希望自已就是那其中的一片,那样他就可以借着飘风,到达那天涯的彼端。

阿筱,你在那边可还好?

叶云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的病真的还有救么?

雪影如梦,雪风如梭,没有人可以回答他。冰冷切骨的雪风从楼外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呼啸来去,掠过剑客薄如柳叶的唇角,将他一句句未吐出口的问候带走,

带去那位女子所在的天边……

时间从正午进行到第二天的黎明,更漏里的漏沙即将流尽,而他的身后,那一场秘密进行的“还魂”仪式也已经接近尾声。

“天,活了!”赵玉珠发出惊呼的同时,剑客的眼睛陡然一变,窗子上的手也在那一瞬间握紧。

——仪式结束了!

一具新的行尸走肉就此诞生。

对于这种本不该出现在世上的“怪物”,他从很久之前的不相信,到半个月前第一次亲眼所见,再到后来的红枫林一战力斩念奴山寨两名死士,柳千叶对这支一向只出现在传言里的十二死士的认知可说一次比一次深刻,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这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手段,早就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柳千叶也曾想:如果有一天他见到了珞璃,一定劝他立刻撤销“十二死士”组织!

可事实上,十二死士不仅不会如他所愿地被撤销,而且这一次,他还搭上了唐素琴的父亲!

“啪”的一声,窗格上的某一根在剑客的手下折断,他用力握紧,闭上了眼睛。

“他,他真的活了……”蚕丝织成的帘子内,玉人楼的主人却接连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已所看到的。床上这个人明明已死去多时,怎么还会睁开眼睛?!

她被吓得倒退几步,指着床上的那人,“他,他刚才明明已经,”

赵玉珠讶口,其实,每一个初次见到十二死士的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些反应,何况还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还魂的过程

——那过程实在太过残忍。

一直守在旁边的叶云却没有表现出她这样的诧异,毕竟作为念奴出寨的大护法,这样的“滴血还魂”他早已看惯。

他呡紧嘴,默然地注视着床上那突然睁开眼睛却仍不带丝毫表情的王者,心突然沉下去,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苍凉与无奈。

他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转移到床边那一身紫衣身上。

顾怜楚指尖的血还在流,但已越来越少。九个时辰不眠不休,九次连续的放血,顾怜楚身上的血液已被放掉几乎三分之一!

原来所谓的还魂,其实是用中间小榭上那些女官的命在换啊!

和那些被做成死士的武士相比,这种身体与心力的极度透支,对于这些柔弱如水的女官来说,何偿不是另一种残忍?

唐潜睁开眼睛的时候,顾怜楚终于不支,向着旁边的地面重重倒去。

然而,她倒下去的时候,白如凝霜的脸上却挂着笑容。

——终于是结束了,那本她曾以为永远也无法偿清的帐,不管族长他们怎么算,在她眼里看来,都已还清。

她欠下的,还有那少年欠下的,如今都已了结。不论族长答应与否,她说过,这一次后,她不会再回山寨了。

“怜楚,”似乎早有预料到,叶云伸过手,将女子接住,看着怀中人的脸上那一抹诡谲的笑容,心沉如铁。“你累了,我送你去王府休息。”

怀中的人挣扎了几下,摇头,想站起来,却显然无力。她两只手抓住男子的衣襟,抬头,眼神如剑光般盯向对方,虽然神智都有些涣散,却硬生生开口,莫名地问了一句,气若游丝:“他在哪?”

叶云看到女子的眼神后,什么都已明白。

她答应族长前来洛阳,果然是为了那少年而来。

他抱着女子的手不由一紧,柔声道:“他的后事我早已处理妥当,你现在先养好身子,其余的事等以后再说。”

他低头俯视,由于生命力被一次次透支,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已经提前衰老,皱纹满布,如今,他看到的这张脸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采。

而这期间任何一点点的变化,他却每一次都看在眼里。

不等对方的回应,甚至没有向一直默立于窗户边的柳千叶打声招呼,叶云扶住女子的肩膀,已朝着帘子外的门口走去。

然而本来连站立都已不能的顾怜楚,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男子,然后踉跄几步,喘息道:“我,我只问你,他在哪里?”

女子扶住桌角才勉强没有倒下,却仍然执拗地支撑着,眼睛冷冷地逼视对方,重复那一个问题。

玉人楼里,本就有些凝重的气氛更加沉寂,连一旁看着的赵玉珠也不禁皱眉,忍不住插口,“你究竟问谁在哪里?你打听那个人,是想去找他么?”

