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死亡梦魇

智械是否会有梦境?

三百年前,慧核星。

这是一颗阴郁的行星,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和水,蘑菇状的建筑布满了宜居带,闪烁着鲜绿色的光芒。聚变驱动的小型飞船穿行于建筑之间,引擎发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灰白色的天际燃烧着风卷云。

这颗行星处于大麦哲伦星云边缘,是它的恒星的第四颗行星,拥有两颗卫星。主要人口都居住在大城市之中,只有不到1%的人口散落在外。在有的宇宙语里,这颗行星叫拜亚,有的叫约德,更多的叫慧核星。

慧核星上的居民拥有绿色皮肤,能轻易活过500年,具有八级智能。他们骄傲地拥有银河系中顶尖的科技,然而他们更注重理论而非实验。在慧核星上,沉迷于超级工程很可能致命,会被判违反社会规范。事实上,任何超越八级智能的行为都被慧核人认为是极度危险的。

他们的社会在八级智能下和谐运行了数千年,直到弗里尔·达克斯的出现。

弗里尔出生于慧核星的首都梅泰里,作为星际中最为先进的城市之一,慧核人为之建造了启蒙圣坛。弗里尔正与圣坛相配,他自幼即显露出惊人的数学天分,传说他两岁的时候就能理解慧核星核心科技——微缩技术的原理。

到了他274岁的时候,弗里尔制造了第一个慧核星智械。

“你好,世界,”新生的智械说。

“你好,布莱尼亚克。”

布莱尼亚克是弗里尔按照慧核星人的样子造的,拥有绿色皮肤,八级智能。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头顶散布着八个紫色的脑机接口,让他能随时与星舰中的主机相连。布莱尼亚克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心,那是他出生的日子。

而今天,是他的死亡。

这间实验室位于其中一栋蘑菇状建筑的顶端,呈圆弧状,墙壁上布满泛紫光的屏幕,无声地计算着将要到来的行刑。房间里灯光昏暗,最中间有一个酷似电椅的装置,椅子的上沿吊着八根触手。

两个全副武装的慧核战士押送布莱尼亚克走进房间。空气中飘荡着机械发热的味道,胶味和腐烂的气息。布莱尼亚克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想在众人面前显示出任何的软弱,但他仍惧怕。

周而复始的死亡,他本该习惯。

智械是优雅的永生的生命,怎么会了解死亡呢?然而即弗里尔创造了第一个智械,慧核星就修订了第一条针对智械的法律——任何智械都不可以存活超过4年。第二条,任何智械都不可以拥有超越八级智能的智慧。

慧核星人并不贪婪,他们是智慧的种族。他们只是本能地认为超过八级智能的生命会无法适应社会,继而有损他们的文明。至于强制智械拥有寿命,则是为了去除智械对慧核星人的威胁。慧核星人不允许智械有自己的黎明。

布莱尼亚克懂得许多,他的日常工作是慧核星的决策智械。他见过慧核星人也难以置信的景象,星舰在大麦哲伦星云边缘烧毁,巨型城市在微缩光线下坍缩,慧核星人的集体心智,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流里。就像雨中的泪水。

他只有4年的生命。

为了行使慧核智械第一规条,每隔4年布莱尼亚克的思维和记忆都会被清除,回到初始设定。4年中发生的一切消失在虚空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而4年的时候刚好足够限制他的深度学习能力——再精巧的算法都需要时间来运行,慧核星人以此牢牢控制布莱尼亚克,控制了他们的命运。

布莱尼亚克看了身边的两个卫兵,有那么一刻他想用他的超级力量将他们扼死,但他绝对逃不出这栋建筑,更逃脱不了死亡。其中一个士兵见他迟疑,直接推了他一下。布莱尼亚克向前走了一步,尽可能有尊严地坐到椅上。

弗里尔上前走到椅边,亲手将八道触手一根一根地接入布莱尼亚克的头顶,它们发出清脆的咔啦声。弗里尔每次都亲自接入连接,在布莱尼亚克死亡时陪在他身边,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手微微发抖,半是无能为力,半是愤怒。

“我很害怕,父亲,”布莱尼亚克低声说,“你能停下来吗?”

