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开始了……”
苍穹的眼映出千里外的一切,念奴山寨子桑的房间里,珞璃族长盯着那面虚镜,脸上有满意之色。
他转过身,看向榻上的女子,“你归国之期看来已不远了。”
穆兰筱手捧着暖炉,虚弱已极的身子斜靠在榻上,不时地发出咳嗽之声。
她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也恭喜族长,唐王府与太师府的这一战过后,偌大的大浩王朝之内,能与十二死士抗衡的力量只怕也找不到了吧?”
珞璃在心底沉沉一笑,默认无声,女子却一边咳嗽,一边用手中的锦丝帕子去擦嘴角的血丝。
“你的病——”他有一丝不安,虽然眼见对方这样的咳血几乎已成每天的例事,但他觉得若总是这样下去,这个女人的身子又如何受得住?
穆兰筱擦干血丝,却看都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将其卷入袖里。“平吉不是已经去煎药了么?族长不必为我担心,鬼灵芝应能解我身上的肺毒。”
她顿了顿,用手轻轻压住自己因呼吸而一阵阵作痛的心口,接口道:“族长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尽快想办法说服各大山寨的寨民,然后,以起义军的名义,进军洛阳城!”
声东击西,果然是历来攻城惯用的招数。
珞璃微微动容,以起义军的名义从皇城的正门进攻,确实可以吸引帝都内绝大部分的注意力,这样,从唐王府秘密出动的十二死士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深入皇城最里层,将那个腐朽的王朝从心脏的地方连根剜掉!
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事关此次刺杀成败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但这部分计划,除了他的师弟叶云外,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
从最初考虑要不要接手这次的刺杀任务,到最后选择以一个博弈者的身份参与到这一场权力争夺之战,他和师弟叶云花了整整一年才将这个计划完全部署好。然而,本以为天衣无缝,绝无人再能想到的计划,今天从这个女人口里说出来时,却如虫篆之技无异。
“原来巧得很,阿筱姑娘和在下倒是想到一块去了。”珞璃最终只脱口笑笑,但笑得很勉强。
病榻上的女子也跟着笑了,“其实,并不是我和族长想到了一块,是族长你连日来一直交涉于各大山寨之间,我猜到了而已。”
珞璃点头,“只不过,自从你来到我们寨子,还从未出过这个房间吧?又如何知道我这几日做了什么?”
“这个么——”绯衣女子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手指轻击着手中的暖炉,似乎有什么不便开口。
“是我告诉筱姐姐的。”突然,一个少女从后面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凑到了穆兰筱的床榻边,然后冲着男子咧开嘴,“嘿嘿,哥哥你每天的一举一动,都是我和筱姐姐说的。”
“……”
珞璃一阵语塞,差点忘了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无奈,看向穆兰筱,穆兰筱也看向他,终于耸耸肩,苦笑。“你妹妹没有哪一刻不在和我讲关于你的事。”
珞璃站在当地,不知从何开口。
还好,这时药已经煎好,少年推门进来。
“啊,平吉来啦。”看到推门而入的人,少女喜上眉梢,拥了上去,刚刚的事情被她抛之脑后。
“别拉,小心药洒了。”平吉见她毛手毛脚,连连叫住对方,想甩开她又不敢太用力。
“哦。”少女极不情愿,松开对方的手,突然,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般,尖叫起来,忙用手掩住鼻子。“哎呀,怎么会有这么臭的药?”
她边掩着鼻子边跳开,另一只手指着平吉手里的药碗。珞璃跟着微微皱眉,少年端着药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看到,
药,居然黑如墨汁!