没有人回答她,顾怜楚斜靠在桌边上,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紧眼前的男子,再一次重复。“他在哪?”

叶云手里的佩剑握紧了又放松,手里也已沁出冷汗,却始终不肯说出那个少年的葬身之所。

他不能说,绝不能说。如果这个女人只是纯粹地为了去祭奠一下那个少年,他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只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所以,

“你若不告诉我,就是逼我死!”等不到男子的回答,顾怜楚随手操起她石匣里的小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她的手因为无力而颤抖,刀锋割破肌肤,但她毫不在意,冷冷威胁。

看到那刀锋下的那一抹血带,叶云终于妥协。良久,咬紧牙道:“好,我带你去看他。”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足够。”顾怜楚收刀,习惯了拒绝的她从不给对方商量的余地。事实上,只要是曾认定了的事,即使是她自己,也无法改变。

“请告诉我,他在哪里。”她放低声音,这一次,居然罕见地对男子礼貌起来。

只是,叶云看到,就在说话的同时,顾怜楚已经悄然将刚才的那把小刀纳入袖中。

叶云终于知道,有些事情,他已无法挽回。

“在王府后的红枫林。”他说。

“好,”女子简短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一路扶着身边的东西,向着玉人楼的门口走去。

走到帘子边时,女子突然停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柔和。她终于道:“叶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这世上有些痛苦,若非经历,不能感受。”

她说完这句,人已出了帘子,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出去。“半个时辰后,你再去那里找我。”

“再见了,叶大哥……”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人已消失在帘后。

…………

半个时辰之后,叶云如约去了红枫林。

他果然只找到了顾怜楚的尸体。

她就用那把藏在袖里的小刀,在自已情人的坟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种种,譬如今日生。”的确,昨天的痛苦不应成为今天的负担,但明天的美好却需要今天去创造。

叶云一直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个道理,只可惜他努力了,却无能改变。

如果算到了开始,是否算得到结局?如果算到了结局,是否还会有悲剧?人生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开始与结局也总是分毫不差地对应着,不是某个人算到了就能改变。

有人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但等死与等别人死,究竟哪种更为残忍?

所以,当叶云看着顾怜楚手里带着小刀从玉人楼离开的时候,他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长久的沉默,他拾起那把小刀,将它收入怀里,然后就这样用手,在那个少年坟冢的旁边,为女子一手一手挖起了墓穴。

和之前一样,墓穴上仍然没有碑文。他埋好土,飘雪很快就会将一切覆盖,变回最初的样子。他想只有这样,长眠于黄土之下的这对一情人才算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宁静了。

这种用生命换来的宁静,谁还有理由再去打扰他们呢?

…………

哀帝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失踪五天之久的唐潜在飘香楼花魁赵玄姬的床上找到,轰动洛阳城。

那个传闻中冰肌玉骨、有日月之貌的赵玄姬,从此,名声更躁。

一些文人嫖客们纷纷猜测,这赵玄姬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居然可以让从未有外出留宿习惯的唐潜连续五天忘记了归家?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因为传言柳千叶前往玉人楼迎接唐潜回府的时候,连玉人楼的主人也一并被接入了府里。

于是,猜测与议论便更多了,这位一直只藏身于重帘后的帝都花魁,关于她容貌、她的品性、她的琴棋诗书、她的一切一切,在嫖客眼里,现在已越来越成为一个迷。

她整个已成为迷一般的女子!

而这个迷一般的女子,至今还只有唐潜一人见过,巧的是,恰恰是他见了这一面后,就已让他完全为之癫狂!唐潜突然表现出的这种迷恋的程度,实际上,已很难让人相信他迷上赵玄姬仅仅只是因为她有过人的容貌而已。

后来从唐王府一些家丁那里传出消息,他们王爷之所以这么急着要将赵玄姬接入府中,据说是发现赵玄姬可能已怀上了唐家的骨肉!

这样的说法合情合理,大家也都容易接受。因为大家都知道,洛阳城唐家家势庞大,权倾朝野,曾一度和国戚赵家分拥半边天下,虽然近年来家势有所衰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唯一的遗憾便是唐家无子了。

甚至还有传言说,唐潜这次回府后,至今不见任何人,唯独赵玄姬除外!