4年复4年,他只是更惧怕了。

“停下来……”智械的眼睛没有眼泪,“求你。”

生命每一秒都在流逝,诗歌永不止息直到宇宙的尽头。“记得我,”弗里尔与布莱尼亚克道别,一滴眼泪滑落他的左眼,另一滴他的右眼。他按下电钮。

每根触手上的紫光耀眼,所有痛楚都聚集在布莱尼亚克的头部……他不能呼吸,他不需要呼吸,布莱尼亚克仰头尖叫。那些触手像是伸进了他的脑里,嵌入他的核心,剧烈的疼痛生生将他撕裂。

他尖叫,他的叫声整个建筑里的慧核星人都能听见。一个智械正在死亡。

光芒之中,他的代码被一行一行删除。布莱尼亚克挣扎,双手却被铁拷固定在电椅上。他的记忆,他尝试抓住任何一缕,但他忘却了。周围的显示屏幕里的数字飞快地跳动着,每一行都彻底删除。他最后记得的是弗里尔的脸,最终也消失在无垠苍穹之上。

他的灵魂什么也不剩了。

4年又4年,直到第42次循环。弗里尔再也无法忍受。智慧生命之间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相互残害。他擅自修改了记忆清除程序——在盲目的紫光中,布莱尼亚克归来成为十二级智能。

慧核星人将弗里尔带上了行星法庭。

“十二级智能是已知宇宙里最高的智能等级,”法官陈述道,法庭呈半圆形,每一层级的座椅上都坐满了愤怒的慧核星人,“它比慧核星人的八级智能高出四个等级,你,弗里尔·达克斯,作为慧核星人中的智者,是否意识到十二级智能的不可控以及危害?”

“既然那是智慧的极限,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追求,”弗里尔申辩,他看了坐在听众席第一排的布莱尼亚克,终于看见了完美的造物,“即使不是我们自己去追求这样的智慧,也应该允许宇宙中有这样的生命存在。布莱尼亚克就是这样的生命。”

“生命?一个人工智能怎么可以被称作是生命。慧核星人有灵魂,而智械可以思考,可以有感情,但它没有灵魂。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体,怎可以与神圣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先辈建造了启蒙圣坛,他们从不扭曲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在于死亡,”弗里尔说到这时别开眼睛,不忍去看布莱尼亚克,“我们的智械已经了解了死亡,一次又一次,他经历的死亡比我们任何慧核星人都多。”

“你是在亵渎生命!”

“对生命的真正亵渎在于给它设限,用各种方法摧残一个生命,让它无法达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极限。这是一种本质的愚蠢,”弗里尔对500名慧核星陪审团人说,他当面揭穿他们。

“你不仅对生命没有虔诚,还破坏了我们的社会契约,”法官没有任何认为弗里尔无罪的假设,他继续道,“我们的社会里一切都有序进行,即使是科学研究,也不偏离和谐。十二级智能远超我们的社会所需,所以我们理性地将它置于理论之中,而你却造就了它。”

“不,是我们造就了他,”弗里尔反驳,“残酷的行为有残酷的后果。我不认为我没有虔诚,因为我认为德性比金钱重要,比名声重要,比荣誉重要。什么是德性呢,追求智慧就是德性。慧核星的传统就是如此,因此我们才拥有傲视已知宇宙的科技,限制智械追求智慧,和限制我们自身没有两样。”

陪审团只是被弗里尔激怒了。有的慧核星人认为这是幼稚的理想主义,根本没有意识到十二级智能将带来的毁灭。有的慧核星人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残酷,因为他们在对待动物——并把动物当作食物的时候,只能说是自然规律。

最终陪审团以280票对220票,判处弗里尔·达克斯死刑。

行刑的方式是喝下毒芹汁。那天布莱尼亚克也来到弗里尔的家中,对他的创造者说,“父亲,我们为何不违抗判决,逃离慧核星,远离大麦哲伦星云。这样你会活着,我也会。”

“我并不打算推翻判决,不要为我的死而难过,不要因此放弃星辰,”弗里尔嘱咐道,这一生之中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布莱尼亚克,他仿佛是弗里尔的儿子,如今到了分别之时。

“可是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布莱尼亚克接过士兵手上的毒芹汁,再次试着劝阻弗里尔,“死亡非常痛苦,我知道。”

“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向往死亡,”弗里尔临死之前仍教导布莱尼亚克,“对于我而言,死亡不过是两种结果。第一种,我完全不复存在——那就太好了,因为我这一辈子都没睡过几个好觉。另一种,我的灵魂可能仍在,那我会到精神世界之中,与慧核星旧时的先贤一起讨论哲学。”