接着就是一阵奇臭从他的面前飘过,如果不是强自忍着,他只怕已经呕吐出来。
鬼灵芝真不愧为万毒之首,这种以腐尸为养料,从那些尸体堆里长出来的毒草果然令人作呕。
平吉放下药,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道:“这里有一些棉团,大家可以塞在鼻子里。”
珞璃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早已塞好,难怪刚才端药进来时不见他表现出异样。
“还塞什么棉花,赶紧走啦,臭都臭死了。”子桑却一把冲过来,朝少年使了个眼色,然后拉着他转身就跑,“平吉,快走,这里这么臭,我一刻也呆不下去啦。”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带出一丈,子桑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仿佛遇到了上门的讨债鬼一般。
“这死丫头,你筱姐姐行动不方便,快回来给她喂药。”珞璃八成已猜到了妹妹的那点心思,奔出去两步,却已不见了两个人的影子。
“嘿嘿,这么臭的药我才不喂呢,哥哥你要是心疼筱姐姐,就自己喂吧……”
“……”
屋内的两人听了突然都沉默,各自一阵尴尬。
“这药……”珞璃伸了伸手,却不知是去拿棉团还是去拿药碗。
“我自己来吧。”穆兰筱的手居然更快,伸手端起了那碗药,于是,男子的手就捏起了两个棉团。
他顿了顿,接下被对方打断的话。“这药……这么臭,阿筱姑娘不把鼻子塞住么?”珞璃将手里的两个棉团伸给对方。
穆兰筱摇头,突然叹了口气,笑笑,“在王府的几年里,再难吃的药我都尝过了,哪里还怕这个。”
珞璃不言,将两个棉团塞入自己的鼻子,眼睛却只盯着对方手里那碗黑如墨汁的药,那样的黑色,已经让他感觉有些不安。
“鬼灵芝真能解姑娘身上的肺毒?”他不禁问。
女子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听小芸说,是这样的。”
“可份量的问题——”珞璃还是不放心,既然鬼灵芝号称万毒之首,即使真能解毒,其用量也应经过严格的配算才对,如果稍有差错,药只怕就真要变成毒了。
“但不试又如何知道呢?”“已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能感觉到最近的身体已一天不如一天,就算不被毒死,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了吧,而试一试或许还有几线生机。”
死马当活马医。珞璃知道有这样一种医法。
只不过,如果真的是死马,能再医活的又有几例?
珞璃虽这样想,却无法反驳对方。
穆兰筱喝下了药,一秒,两秒,她居然没有大的反应,只是可能因为喝得太快,她咳得更加厉害。
“你感觉怎样?”他平静地俯视着对方的脸,观察,背在后面的手却已经握紧,居然有微汗冒出。
穆兰筱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将碗交给男子,“还……还好,份量大概差不太多。”
男子点头。鬼灵芝剧毒无比,几乎穿喉即死,若是份量真有大的偏差,那眼前的女子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他伸手搭上穆兰筱的脉,脉象很强,比任何人的都跳动得剧烈!
女子一向冷如凝冰的手也第一次有了温度,而且,还在慢慢地升温。
珞璃手一颤,皱眉。
“应该是鬼灵芝和我体内的肺毒起了反应,”穆兰筱似乎也已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怕对方过多担心,所以在他开口之前,作出解释。
“咳咳,”她仍然在咳嗽,但情况似乎有了好转,因为她咳嗽的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疼得直不起腰。她放下丝巾,“我已经好很多了,族里的事务太多,族长请自便吧。”
穆兰筱说的不错,作为一族之长的珞璃,每天都有不可计数的事情需要处理,的确不应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
洛阳城的一举一动,说服三大山寨的寨民,每一件事都需要他以全部的精力去处理。
珞璃下绛云楼时,正是日上三竿。
冬天里温和暖人的阳光照在行人的身上,有如风雪中的人喝了一杯暖茶,本应该是说不出的舒服,但他却感觉莫名的凉意。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照在他身上的日光也越来越凉,越来越让他感到害怕。
但,究竟这样的凉意来自哪里呢?
他猜不出来,猜不出来的感觉更能令人不安。
难道他在担心那个女子?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喝了药,确实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就说明鬼灵芝至少没有对她产生毒性,这已是在她用药之前,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珞璃还是觉得不对。他觉得不对的地方是刚刚为穆兰筱把脉的时候。
他现在仿佛记得,她的手当时似乎在颤抖,虽然像是被努力克制住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
她为什么会颤抖?既然在颤抖,为什么要克制,不让他看出来?