虽然这一些都只是好事者的猜测,唐王府至今也没有向外宣布要纳新房的意思,但赵玄姬在唐王府内受到前所未有的优待却是事实。

这个来到王府还不到一天的女子,不仅从即日起就接管了唐潜的全部起居,就连唐潜的任何一个吩咐,也都得由她来传达。

现在,她说的每一句话,就是唐潜要说的话!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人敢问,只知道这是唐潜回府后下的第一道命令,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道命令。

…………

柳千叶卧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家丁走了进去。

“柳护院,有信。”

柳千叶伸手从对方手里接过来,检查完信封上的封蜡后,示意对方可以下去。

信是普通的信,但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写明要送给谁,整个信封上空无一字。这表明写信的人极其小心,而且信上所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机密。

柳千叶拆开了信。

让人再次诧异的是,信封里仅有一张黑色纸片,而且同样空无一字。

——原来,吴川的信真的被送到了这里!只不过,对于这张只写了黑字的黑纸片,柳千叶又要怎样从上面读出信息呢?

只见他随手将手里的纸片扔在了一边,不去看它。他反而拿起了那个无字的信封,然后用剪刀小心地将信封剪开,露出信封的内侧。

信封的内侧果然有字!土黄色的信封,黑色的字!

——难怪吴川要用油纸,只有不吸墨的油纸,才能将他写好的字清晰地映在信封的内侧,同时纸片上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谁会想到信其实是写在信封上的呢?”柳千叶看着手里的半边信封,面露得色。“也亏你想得出这样的方法,这么多年来,我和你合作才会如此放心。”

他说完取出一面小镜,镜子里映出两行小字:

第一行:赵寒烟已连续第三夜出宫。第二行:聂枫仍没有见她。

“很好,”柳千叶低低评语,对这两个消息相当满意。

只要赵寒烟敢出禁城,接下来的刺杀便可以少去很多麻烦吧?至少可以避免与御林军的正面交锋。

他手一握,纸已成团,随手将它丢进屋子中间的火盆里。

是时候部署整个刺杀行动了,要想一举除掉赵氏父女,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很多。

柳千叶操起琥珀的刃,出门,朝叶云所在房间的方向奔去。

“柳护院,不好了……”他刚奔出几步,婢女的声音就从庭外传来,声色慌张。“柳护院,柳护院在哪……”

“巧环?”柳千叶的眉宇一皱,听出来是唐素琴身边的丫头。他想也不想,立刻掉转身形,朝那声音的方向掠去。

“什么事?”他拦住对方,厉声。

“夫,夫人她,”巧环看清了来人,居然“扑”地一下跪倒在地,话已无法出口,“夫人她……”

素琴出事了?!

剑客的眼神陡然一闪,丫环的失态让他萌生最坏的念头。他冲上前,硬生生将巧环从地上提起来,“夫人怎么了,快说!”

巧环本就有些慌乱,头也不敢抬,“今天早上,夫人她不听那个女人的劝告,非要去给王爷问安,那女人说王爷不见任何人,夫人不依,现在恐怕已经,已经……”

根本就没有听后面的话,柳千叶一把将丫环甩开,只一瞬,人已从原地消息。

绝不能让素琴进那个房间!

柳千叶盯着前方的某一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急奔。手里的剑几次握紧,想定一定心神,但眼睛里复杂的光芒已经让他心底的那一丝担忧暴露无遗。

穿过最后一个院子,柳千叶终于赶到了目的地,但他赶到时,也同时绝望。

——他来迟了一步。

房间的外面已经围满了王府里的人,小斯和婢女们的议论之声甚至盖过了房间里不时传出的吵闹之声。

“我赶到时尊夫人已经闯了进去。”叶云从旁边走过来,看了一眼已乱成一团的人群,也是皱眉。

十死士和他的房间就在旁边,所以他比柳千叶先赶到,但终究只是府里的客,他赶到后也就只能在一旁观察着形势。

“赵玄姬在里面,”他告诉他。

“嗯。”柳千叶点头,朝着人群走了过去。平静的脸上突然变了,怒斥道:“都给我退开!”

“柳护院……”议论之声戛然而止,众人回头看到了来人,皆是一惊,然后齐齐行礼退开,让出一条四尺宽的行道。

柳千叶走到门口,却不急着推门进去,转过身对众人道:“所有人各司其职,记住,王府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说话之间,原来的那一丝慌乱已经全无。

“是。”所有人领命,向着王府里事实上的权威再次行礼,没有人敢多说一句,按顺序退出院子。

叶云看着那个站在阶上当众发令的剑客,嘴角突然浮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心已如明镜:所谓唐王府,其实早应该改称柳王府了吧?