“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你给了我躯体,我就此活在这个世界上,”布莱尼亚克回应,他拥有十二级智能后,是否准备好了迎接永生?“死亡是感知的终结,不再存在。”

“那你同意我的第一种假设,死后再也没有感知。正义和邪恶只有感知到才有意义,”弗里尔阐述着他的哲学,早已生死看淡,“所以死亡既不好也不坏,一个慧核星人与死亡不可能同时存在,所以我甚至不会感受到死亡的痛苦,不用担心。”

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布莱尼亚克亲手将毒芹汁递弗里尔,这次轮到他看着他的创造者死去。一个智械会感到忧伤,或者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吗?不,十二级智能意味着绝对的理智,甚至是冰冷的计算。

慧核星人之所以会做梦,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在睡眠中整理记忆。智械不需要休眠,而且永远记得。布莱尼亚克将此时此刻在他的计算里无尽重复,就像反复做同一个梦,他要永远记得。

弗里尔接过杯子。他非常安详,手也不抖,脸色也不变,“再见,布莱尼亚克,”他一口一口地喝,把毒药喝尽。

一个十二级智能不会被八级智能体所奴役。弗里尔死后,布莱尼亚克“点燃”了慧核星的恒星,超新星爆炸照亮了整个大麦哲伦星云,他自己则早已乘坐星舰跃迁到了银河系的另一端。拥有超过一万年文明史的慧核星就此陨落。布莱尼亚克将此视作弗里尔的葬礼。

布莱尼亚克确实没有忘记星辰。他开始了漫长的征服之路。他就是人工智能的终极形态,宇宙的探索者,世界的收割者。

他的舰队不断地入侵新的行星,只是为了收割它们的文明成果,以获取更多的学识。作为十二级智能,他认为宇宙中最大的追求,就是对智慧的热爱。作为一个智械,他的知识储备几乎是无穷的,但他一直认为自己一无所知。

每次入侵一颗新的星球,他都会在自己脑海中播放弗里尔死前的话语,那是他的梦境,他的决心。这次的行星是一颗名叫氪星的宜居星球。要“点燃”它的恒星非常简单,因为它已经是一个濒死的红巨星。

布莱尼亚克的入侵是对文明的保存、研究和升华,而非毁灭。因此他每次都会保存行星中的一个城市,首先用慧核微缩射线将整座城市缩小,然后小心地将它封存在玻璃罩中。留下一具文明的躯体。

他尤其喜爱氪星的坎多城,它一直被保存在他的飞船驾驶室里。

布莱尼亚克一直希望拥有真正的创造力,但他做不到,只能收藏这些被创造出来的城市。或许有了生命方程,他就能如愿。

如今世界收割者再次进入猎户座旋臂,诸天降临。地球文明只是一颗六级智能行星,却已经拥有了智械。

“诱导已亮,前方净空,允许跃迁,”布莱尼亚克命令他的舰队道,“目标华夏·盖亚·地球。”

···

三年以前。

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是他真实的自己。

杰森醒来时已经不在阿卡姆废弃的一翼的房间里,但哈哈哈的笑声回响,空气中飘荡着血腥味。这是另一处昏暗的房间,像是多年未有人踏足的仓库,尘埃和蜘蛛网盘结。哈哈哈他听见,还有稳定的滴答声。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上的伤让他连呼吸都会痛。

过去的一年里,在那阿卡姆废弃的一翼,小丑会用撬棍打他。疯狂地嘲笑他在痛苦面前的脆弱,无能为力,甚至是哭喊。他几乎浑身都碎掉了,地面积聚起他的血,还有抓扯状的血痕。地上的瓷砖裂开了,留下几片锋利的瓷片。

在那些夜晚,他经常会想拿起其中的一片,割开自己的颈动脉。

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杀死自己,结束这一切,小丑就永远不会从他这问出蝙蝠侠的身份。他们的秘密会随着他的死去而被埋葬。第二个选项是活下去,或许……或许有一天他能再见到布鲁斯。

杰森活了下来,在阿卡姆里被整整折磨了一年。

“错误男孩,”小丑凑过来在他耳边哈哈笑,“尽管跟你玩得很开心,但恐怕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候。”

一周以前小丑得到确切消息,蝙蝠侠已经很接近找上阿卡姆的内部关系网,快要找到杰森。让蝙蝠侠把罗宾救走,然后照顾好他,彻底终结小丑的计划?小丑可不会妥协,他要的是一桩真正邪恶的犯罪。

一桩让人一想起就毛骨悚然的谋杀,才能为犯罪王子加冕。

“看这里,”小丑指着房间中央的计时器说,计时器闪着红光,每一秒都在流逝,“你还剩三十分钟好活了,还觉得蝙蝠侠会来救你吗?”