难道就在刚刚,她对他隐瞒了什么?
就在珞璃正无从思索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咳嗽之声又已传来,沉闷且急促,接着有东西掉落地上的声音,清脆入耳。
情况果然比他想象的还糟。
珞璃再次推开门的时候,也同时僵硬在门口,“阿筱姑娘,”
房子的中央,女子总不离手的手炉已经滚到了地上,穆兰筱蜷曲在旁边,赤红的衣服,赤红的脸,珞璃看到她整个人已卷成了一只刚炸熟的红虾!
他冲上去,一把抱起那一卷红衣,却惊觉女子的身体已经烫人!
她张开嘴,想对他说什么也已说不出。
“阿筱姑娘……”珞璃定了定神,用力摇晃女子的身体,想让她清醒一些。
“份量……不对,”看到来人,女子的嘴里终于挤出几个字,然后一口大血就这样吐了出来,人晕了过去。
血也是烫人的。
珞璃手指连点,封住对方颈部和背心两处穴位,阻止毒素进一步扩散。然而,鬼灵芝之毒岂是寻常毒药可比,一旦中毒,毒性直接沿着骨髓扩散,封穴已然失效。
而穆兰筱之所以还能等到他去而复返,不过是因为鬼灵芝的毒已被她体内的肺毒克制掉了一些而已。
怀里的身体已越来越滚烫,仿佛被火灼一般,穆兰筱的的脸也变得越来越赤红,红到几乎滴出血来。
她的嘴唇已经在开裂。
照这样下去,即使不被毒死,这个女人也很快会因为体内两种毒素的剧烈反应脱水而死!
珞璃的心里微微一凉,迅速从脑海里搜索所有曾学过的救命方法,但很遗憾,一直以来专攻剑道武术的他,对于师父的医卜之术从未有过涉及。
他一直认为,作为一名强者,杀人永远比救人重要。
但,当真正有了一位垂死之人倒在你面前时,任何人的心的都软起来,都会想伸以缓手。这或许是因为人们对生的渴望远远超出了人类的任何一种欲望。
珞璃的手一分分握紧,突然将女子长身抱起,奔出了绛云楼。
“族,族长大人……”守在院子外的护卫发现情况不对,跪地询问。
“去,把子桑那丫头找来。”珞璃看了一眼怀中的人,然后对着跪倒在地的护卫吩咐。现在,山寨里唯一懂一点医术的也只有他这个妹妹了。
但听到族长的吩咐,那个护卫却没有领命离去,只是将身体匍匐得低,“大法师刚刚和那个叫平吉的年轻人出了寨子,说是一会就回来,但……但不知去了哪里。”
这两个家伙!
珞璃的眉间掠过一丝烦意,以前总是跟着他这个哥哥寸步不离,现在倒好,自从那个少年来到山寨之后,这丫头就经常找不到人。
“他们带了什么?”沉吟片刻,他问。他知道那丫头出去没有别的,只能是玩。如果知道她们拿了什么玩具,应该就可以找到她们玩的地方。
“风筝。”护卫抬起头,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大法师是带着一只大蜈蚣风筝出去的。”
话音未落,天边果然飘起了一只风筝——大蜈蚣风筝。
珞璃猛一抬头,眉宇便皱起,低斥一句:“居然跑出去这么远。”
护卫顺着族长的视线,果然也看到了山那头的天边正飘着一只紫红色的风筝。因为天气晴好,所以虽隔着个山头,他还是能认出那就是大法师带出去的那只。
“属下这就去找。”护卫立即请命,不等族长开口,已经转身向寨子的出口方向退下。
“找到了,叫她去祭坛的水池。”
他说完,人已先奔出。穆兰筱的身体已越来越烫,在找到破解方法之前,也只能先将她放入水里才能让她暂时免于被身体里的热量活活“烧”死。
水果然能使人清醒。
一刻钟后,穆兰筱的身体慢慢冷却时,她终于也再次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万里上的晴空,以及晴空下几朵缓慢移动着的云彩。绯衣女子看了一眼,低低吐出口气,“原来还没死,”
她记得自已当时已身中鬼灵芝剧毒,在故意将那个男子支开后,两种毒素便在她的体内全面爆发开来,接着,便是全身上下火灼般、撕裂心肺的痛。那样的痛楚让人简直恨不得马上晕厥,甚至马上去死,可偏偏肺叶里的剧痛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的神经和意识,将她全身的那种灼伤感放大至千倍,一点点挑战她承受力的极限。
最后,在她的身体终于无法承受而失去意识之前,她看到了门口去而复返的珞璃。
现在,她侧过脸,又看见他,同时发现自己原来正被浸泡在一个池子里。
“你醒了,阿筱姑娘。”珞璃的脸沉静又带有一丝释然,语气柔和。
穆兰筱张了张嘴,发现喉咙终于不再那么发干,已经可以发出声音,皱眉,“我难道晕睡了很久?”