柳千叶转身向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才渐渐放缓,语气诚然:“怕是得劳烦阁下在这房外守着了,我没出来之前,请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个房间。”

“柳护院放心,”叶云挂着笑意,看着这次要合作的盟友,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次成功的把握已增加了几分。扬扬手,“快进去看看吧,里面的情况只怕已不好。”

“有劳。”柳千叶一点头,转身推开了门。

门转过三重,才是唐潜真正的居室。

“他不是我爹,根本不是,你这个骗子,妖女……”

最后一重门被打开之前,柳千叶已经听到了里面嘶号的声音。那是他妻子的声音!

他加快脚步,一把将门推开,却看到室内早已乱成一团。

房间的中央,一位贵妇打扮的年轻女子急红了眼,双手掐住另一名女子的脖子,大声咒骂,“你这个骗子,妖女,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爹,你把我爹交出来。”

被掐住的女子几次抵抗,试图掰开对方的手却发现气力不足,但嘴里仍不退让,“这位就是王爷,是夫人你看走了眼,连王爷都不认得了。”

她们的旁边,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静坐在木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场厮斗,居然无动于衷,宛如雕塑。

“素琴,”柳千叶低唤一声,朝着其中的贵妇奔去。“素琴,快住手。”

然而绝美华服的女子看到来人后,情绪更加失控,猛然打开剑客伸过来的手,“你不要过来,你肯定也是骗子,跟这个妖女是一伙的,快给我走开,不要过来……”

“素琴?”柳千叶如遇雷击,仿佛被女子的话语钉在当地,眼里闪过一丝可怕的凉意,不敢相信地,“素琴,你怎么了,我是千叶啊。”

“千叶?”女子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剑客,眼睛转也不转。柳千叶大喜,冲她点点头,再一次伸出手去,“对,我是千叶,你一定认得我的。”

然而柳千叶心底的那一丝侥幸很快破灭,因为他发现他妻子看过来的眼神里居然带着杀气!生死仇敌间才有的杀气!

柳千叶号称第一剑客,对于杀气这种东西,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能分辨得清楚。

果然,唐素琴松开了手里的女子,随即朝着柳千叶猛冲了过来。“对,我认得你,就是你们俩合伙将我爹藏起来的。”

女子挥舞着双手向男子抓来,宛如虎狼扑向猎物。“别以为我不认得你们,快把我爹爹交出来。”

柳千叶大惊,出手如电,已经从左右制住了女子的双手,唤道:“素琴,你看清楚,是我啊。”

剑客用力拽紧妻子的手臂,他大概已猜到了在这女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仍然用力呼喊只有他才叫过的名字,企图将眼前的女子彻底唤醒。然而唐素琴仿佛没有听见,见自己的双手被对方制住,她低头就往男子的手背上咬去。

柳千叶的眼神已经绝望,他忍住痛,另一只手用力,将自己的妻子拉入怀里,抱紧。“素琴,你不要这样,你到底怎么了?”

剑客的声音带着哽咽,眼角已经湿润,怀中女子的神智却更加失控,手脚并用。“快放开我,你是魔鬼,是骗子,快把我爹还给我。”

“好,还给你,还给你,”柳千叶拥紧自己的妻子,连连应口,“我知道王爷在哪里,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王爷。”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唐素琴根本不信他,继续挣扎。

“我没骗你,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到王爷的。”见到眼前的情景,青衣剑客的心其实已如刀绞一般,但他仍在极力安慰着对方的情绪。“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啊。”

“丈夫?你是我的丈夫?”听到这两个字眼,女子居然真的怔了下,怀疑地抬头。

“对,我有个丈夫,我的丈夫叫柳千叶,他一定会帮我找到我爹的。”

剑客的脸上现出一个畸形的笑容,柔声道:“我就是你丈夫,我就是柳千叶……”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各自泛出光芒,唐素琴已渐渐安静下来,似乎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可以唤醒她一丝神智,“真的么?你真的是我丈夫?”

“是的,当然是的。”柳千叶认真地点头。

“那你告诉我,这个人不是我爹是不是?”唐素琴回头,指着木椅上凝如雕塑的王者。

柳千叶看都不忍去看,痛苦地闭上眼睛,点头。

“那你会帮我找回我爹是不是?”女子继续追问。

“嗯,会的。”剑客则再一次点头,“你父亲就是我父亲,我当然会将我们的父亲找回来。”

女子终于笑了,往男子怀里靠去,“你没有骗我,你果然是千叶,你果然是他,只有千叶才会对我这么好……”

柳千叶的身体几乎起了一阵抽搐,女子的话就如一根针,生生扎入他的心脏。

不是,我对你不好,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丈夫。

他紧紧地抱紧自己的妻子,在心里无数次重复。他知道,如今他的妻子几乎已失去了所有,他绝不会让她再失去她的丈夫!

