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少年心事总是痴

一个月过去,念奴山寨现任族长仍没有消息。

这一月之内,洛阳城已连发四道密信催急,到这一次,已经是第五次了。

院子里,叶云捏着手中半卷小纸片,心一点点下沉,一点点凝重,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张纸片,而是一块重达几斤的铅石。

这已经是第五封信了,他希望这是最后一封。

但当他打开,——所有行动,延后再议。

又是这样!

这几封信当然都是出自那少年之手。

约定好兵分两路进攻,没想到,珞璃那家伙居然会失约!

难道是寨子里出了什么变故?

叶云将纸片卷入手中,默然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远方的虚空,面色却更加沉重。

“还要等么?”对方这样的表情,柳千叶不看信也已猜到了结果,略显不满。“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消息,再等下去还有何意义?”

叶云没有否认,箭已上弦,没有不发的道理。

只是……

叶云看向虚空的眼神突然一动,仍然强作说辞:“没有足够的诱饵从正面拖住御林军,这次的刺杀任务将很难得手。”

柳千叶当然也知道这些,否则就不会等这一月之久,只不过,等往往也是有限度的。

他突然伸手,一片晶莹的雪花便飘落在他的指尖,他接过来,雪花祔着他修长的手指,说不出的美丽。

但不到片刻,他指尖的雪花就开始融化,转瞬变为一抹清水,消失不见。

柳千叶轻弹手上的水渍,悠然道:“你说的或许都不错,但做事就和这赏雪一样,都讲究个时机,而时机往往稍纵即逝……”

趁赵寒烟出宫之际,将赵氏父女同时刺杀于太师府内,这就是时机。

皇城守卫森严,十死士根本无法顺利攻入城内,因此,谁都知道这时机有多重要。

叶云也不例外。

他突然将手中的纸条握得更紧,终于道:“再等三天看看……”

“三天之后呢?”柳千叶问。

叶云道:“三天后,若珞璃的起义军还没有到,由我从正门破城!”

他说完,人已走开。

三天,可以发生很多事。特别是在这座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相互制衡的洛阳城内,更是如此。

这三天里,洛阳城内渐渐出现了一些流言,开始传遍皇城内外的每一个巷子,而流言的矛头直指当今龙座上那位少年皇帝的身世。

有人高调宣称:大浩朝成帝吕正当年并未留下子嗣,吕浩皇室血脉实已断绝!

流言一经传开,就如被风吹散的柳絮一般,谁也找不到它的源头,但谁也无法阻止它的扩散。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流言看上去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当年赵寒烟所怀的龙种的确来得蹊跷。

中年无子的成帝吕正,居然能够让进宫不久的赵寒烟成功受孕,这本已是极大的疑点,更何况自那以后,不说别的妃嫔,就连赵寒烟自己也再没能为成帝怀上一儿半女。

这其实已足够说明问题,而在当时,也确实有不少类似的流言传出。

只不过,久无子嗣的成帝实在太过兴奋,因为他太想要个儿子了,他绝不相信这个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会是别人的。

于是,流言也就被他压了下来。

但现在,流言又起!

而且,比当年那一次流传得更厉害、更迅速。

现在,流言已传入赵寒烟的耳中!当然,还有赵铁鹤,

可怕的是,还传到了聂枫的耳中!

“荒唐!简直荒唐!”赵铁鹤怒斥,反手一个巴掌,将报信的家奴打得几个踉跄,口吐血沫。

赵铁鹤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究竟是谁在散布谣言,一定要将他抓出来,抓出来乱刀剐尸!”

“是,是,”家奴的半边脸早已被打得麻木、变成灰紫色,口齿虽已经不清,但还是连连应口。他眼见情况不妙,在主人再一次发难之前,赶紧连滚带爬地溜出了房间。

聂枫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他了解赵铁鹤的脾气,知道他在发怒的时候,任何人都最好不要插嘴。

事实上,赵铁鹤刚刚雷霆般的怒吼他似一句也没有听到,一点也不在意,但他握剑的手却在发抖:

他不相信,一定是谣言!

寒烟和成帝虽然只作了几年夫妻,也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他知道,她绝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寒烟绝不是!

黑暗中聂枫目光如刃,直刺虚空,仿佛那个谣言的制造者就躲在黑暗里的某处,他要把那个人揪出来,然后立劈在他的刀下!