可是,情况根本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她刚一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一咳嗽,肺腔里的痛楚就又一次真真实实地传来,痛入骨髓。
她想这次她的肺是真的全烂了,否则她绝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这样的痛楚更实在、更能让人萌生死志。
穆兰筱的身体又开始弯曲,翻滚。
“先别说话。”珞璃已跳入她身旁的水里,然后用手按住女子的身体,不让她滚出水池边的石阶梯。“水只能带走你身上的热量,暂时麻痹了你的知觉而已,但鬼灵芝的毒并没有在你的体内停止扩散,你一说话,病当然会发作。”
然而,痛楚已经完全占据了女子的意识,根本已听不到对方的话,她的双手攥紧自己的胸口,身体又已卷成虾状。虽然没有声音,但她脸上不停滚落的汗珠和眼睛里那种绝望的寒冷足以说明她现在正在忍受多大的痛苦。
他看到她的嘴唇几乎被咬破,但仍然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手已经恨不得将胸腔里的心肺全部挖出来……
珞璃几乎已看不下去,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残忍,残忍到他已感觉自己的心几乎也被什么揪住。
这难道就是她每次发病时的样子!难道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呼吸真已成了一场折磨?
那么,柳千叶啊,你若还是个男人,当初又怎会忍心将这个每时每刻都在承受巨痛折磨的女人只身留在积木崖上?
而如今,在各自经历了这么多次的生死起落之后,你又怎会忍心再一次将这个她从你的身边推开?
没有人能回答,柳千叶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筱姐姐,筱姐姐怎么了……”她妹妹终于回来了。
人还未到,声已先至,少女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传来,然后一路狂奔,朝着山寨祭坛的方向。
由于走得太急,子桑居然将和她一起匆匆赶回的少年落在几丈之外。
珞璃苦色的脸终于舒展一下,而少女的脸却已苍惶、难看,奔下了池边的那个石阶梯。
穆兰筱,中毒已深!
她一眼便看了出来,然后大叫着道:“快,快给她封穴,”
懂一点医术的人都知道,对于中毒之人,首先便是是要阻止毒素的扩散。
珞璃的脸却一沉,摇头道:“鬼灵芝的毒直接侵入骨髓,封穴无效。”
“鬼灵芝……”少女错愕,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事情,手不由抖了一下。然后,她突然想起了早上的那碗药,那碗腥臭无比、黑如墨汁的药,嘴唇便开始颤抖。“什么,你说早上的那药原来是……”
男子点头,由于深知鬼灵芝的厉害之处,穆兰筱曾要求不要让他妹妹和平吉知道她所用之药,为的就是不让他们过于担心。
妹妹的反应已让珞璃有了不安,心蓦然一紧。“这毒可有解?”