“抱歉,我应该拦住她的。”等到屋里的两人已彻底平静,赵玄姬才走近来,面容沉重。

“不怪你,我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柳千叶居然还能微笑,实际,却如喝了一杯最辛辣的苦酒。他转身,看到了女子咽喉处刚刚被唐素琴抓伤的地方,本还能微笑的脸终于凝固。

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一次你能答应帮我,我已经很感激,所以,你根本不必自责,相反,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才对吧。”柳千叶看着女子正不住渗着血丝的脖子,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片刻后,他凝定对方,“因为我知道,你本来完全可以不用卷入这一场是非里。”

赵玄姬低着头,沉默,心绪已复杂——是啊,陈琳父子已死,唐潜也已成为废人,就算当初是为了报仇而涉足这是非江湖之中,到如今也应该是她全身而退的时候了。

——江湖毕竟不是她这种平常人可以停留的地方。

可为何,就在昨天这个男子请求她一同返回王府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人?其实,她又如何会不知道对方交给她的又是怎样艰巨的一项任务呢?

女子在心底莫名一笑。或许,真的已无需多言了吧。

赵玄姬抬头,脸上终于浮出一个笑容。“快带你妻子去体息吧,王爷这边有我。”

柳千叶这才看向木椅上的王者,他一看到他,抱住唐素琴的手不由一紧。眼前高冠的王者,脸上仍然是那一夜在玉人楼欢愉时的表情,只是,他的眼神已是死的,表情也是死的。

重门之后,没有风,也没有阳光。由于长年处于这样的环境,老者座下的那把木椅甚至都已开始长起绿斑。

这样的环境,恐怕连死人都要霉烂掉了吧?何况是一个活人呢?

剑客看着唐潜旁边那一袭青衣的女子,看着她那一双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已阅尽人生百态的眼睛,他忽然感觉呼吸都已沉重。

对于这个一开始就被命运逼迫着卷入江湖的女子,他真正又了解多少呢?

昨天在玉人楼,她为何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他不了解,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而对于其它人,能帮到她的唯有尊重她的选择。

柳千叶在这方面确实已做得很好,好到有时为了尊重别人的选择,连他自己要走的路都可以不顾——就如十年前积木崖上的那一幕。

既然她要帮他,就如她所愿吧。至少这是她的选择。

剑客突然抬头看向对方,温润的眼睛里笃定有光:“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了,请务必向我开口。”——她若要离开,他同样尊重她的选择。

“好。”她大声回答,“我若想走时,一定会向你开口。”

门又一重一重阖起,柳千叶扶着他的妻子,也一步一步从房间里出来。“素琴,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我们的父亲。”

“嗯,我们去找父亲。”这一次,怀中的女子居然温顺地点点头,伸手将男子抱得更紧。

“情况如何?”出来时,一直守在院子里的叶云出声询问。

柳千叶在门外站住,听到对方的问题后,他的眼神如刀光一闪,却久久不言。

“情况不好?”叶云皱眉,目光转移到对方怀中的女子。他认得她正是柳千叶的妻子,也是唐王府的女主人。

但这个躺在剑客怀中的女主人似乎有哪里已经不对,叶云发现,她从一出来,就在自顾自地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语。

这个女人难道疯了?

叶云心下一凉,惊在当地。“尊夫人……”

柳千叶看着怀中的女子,索然一笑,伸手理了理对方散乱不堪的发髻,柔声道:“她没什么,只是累了,需要休息而已。”

雪花还在飘,剑客眼神沉寂如死,说完,已领着唐素琴重新朝着院子的外面走去。

念奴山寨大护法站在当地,远远看着雪地上剑客的背影一步步远去,良久,怔怔无声。

终于是付出代价了!

这一战还未开始,而这位曾号称第一的剑客就在开始前被这样轻易地击垮了?念奴山寨一心想拉拢的柳千叶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叶云的眼神复杂,定定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手已经握紧。

“那么接下来,柳护院——如何?”在那个影子湮灭于风雪之前,他神色一变,还是问了一句。

他始终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第一剑客柳千叶应该有的样子。

风雪中的影子果然停住了,柳千叶抬头,雪花在他的眼前飘过,他的声音却突然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压迫力,穿透风雪。“一切按原有计划,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