但,他却不能。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寒烟辩解,为那个女人鸣屈,而他的辩解也同时是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也曾动摇过的怀疑。

不错,他也曾动摇过。在那时候,他一度和洛阳城内无知的附和者一样,认定那个刚出生的皇子根本就不是皇氏血脉,而仅仅是赵妃与宫里某位“内监”私通的孽种。

那时候,他的心几乎碎裂。

他忍不住想冲入禁城,当面向赵寒烟问个究竟。

只可惜,他那时根本进不去,

但他却真的见到了赵寒烟。赵寒烟自己出了禁城,连夜逃回了昔日情人的身边。

赵寒烟回来并不是来向他解释什么的,她那时候认为,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本无需解释。

她回来,是来求他的。

她告诉他:如今,禁城里所有人都认定她的孩子是个不明来历的野种,所有人都想置她和孩子于死地。

她求他帮帮他,求他去她的身边保护她,哪怕一年、两年,只要等事情的风波一过。否则,她和她的孩子都会死!

那时候,看着朴倒在自己面前的昔日情人,聂枫几乎崩溃,本来问到嘴边的问题突然无法出口。

寒烟这么信任他,抱着唯一的希望出城来求他,他怎么再忍心和其它人一样去怀疑寒烟、质问她的孩子是不是野种?

就这样,他成了禁城三千御林军统帅。一直到如今,她的孩子已七岁了,七年来他从未迁升,也从未离开赵寒烟一步。

这七年来,当年未问出口的问题,他也没有在她面前再提及。

因为有时候,结果已经比真相重要。

如果终究不能以一个旁观者身份置身事外,又何必将事情追究得太细,徒增烦恼?赵寒烟的孩子是龙种也好,是野种也罢,她既然来求他,他就不能不帮她。

因为他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孩子总是寒烟的骨肉,这总错不了。

现在,同样的情况又在上演。这一次,没有了老皇帝出面制止谣言,禁城里更加乱成了一团,赵寒烟再一次逃了出来。

有人在外面敲响了门。

聂枫打开门,吴川站在门外。“太后回府了。”

聂枫脸色微变,但赵铁鹤的神色比他更急,走了上来,“太后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吴川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目光闪动,回道:“太后此次出宫,不是找太师的……”

赵铁鹤一怔,片刻已明其意,转过头冲着身后的男子微微一笑,“枫儿,寒烟是来找你的……快去吧。”

聂枫沉默。

他说过要她永远不要再来找他,他也永远也不会再见她,但这一次,

“太后在她房里等你。”他迟疑的时候,吴川提醒,“太后说聂统帅若这次选择不去见她,七年前,又何必答应帮她……”

聂枫这才一惊,他不是呆子,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赵寒烟是在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已和七年前一样。

她这一次来,同样是来求他救命的!

聂枫已奔出。

…………

就在谣言四散流传的时候,洛阳城里悄然出现了一批乱军。

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已越聚越多。流言就是从这些乱军的口里传出来的。

令人奇怪的是,这批一看就知道是没有经过特别训练的军队,打出的却是唐家军的旗号。一日之内,洛阳城完全陷入混乱,城民奔走告急:

唐潜终于要反了!

城里的百姓甚至带有一点点兴奋。这绝不是说他们在盼望战乱、盼望流血,而是已经对大浩王朝彻底绝望。

赵氏家族一手遮天的局势急需要人来打破。

但唐潜明明已成了废人,绝没有能力再发号施令,唐王府内这几日也未有任何动静,那么,这次带领乱军发动叛乱的,又会是谁呢?

唐王府里,叶云抚掌,浅笑道:“他果然来了。”

柳千叶道:“他来了?”

叶云点头接道,“不错,虽然迟来了整整一个月,但毕竟还是来了。”一个月前他来帝都的时候,就已和珞璃商量好,刺杀行动开始之前,就先由珞璃在洛阳城内策动暴乱。

洛阳城一乱,赵氏父女的注意力必定全部转向起义军那边,这样,刺杀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

叶云回过头,暗然一笑,“看来,我们也是时候行动了。”

天已全部黑下来,所有的死士都穿上了清一色的黑袍,他们的脸是死的,剑已藏在衣服里。

他们整个已和这夜色融为一体!