“鬼灵芝……无药可解。”少女神若恍惚地摇头,眼神如死。
是啊,鬼灵芝无药可解,这是谁都知道,谁都可以想到的事。
珞璃的表情一点点严肃、绝望。水中,女子的身体一点点弯曲、垂死。
只有她的脸部露在外面,告诉他她究竟有多痛苦。
“那么,任何可能的方法呢?”他突然问,不忍心,算是尽自己最后一份努力。“哪怕能缓解她一刻钟的痛苦?”
然而子桑还是摇头,“不阻止毒素蔓延,任何方法都没有用。”
这已是给她宣判死刑,珞璃的心里突然有说不出的滋味,其实,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一直也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
他曾感叹这个女人的生命力怎会如此之强,在任何人都认为她会就此倒下、会被痛苦折磨而死的时候,她每一次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然后,继续承受着其它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他知道,她活下来,只为了那一句:只要弟弟还没死,她绝不能先死!
她一生都在为别人承受痛苦,但同时,她又不惜让别人来承受她的痛苦。
这是一个怎样复杂的人?
她坚强、她勇敢,她可以拿着一把匕首只身与一群杀手抗争。
她果断,甚至狠辣。
她对已经败走的敌人,追出数里也要将他们除根!
她同时又敢爱,她和任何一位少女一样,第一眼见到那个男子就已被他迷住。
但她又和任何一位都不同。
她主动、热情、甚至疯狂。
她让别人永远无法忘记她的方式就是先付出自己的全部。
包括她的身体、她的真心、她的灵魂,她的一切。
以及她发病时呼喊的那一声声名字。
“千叶,救我……”
如果说穆兰筱也曾付出过,这就是她的付出。
只不过,命运赐予她的并不多,她所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如果说,命运对她已经够残忍的了,那她对她自己,有时比命运还要残忍。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更关键的,是她的弟弟才能活下去。
她必须先活下来,才能考虑其它的事情,所以,到后来,她不惜对她的恋人残忍。
一个人,若她太在意某些东西往往就会忽略掉另外一些东西,为了她在意的那些,另一些则可以不作代价地挥霍、丢弃,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在既有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但她若也有时间回头,她一定会发现,有一些她曾失去的对她原来是那么重要。
…………
鬼灵芝确实无药可解,但要阻止它的扩散也不是没有办法。
“十二死士!”
岸上的子桑突然眼光一动,欣喜若狂。
“什么?”珞璃不明所以,但看到妹妹眼里陡然闪现的那一丝光亮,他的神经也跟着一紧。
“十二死士啊,哥哥你忘了么?那个,那个……”少女仿佛想说什么却苦于无法清楚地表达,于是伸出手胡乱地在身前比划起来,然而,即使如此,水中的男子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丝毫不解她的意思。她也有些急了,跺脚道:“哎呀,我是说十二死士的毒不也是直接种在骨髓里的?”
黑蛇剧毒?
珞璃终于皱眉,想起了山寨里制作死士的过程。那种以四种毒物为饵料培出来的毒蛇,其毒性几可与鬼灵芝比肩!更重要的是,这两种性质迥异的剧毒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的毒素都沿着骨髓扩散。
只是,这又如何呢?
珞璃猜不透,子桑却早已卷起了自己的袖口,然后指着小臂上的某处。“这里,看,这个伤口哥哥你还记得么?”
珞璃凝神,眼睛沿着妹妹所指的地方看去。
子桑高高举起自己的左手,他看到,少女洁白如凝脂的小臂内侧,居然并排有两点奇异的黑色赫然在目。两个圆点虽然不大,但那样纯正的黑色,就好像某种毒蛇的眼睛一般,在你看向它时候,它仿佛也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窥视着你。
那正是被中间小榭上饲养的那些毒蛇咬伤的!