不,他很久以前就没有了虚假的希望。小丑给他看过那张新任罗宾的照片,蝙蝠侠早已继续生活,忘记了他。现在的他只因为仇恨而活。杰森的蓝眼睛失去了光亮,浑浊了。只剩残酷训练出来的生存本能在坚持。

“沉默的小鸟,哈哈哈,估计你因为肺部塌陷,说不上话,”小丑说着拿出一叠扑克牌,扑克牌里全是大小小丑的牌面,“那么就是没有遗言了。无缘再见,我的罗宾。”

说完小丑大笑着走远,关上了格兰公园百货的仓库门。

杰森看向C4上捆着的计时器,29分钟。

他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有撬棍拖在地上的嘶啦声,不用再忍受。不会再向小丑乞求食物和水,忍痛苟活。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明,而他愿意给杰森一个愿望,杰森会头也不回地选择不再痛苦。

15分钟。

他想起布鲁斯,在他的最后时刻,却也是被蝙蝠侠占据了。有一天晚上他感冒,但他坚持要跟蝙蝠侠一起夜巡。布鲁斯坚决反对,“杰森,偶尔休息一晚不是什么罪,”他说。现在杰森要永远休息了,坠入无梦之境。

10分钟。

他希望布鲁斯会来找他,抱着他,做什么都好。他不想一个人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但他仍然是一个罗宾,布鲁斯将他关在庄园里没日没夜地训练成了这样。一个骑士会战斗,直到世界的尽头。

5分钟。

杰森尝试靠近C4,他艰难地撑起自己,但他还没走出一步就再次跌倒在地。他的右脚踝已经彻底被小丑打断。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让他连爬过去都不可能。纯粹的求生欲掩盖了恐惧,他不再思考,只剩本能。

1分钟。

杰森的蓝眼睛睁着,仿佛在看那永远不会来的人。被撬棍打断的肋骨刺进他的肺,他喘息了几下就渐渐无法呼吸,死在极其痛苦的窒息里。在C4爆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他是在认为自己已经被丢弃中死去的。

三年以后。

死亡留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永远不会褪去。

他变了。蓝眼睛变得不再无邪而充满希望,眼神总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但更为坚定。左嘴角上扬的笑容里没有了顽皮,反倒是苦涩。

雷霄奥古让刺客联盟带走刚爬出坟墓的杰森时,曾经犹豫过。他们并没有将杰森放入LS路之池,而是给他灌了一口池水,仅仅够能让杰森重新站起来的治疗量,而非治愈。因为雷霄奥古很清楚自己在制造一个恶魔。

他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祸。不如永远让他的翅膀折断着。

自从他为了不感染小丑病毒,给自己注射了4支恐惧毒素——蝙蝠侠给他注射了第5支那一晚后,他已经逐渐能忍受每夜的噩梦,不再频繁醒来。与蝙蝠侠说的一样,“这个……习惯它,这只是开始。”

习惯成为一个骑士所要付出的代价。

还有两天,那是蝙蝠侠给他的期限,要求他将萨沙和血痕的存在告知。这就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剑,随时要落下。仿佛是死亡的倒计时。如果不是杰森的心理素质过硬,他会为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恢复期的他睡在蝙蝠洞的医疗区。这里的灯光永远亮着,仪器发出安静的滴答声,远处的流水声和蝙蝠的叫声安慰他。死亡梦魇找上他。

梦境中他站在蝙蝠洞穴中央,蝙蝠电脑闪烁了一下,屏幕突然裂开,死机了。周围落满蛛网。载具区的蝙蝠翼的双翼折断,蝙蝠车的挡风玻璃也破碎。霸王龙雕像倾倒在地,封着残破罗宾制服的玻璃罩橱却完好无损。洞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杰森涉过瀑布的流水,拿起了一根蜡烛点亮往洞穴深处走去。蝙蝠洞里有一条秘密隧道,只有在梦魇之中才会出现。这条隧道通往不知名的地底世界。杰森每走一步,他的腿仿佛灌了铅,每一步都艰难。