现在,若不是一流的高手,普通人绝不可能在一丈以外发现他们。

半个时辰以后,这十名死士就会全部出现在太师府内,更确切地说:是出现在吴川的房间里。然后在柳千叶的率领下,掠杀他们所能掠杀的一切,血洗太师府!

而此时的叶云,早已领着唐王府的一百刀剑手从王府出发,目标则是禁宫里那位有名无实的傀儡天子。

这一场最初由唐潜精心策划的翻身之战,终于,已悄无声息地开始……

夜幕也已笼罩下来。

太师府里,仍然一片寂静。

聂枫几个纵步,穿过一个院子后,远远已看得见一间小轩。小轩里面,灯的影子还是那么昏黄,人的影子还是那么熟悉,有如往昔。

聂枫的脚步却一点点放慢,一点点沉重。

灯影虽黄,已是新烛,人影虽在,早已新妆。他很清楚,如今,往昔早已不再。

可他必须得去见她,因为她来了,来求他了。

聂枫突然晃了晃脑袋,在心里苦笑:她还是这点没变,一有危险就会跑来他的身边……

只这一点,还有何奢求?

他推开了门。就看到了门里的那个人。

他惊呆。

他自然一眼就见到了赵寒烟,但令他惊呆的却不是她,而是她手里牵着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的袖口露出杏黄色的滚边!

他下意识跪下去,赵寒烟却早已松开了那个男孩的手,一把抱住了他。

她的眼泪已经流下,身子已开始颤抖。她道:“聂枫,我怕,我好害怕……”

聂枫一时间呆住,他本应该是想推开她的,但也不知是女子抱得太紧还是由于别的原因,他伸出的手又慢慢地缩了回来,然后一点点抱紧她。

这一个拥抱已迟到太久,聂枫仿佛一下子就抱住了十年前的旧人。他知道,寒烟仍然是一个可以让人内心炽热的女人。

他软语道:“别害怕……我已经派了府里的人手去查,很快就会有结果。”他说完目光一闪:“若让我查出是谁在散布谣言,我绝不放过!”

赵寒烟将他搂得更紧,几乎就想把眼前的男子搂进自己的身体里,低声哭道:“我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我以为这些人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可为什么他们总是不放过我?”

“会过去的,事情总会过去的。”聂枫安慰道,“何况,你没有做错事,用不着害怕,一个人只有做错了事,才应该感到愧疚。”

赵寒烟缓缓松开他,她松开他时,聂枫发现她的眼角早已挂着两点泪珠,她含着泪,看着自己的情郎,表情竟突然那么认真:“没做错事,就不用害怕,只有做错了事,才需要害怕,对么?”

聂枫点头,温柔笑道:“所以……”

“所以,我没救了。”赵寒烟突然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嘎然失声。她不顾对方的惊讶,自己摇着头,继续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不该犯错的,因为我只要一犯错,就永远没有退路。可是我……”

聂枫的手突然一紧,“可你还是犯了错?”

赵寒烟不敢看他,仿佛自己有什么事一直瞒着对方,咬紧嘴唇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聂枫沉默半晌,他似乎已猜到赵寒烟所说的错事是什么了,因为他发现赵寒烟的眼睛已转向旁边的那个男孩。

那是她的骨肉,她的孩子。但孩子的父亲……

聂枫忽然像是被人当胸一击,被那些正在城内传的火热的谣言击中。

他闭上了眼睛,他眼睛闭上的时候,心却已裂开。

难道真的无风不起浪么?

赵寒烟抬头,咬着唇道:“你——你为何不问我?”

聂枫许久睁开眼睛,嘎声道:“问什么?”

赵寒烟的眼里闪着泪光,显得那么的温柔,又那么无奈,含着泪道:“七年了,所有人都在怀疑我的孩子,你却从没问过我半句,如果孩子真不是先帝的,如果……”她停了一下,咬紧牙道:“如果我真的是那种女人,你也不在乎吗?”

聂枫抱紧她,柔声道:“你是怎样的女人,你我都很清楚,这就够了。”

赵寒烟摇头道,“你不清楚,你一点也不清楚我是怎样的女人!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说过我是逼不得已的……但错了就是错了,我现在必须让你知道,我不能再骗你……”

聂枫的手攥紧,突然想拦住她。“你莫要说……”

他求她不要说,莫非是因为即使她不说,答案也已很明了,他不愿让她说出来,伤了她的心,也伤了他的心?