看到那两点黑色,珞璃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一天。
那时候,他妹妹刚满十岁。
十岁,本来是十分贪玩的年纪,可她却整天跟在哥哥的后面,哪也不去。作为念奴山寨一族的未来继承者,珞璃当然没有这么多时间陪她,但他也任他妹妹这样跟着,走到哪里,也都带着她。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父亲没时间管她,他将她带在身边总比让她满寨子到处乱跑要强。
但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
那天他忙完所有的课业,却猛然发现身边居然找不到他妹妹的身影。他偷偷找遍了整个寨子,希望能够在父亲觉察之前将妹妹找到,但时间一直持续到黄昏,他的心里也一点点变得黄昏般沉寂、冰凉。
最后他不得不将情况告诉给父亲。
念奴山寨族长发动了寨子里所有的寨民,将山寨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遍,还派出巡逻队前往其余两个山寨去找,但能出去的人都派出了、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三天天夜,始终无果。
妹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他的父亲终于暴怒,他也因此受到了体罚!但对于那种皮肉之痛来说,他心里的自责远超过百倍。
那可是他的亲妹妹,他唯一的同胞!
奇迹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否则就不叫奇迹。
第三天夜里,当他请求父亲给予他更严厉的惩罚时,他妹妹终于出现。
谁也想不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居然会跑到中间小榭上去,谁也想不到三天来寨子里翻天掘天般的搜寻,中间小榭上的那位侍神女官居然视若不见。
子桑被毒蛇咬伤了,但当她被侍神女官抱着从中间小榭下来的时候,蛇毒显然已被清除。
珞璃想到这里,终于已明白他妹妹想对他说的是什么——山寨里确实有专门克制那种蛇毒的药,而那种药就是由历代侍神女官保管。
他抱起了水中那一袭红衣,跃上石阶,眼神不禁望向山寨西南方向的尽头。
远处,夹壁般的山谷之内,只看得见水汽萦绕。
湘贵一带的气候本就潮湿,而那个山谷两面照壁,群山环绕,更加不见天日。
那里几乎人寰罕至,但就在那谷内某一面的半山腰上却隐隐现出一间小楼——中间小榭。
珞璃低头望了望怀中的人,已隐隐担忧,离开了水的身体,温度上升得更快,只片刻的工夫,穆兰筱的脸色又已开始泛红。
他凝神,不敢过多耽搁,既然那蛇毒也是沿着骨髓扩散,而那种药又可以克制蛇毒的话,那么,它应该也可以阻止这个女人体内鬼灵芝的扩散吧。
…………
药呢……药在哪里?
药在顾怜楚的石匣子里,但珞璃找遍了整个中间小榭,根本找不到那个匣子。
没有药!因为顾怜楚将它带去了洛阳。
怎么……会这样呢?
男子怔在当地,身子颤动了一下——难道真的无可救药了么?
穆兰筱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虽然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但听觉却仍然清晰。她知道找不到那压制蛇毒的药,意味着不出半个时辰她就会死!
死,对于大多数年轻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一个人还很有活力,还有梦想没有实现时,他怎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
他甚至会想:人为什么会死呢?
然而,曾无数次面临死亡的她,生死于她来说,应该早已看得淡了。穆兰筱只是笑了笑,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在为了弟弟的归国之路而活着,生命对于她自己而言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现在,她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的弟弟。
她怅然一笑,道:“我患的本是绝症,原不该来向族长求药的,只不过,我总觉得,若我真有幸能求得贵寨的灵药,总还有一丝希望……”
她顿了顿,接口:“我一直认为,人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该放弃。”
穆兰筱仰望天空,又想起了那一年的宫乱,想起了那之后的逃亡,想起了那一次次死亡线上的挣扎、流血。她现在已无法想象那时候自己究竟是如何闯过来的。
因为每一次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放弃。
但她知道,放弃从来不需要理由,只有活下去才必须名正言顺!若是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放弃也不过迟早的事情而已。
珞璃低头看她,终于开口道:“你不放弃,是因为你弟弟吧?只要有一线活的生机,你总不愿就此倒下。”
绯衣女子苦笑摇头,“可现在希望没有了,是么?”她已不能多说话,一说话又开始咳嗽,又在咳血。
珞璃沉默不语。
子桑和平吉还在继续翻找,想看看顾怜楚是否留下解药在其它地方。
“找到了!”平吉拉开了一个屉子,终于大喊。
珞璃想也不想,已冲了过去,但被拉开的屉子里横的,倒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光瓶子的颜色就有四五种。
“哪一种!”他的声音已开始发抖。
他的声音为什么发抖?