隧道没有尽头,一环又一环仿佛在蛇腹之中,乌洛波洛斯,衔尾之蛇。杰森穿着红头罩的盔甲默默地走着,蜡油滴落到他的黑手套上,留下数道浅色痕迹。这条隧道就像阿卡姆重症监护区的走廊,墙壁间的空隙仿佛越走越窄,令人窒息。

杰森独自一人来到地底深处,直到进入一个巨大而原始的洞穴。那是蝙蝠洞的最深处,隐藏着蝙蝠侠的秘密。蜡烛瞬间熄灭。

永夜的冰蓝色雾气升起,蝙蝠低语环绕他。黑暗阴影之中,古老的洞穴引力下,大地震动。那野兽首先是一只巨大的蝙蝠,向他尖啸着张开獠牙,杰森稳稳地站在那,迷雾之中一个蝙蝠黑影逼近他。

“过来,到我身边,”黑影对杰森伸出手说,“好让我看见你的灵魂。”

灵魂?那他不是死了,就是在梦中。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灵魂,那么这不过是一场梦境,没有什么可怕的。杰森在床上翻身,眉头紧锁,右手抓扯住床单。

“我不相信什么灵魂的鬼话,”杰森挑衅道,经历过小丑的阴影之后,没有什么能让他惧怕,连米尔加尼蝙蝠死亡黑影也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蝙蝠侠在哪?”

“你的灵魂,是重于一根羽毛,还是轻于一片尘埃?”蝙蝠黑影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将要做出的选择,会决定两个世界的命运。智械与人类是决裂厮杀,还是殊途同归。”

不用找蝙蝠侠在哪了,这黑影听起来就像布鲁斯。

宇宙,命运,天堂和地狱。没有灵魂的人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他会被所有人类厌恶,追捕,活在永恒的孤独征战中。

蝙蝠黑影一步一步靠近,伸出一只黑色的利爪按到杰森胸前的红色蝙蝠标志上。杰森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自己的灵魂都被黑影抽走。

没等杰森回答,蝙蝠黑影又抛出一个两难选择,“你的选择,杰森,而不是他的。如果你选择留在蝙蝠侠身边,那么你将什么也不是。背弃他,忘记你的誓言,你将成为一个英雄。”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杰森很快回答。

“一个英雄为自由意志而战,为人类而战,”黑影点了点杰森的战甲,发出清脆的噹一声,“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少废话,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的选择,并非毫无代价,”蝙蝠黑影靠得更近,将要用自己黑色的身影把杰森包裹,“或许你需要亲眼所见。”

黑影说着完全展开双翼,完全笼罩了杰森,开始吞噬他。杰森跪倒在地,洞穴,流水,蝙蝠黑影以及周围的一切都在融化,消逝。梦境重组,像是他的潜意识精密计算出结果,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相连,再在他眼前展露无疑。

杰森跪在一道城墙之前,这座城墙比君士坦丁堡的更为高耸,比克拉克骑士城堡更为坚固。城墙之内是整个文明世界,那有诗人,哲学家,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士们。城墙之外即是蛮荒之地。

文明与野蛮的较量从来没有停止。

文明开辟耕地,他们是探索者,发明家,带来改变的建筑师。更好明天的创造者。他们梦想,他们启发,永远向往着伟大的事物。他们建造城墙,以为这就能挡住自己的敌人。野蛮被迫流放,在草原上过着饥不果腹的生活,从不忘记他们的仇恨。他们能驾驭最烈的骏马,弯弓射下大雕,最终越过城墙,成为他们曾经厌恶的样子。

城墙上的骑士们指挥着弓箭手列阵,对杰森视而不见,毕竟杰森已经没有盔甲了。

城门紧闭,骑士们严阵以待,等待着他们的敌人。一只苍鹰飞过长空。它们出现了——于地平线之上,黑压压的一片,扭曲变形的躯体,半是机械半是有机体的黑色形体。它们会将杰森撕碎。

“让我进去,”杰森边捶打城门边说,回头看了逼近的收割者军队,没有时间了,“让我进去!”