又莫非是因为即使她说了他也不信?

不过,赵寒烟接下来的话,他的确不相信,打死也不会信!

赵寒烟说:“孩子的确不是先帝的。”

聂枫突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赵寒烟看到男子的脸色,自己大概也已不好受,但她还是继续,因为她今天已决心要将真相全部告诉给他听。

她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你若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多少也总会了解我一些——也总会清楚我其实是个怎样的女人……”

聂枫仍然闭着眼睛,他或许已不愿再听。

赵寒烟却接着道:“这个人你原本认识的。”

聂枫终于动容,“我认识?”

赵寒烟道:“你们非但认识,也许还算得上是朋友。”

聂枫脸色更沉,反问:“我的朋友?”他想他的朋友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赵寒烟这次没有回答他,她的目光突然转向了旁边的那个男孩,那是她的孩子。

母亲看向儿子的目光总是说不出的怜爱,说不出的温柔。甚至比看向她的情郎时更加温柔。

每个人都有过童年,每个人也都感受过,这样的目光,即使是旁人,也可以感觉到自那里面折射出的温暖。

但此刻,聂枫却发现,赵寒烟的目光里不仅仅只有温暖,还带着一丝无法形容的欢愉。

她在高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

赵寒烟却的确在微笑,只见她伸出手,将男孩的那只小手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伸向了聂枫,然后,她就将男孩的手交到聂枫的手上,握紧。

“叫皇父。”她对着男孩低低道,她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她的笑容是那么真实。她的眼角虽挂着泪水,却是幸福的泪水。

只因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

“皇父。”孩子总是最听母亲的话,虽然以他这样的年纪或许还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聂枫却清楚得很,他的手仿佛烫伤般弹开。

他当然不会相信,死也不会信!因为他从未对赵寒烟做过什么。这一点他同样清楚。

聂枫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怕,突然低喝道:“疯了,你简直疯了!”

赵寒烟却还在微笑,那样温柔的微笑。她眼神里居然没有责怪,竟反而只有自责,“我没有疯,我说的是事实,只是我……”

这一句过后,各自沉默。赵寒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无论她怎样解释,聂枫都不会相信。自己没做过的事,别人一定要说他做过,换成谁都不会相信。

他只会觉得可笑。

所以,她解释得越多,只会使他的心更凉,更绝望。

对赵寒烟绝望!

聂枫叹一口气,看向女子的眼神仍然是悲悯的。许久道:“其实,你又何必这样?孩子即使不是我的,这七年来,我不也一样守护在你们身边吗?但你现在这样——”他顿了顿,伸出手,抚向女子的面颊,接道:“但你这样,让我如何继续帮你?”

赵寒烟也忍着泪水,道:“我说过我是逼不得已的,但我既然已知道自己错了,就不会再错第二次,所以我绝不会再骗你。”

她不等对方插口,又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我不怪你,因为这件事你的确不知道。”

终于,最后这句话仿佛一个惊雷,将他劈醒。聂枫再也无法镇定,四目相对,他发现赵寒烟说话的时候竟是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

他终于颤动着嘴角,“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难道真有什么发生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赵寒烟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去万佛寺进香?”

——万佛寺。聂枫眼神茫然,喃喃。

他怎么不记得,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他都忘不了。

那一次是赵寒烟被封赵妃以来,第一次出宫,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那一次也是他和那个人平生第一次对决。帝都刀隐,第一剑客,那一战后,他们各自从此都只有一个对手。

当然,还有一件事,他也绝不会忘记

聂枫想到那件事时,全身的肌肉突然痛苦地痉挛起来。

赵寒烟这时道:“你是不是想起了玉琦?”