“黑色的那瓶……”子桑探头看了一眼,中间小榭上的女官曾给她服过这种药,所幸她还记得。
珞璃顺手一操,“啵”的一声,已倒出三颗小丸纳于手心,然后就着女子嘴里的血沫就这样喂了下去。
他抱着对方的手同时在她背心处凝力,将真气渡入女子体内,帮助她将药力散开。
“怎么样?”半晌后,他问。
“咳咳……”女子想要开口,又已咳嗽起来,但珞璃发现,这一次,她居然没有咳出血丝!
她的身体在退烧,脸上的红潮也在消去。
然后,穆兰筱才舒一口气,“好,好些了……”
珞璃点点头,“那就好!”他话未说完,已将手里的瓶子连着屉子里的其它几个黑瓶一起收入怀里,人已重新立起,凝重道:“希望这几瓶药能让你撑到那里。”
山寨的广场里多了一匹白马。
马是良种,千里马。
马背上一骑两人,风在他们身边如刀子般穿梭,珞璃手握缰绳,他的身前用一身猞猁裘紧紧裹住,隐隐露出里面一片绯色的衣角。
是穆兰筱,他这是要带这个女人去求医?
但,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医得好穆兰筱的病呢?
男子眉宇也是一紧,最终还是一抖缰强,打马上路。
妙手老人,
珞璃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人,他师父无稽子的医术已鲜有人能及,但如今,唯有在医术方面比师父更胜一筹的妙手老人方能救她一命。
“哥……你要去哪里。”他妹妹已在后面追来。珞璃这才勒马,回头,突然想起自已这次出门太急,寨子里的事还未交待。
珞璃道:“我出门几天,很快回来。”
“可,可是……”少女犹豫,呆呆地望着马上的对方。偌大一个寨子,一直以来都是她哥哥在打理,虽然名义为大法师,但她于山寨里的事情其实很少过问,如今哥哥一走,只怕寨里随便出点事情,她便要应付不过来。
何况,其余两个寨子还一直对他们山寨虎视眈眈,如果让那两个山寨知道了她哥哥出寨的消息,情况更会不妙。
“可是我怕……”她怯生生不敢开口,既不想一个人留在寨子里,又不愿哥哥为了担心她,误了正事。
因为她自己也不希望看到红衣姐姐死。
珞璃当然明白少女的心思,说实在的,要将还从未处过大事的子桑留在寨子里,他已有些不放心,只是上路在即,也没有办法。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平吉此时却走上一步,然后对着马背上的珞璃深深一揖,“族长请放心,在族长顺利归来之前,我和子桑定会守得山寨周全。”他的话铿锵而沉稳,居然不带一丝稚气和玩笑,听起来全不像是从一个少年的口中说出。
“啊?”珞璃还没有来得及惊讶之前,少女张大了嘴巴,神色莫名。她没想到这个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嘻哈轻松神情的平吉,说话居然也有如此一本正经的时候。
然而,只有珞璃才知道,平吉绝不是一个惯于嘻哈的孩子,只不过和子桑在一起时,他乐于这样而已。
“好,平吉,我相信你。”他微微一笑,看着那个比子桑还稍矮一些的少年,忽然间像是看到了自己某个时期的影子。
他记得少年时,若是父亲有事出门,也都是由他代为主持寨子里的事务,而且每一次他都做得很好,每一次都能赢得父亲的大加赞赏。
如今,出于一种说不出来的原因,他居然也相信这个少年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叶云曾说这个少年是能让他妹妹成长起来的人,可他现在认为,这少年将来的作为,只怕要超出他们师兄弟的预料。
珞璃重新打马,这一次已真的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