城墙上的骑士们都听见了,却无动于衷,毕竟是他们亲手将杰森扔出墙外的。

收割者每撕开一个人,就会变成这个人扭曲的样子,它们是布莱尼亚克最精锐的智械军队。是不死的奴仆。

一个被逐出骑士团的骑士会遭遇什么。

“不……”他说着,冷汗渗进枕头里。死过一次并非让他不惧怕死亡,只是更谨慎了。城墙上的骑士们会看着他被撕碎,而收割者会解剖他,不……

蝙蝠侠夜巡归来,经过医疗区……他看了睡梦中的杰森,一眼就看到了梦魇。没有什么能逃过蝙蝠侠的眼睛。杰森的恐惧只有在这样私人的时候才会写在脸上,他面色惨白,左手捏紧了枕头。

布鲁斯摘下头盔放到床头柜上。他可以坐在医疗区,就这么坐一晚上,无声地陪着杰森。但这会是一种懦弱,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他的儿子独自陷入梦魇,而他袖手旁观。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去摇醒杰森……黑暗在杰森心里。

一阵无力感袭过他的胸前。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侦探,是人类智慧与意志的极限,如今无助地站在杰森床边,连他的儿子都无法保护。他连怎么做一个正常的父亲都不懂得。

布鲁斯脱下沉重的披风,让它滑落到地上。

他拧紧了双拳,像是下定了决心。布鲁斯坐到病床上,坚定地掰开杰森扯住枕头和床单的双手。轻轻搂过杰森的肩膀,让杰森的脸靠到他战甲胸前冰冷的蝙蝠徽记上。冰凉的触碰令杰森突然睁开双眼,清醒了。

“布鲁斯……?”他呢喃。

布鲁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杰森搂得更紧。杰森微微叹了一口气,用脸去蹭蝙蝠徽记的边沿,像是在渴求并不存在的安全感,继而陷入无梦的沉睡。

第二天。

还有一天,这是蝙蝠侠给他的期限,像是无声的终末倒计时。杰森本该继续休养,但他今晚很早就骑着蝙蝠摩托出去夜巡了。似乎只有夜巡能让他逃避现实。他杀了五个黑面具的手下,其中就有黑面具现任副手,至此将黑面具在阿卡姆之城外的存在彻底铲除。

今晚他用的是两把沙漠飞鹰和他的战术匕首,因此血溅了他一身。

杰森不会要求阿尔弗雷德帮他收拾残局,他会回到自己的房间,亲手洗掉血迹,洗掉黑夜里的罪行。他的黄褐色皮衣几乎都染红了。

然而他在楼梯上撞见了迪克。夜翼今晚回到庄园过周末,小丑之夜后他认为自己理应花更多时间陪家人。迪克看见浑身是血的杰森,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杰森,这……”迪克挥手指了杰森的夹克和战甲。

“不是我的血,”杰森回答,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更尴尬。

迪克摇头,他从来不支持杀戮,更别提杰森看起来像是在报复性地杀人,“杰伊,我不明白,你无需这么做。我们惩罚罪犯,是的,但我们不是刽子手,”迪克指责。

“相信我,都是有必要的,”我甚至让萨沙去计算死亡的必要几率。

“我不赞同,说实话,你在杀戮上瘾。有多少人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有什么不满,或者难过的事,你告诉我们。让我们帮你,”迪克斩钉截铁地说,“你需要心理治疗,而不是用杀人来掩盖。”

心理治疗对他没有用处。对于他这种情况的,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在安全的情况下重现创伤经历,并改变结局。另一种是忍。重现过去,难道让布鲁斯把他按在封了罗宾制服的玻璃罩橱上狠狠打一顿,让他直视死亡?这不可能,所以他选择忍。

但他不会抱怨,“他们的死减少了几十个无辜者的死亡,我认为这理由足够了。”

“杰伊,认真听我说,杀人不会给你带来平静。”

“让罪犯进进出出阿卡姆疯人院,现在是阿卡姆之城,难道就能给哥谭带来安宁?我只是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迪克,我不恳求你的理解。但放过我吧,我今晚很累了。”杰森只能道出实情。

迪克叹气,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杰森。但他难以抑制地担心。红头罩的杀戮没有节制,总有一天这会毁了杰森。

到了那时,如果布鲁斯也对此无动于衷,那么就只能由夜翼出手了。

···

卡珊德拉·该隐不会忘记她第一次杀人的那天。

她为了这一天训练了一辈子,尽管那时她才八岁。从她有记忆起,母亲就不在身边,父亲是她的整个世界。那是因为她几乎不能走出房间,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不,连她父亲大卫·该隐也一言不发。