…………

玉绮——玉绮——

聂枫连连叫着这个名字,已痛得弯下了腰,仿佛他听到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他一生的噩耗。

痛苦的记忆总是那么真实,那么难以忘记,于是,聂枫又渐渐地想起了那天的事。

他记得,他与柳千叶的那一战,是以唐王府刺杀失败而告终。但为了防止唐王府再一次发难,赵寒烟被紧急接入了太师府内,第二天才由御林军接回宫中。

就在那一晚,赵寒烟要求见他。

那是他第一次进入赵寒烟的房间,也是他第一次拒绝她。

拒绝梦中情人的邀请是什么滋味?到现在为止,恐怕只有聂枫一人尝过。需要勇气,需要控制力,总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他其实想,想得要命,因为在他心里,赵寒烟实在太完美,太具有诱惑力,但他必须拒绝。

所以,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才回来,喝得几乎已辨不出东南西北。可他还觉得没有喝够,

幸好,那时候已有个人走了过来,而且手里还拿着一壶酒。

那个人当然就是玉绮。

玉绮走到他面前,轻声道:“你是不是还想喝酒?”

他带着酒意斜睥她一眼,他不认得她,府里的丫环很多,他不认得很正常。此时,他虽然已说不出话,头脑却还算清醒,他在想:问一个醉酒的人是不是还要喝,岂非和问一个正赢得两眼发光的赌徒是不是还要赌一样?

只不过问你还要不要赌的人,往往只想你等下能输得精光,而问你还要不要喝的人,则必定是想你能喝得更醉。

他只点点头,然后玉绮就坐了下来,给他倒起了酒。

他想也不想,一杯下肚。

好烈的酒!

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烈的酒,他的舌头本已被酒精麻痹,本已尝不出任何酒的味道,但这酒实在太烈,烈得出奇。

他并不在乎,他只希望这酒能够再烈些,再苦些,因为再烈的酒也没有他心里的那团火烈,再苦的酒也没有他的心里那么苦。

所以他一杯一杯地喝,玉绮也就一杯一杯地倒。他现在想,如果不是当时确实已醉得厉害,他应该早就想到,玉琦那时问他还要不要喝,的确是想将他灌醉。

只不过,她究竟为何要将他灌醉,他到现在也想不通。

那时候,借着几分酒力,他醉眼看去,眼前的女人竟是那么娇美,那么漂亮。

那么像他日夜想念着的那位梦中情人。

酒力就突然发作……

聂枫绝不是一个会乱来的人,即使喝醉了,他也能把持住。

但那天晚上……

赵寒烟道:“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觉得玉绮很像一个人,很像我?”

聂枫此时居然已平静下来,只道:“那不是你。”

他说的很肯定,因为等到第二天酒醒时,他见到了那个陪他喝酒的人。

她死了。

那时候,他姑父也在场,但赵铁鹤却似根本不知情一般,只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我早已听说这丫头不守本分,已经和府里好几个下人牵扯不清,昨天晚上恰好被人撞见,我只好给了他们一点教训。”

原来,和玉琦躺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当然也已死了。

聂枫看着那两具早已冷却的尸体,心里已不知变成了什么滋味。

他突然想哭,突然想笑,想发疯。做错事的明明是他,为何伏罪的却是两个毫不想干的人?

那两人显然是赵铁鹤用来给他顶罪的,为的就是给他遮住些面子!

赵寒烟一直都在凝注着男子的脸,才道:“你说的不错,一开始陪你喝酒的人的确不是我,但当你完全醉了的时候,就换成了我——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才一直以为那天和你——和你那个的是府里的丫环玉琦。”

“一派胡言!”聂枫虽然反驳,额上的冷汗却已悄然冒出,发抖。

赵寒烟含着泪道:“我知道你无法相信,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宁愿不信,可是——可是我那时候的确需要一个孩子。”

赵寒烟还欲再说,他已狂奔而出。因为不需再听下去,真相已经明了。

夜幕沉寂如死,聂枫狂奔在雪地,连积雪的颜色都已成为死灰。

原来,万佛寺进香、赵妃回府、玉琦,全是那父女俩一手安排!

赵铁鹤为了得到足够与唐王府对抗的筹码,牺牲了自己女人的终身幸福还不够,还早已将他也利用进去。

被牲口一样地利用!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只是猪、是狗、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达到目的的工具。

他现在才明白,玉琦那时会给他送酒,绝不是巧合。

那酒当然也有问题。

只不过,玉绮也不过是赵铁鹤的工具,用完就丢弃的棋子。

聂枫的脑袋几乎快要炸开,他无法想。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

王府里的每一个人都疯了,这世道疯了!

他狂奔,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病态的地方。

他若不走,迟早也要和他们一起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