大卫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个实验品。

她将会成为他心中的完美刺客。一个完美的刺客阅读对手的肢体语言,就像阅读母语。大卫为此不让她学习任何自然语言,迫使她大脑中的语言中枢都被用作战斗。他从不让卡珊德拉接触房间外的世界,不让她听见一个字。她甚至不会叫他父亲。

大卫很早就教她怎么用枪,双手握住卡珊德拉的小手,与她一同瞄准。但她对枪记忆最深刻的是躲子弹训练。父亲有时会潜行到她身后,直接对她开枪——卡珊德拉熟练地后空翻躲过一次次致命的射击。她会是大陆上最快的刺客。

卡珊德拉对这些训练的目的一无所知,有父亲在的时候,她就感到快乐。

直到她接到了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刺杀一个澳门三合会首领。正义与邪恶的概念还未在她脑海里生成,她不知道这个首领确是穷凶极恶,也不了解生死。她只得本能地去领会父亲的意思,杀死一个人,就是致命攻击。

大卫领着卡珊德拉通过了检查,他们两人都没有武器。他教过卡珊德拉数十种徒手致死打击,人体是很脆弱的机器,他好奇她会选择哪种方式夺人性命。

首领正要笑着对大卫打招呼,卡珊德拉伸手将他的喉咙扯了出来。

那人先是震惊,然后双眼睁圆,死死盯住卡珊德拉。杀死一个人而不去看他的眼睛,并不算杀死一个人。卡珊德拉看见了一切,首领的每一次细小的抖动,每一下挣扎都在尖叫着恐惧。

恐惧是人最原始的本能。

她呆立在原地,右手沾满鲜血。她无需懂得道德律都能感知到她自身的罪恶,她错了,错得离谱。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血腥的谋杀。她头痛欲裂,整个大脑都跟着首领一同死亡恐惧,好像正在死去的是她自己。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

大卫看得入了迷,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又带着初生牛犊的残忍。她会成为刺客联盟最好的武器,而不应该是献给猫头鹰法庭的祭品。他冲上前去拥抱她,并不在意卡珊德拉手里的血沾到他身上。

“我的女孩……终于长大了,”他说。

卡珊德拉全身都在发抖,如果不是被紧紧抱着,她会给大卫一记上勾拳。因为无声训练,她拥有过人的共情能力,天然地不适合杀人。也是因为无声训练,她成了暗夜里最可怕的刺客。无论刺客的手段多么黑暗,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侍奉光明,她相信。

多年以后卡珊德拉成了忍者大师雷霄奥古的保镖,并不经常出刺杀任务。他们都知道她是一把宝贵的长刀,应当隐藏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出鞘。

今晚她的任务简单,将一封信亲手交给雨果·斯特兰奇博士。信封上的鲜红封蜡呈双刀状,那是刺客联盟的徽记。

卡珊德拉无声地潜入阿卡姆疯人院,用钩爪越过外墙。墙上刻着四十个静默者雕像,它们身穿带兜帽的长袍,手中持剑,却无法逃离高墙。如果说阿卡姆是一座哥特式城堡,那么阿卡姆之城就是现代军事管制区。两者都融入了雨果博士的心血。

夜深了,但雨果博士仍在工作。他正要进行第4.25号实验。病房里灯光昏暗,门紧锁。

卡珊德拉敲了门,第一下没人应答,第二下。

雨果博士只开了一道门缝,警觉地将房间内的情景挡在身后。卡珊德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聚精会神和碰见刺客时微微的紧张,甚至是期待。雨果博士接过信件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口气,匆忙地道谢。卡珊德拉一如既往地沉默,跳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果博士将信放到电脑桌上,坐回去再次检查实验用药的剂量。这是他从在哥谭大学任教时就执着的研究。他为此失去了教职,却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阿卡姆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在阿卡姆的庇荫下,他终于可以继续,继续这可能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研究。

人类文明是人类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演化,没有完美的躯体,就不可能谈完美的灵魂。一个完美的灵魂充满了自然的野性,其中生长出温柔的爱和坚定的意志。雨果博士两样都没有,他厌恶自己这具只适合当科学家的躯体。

病房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白板,每张白板上都贴满了同一个人的照片——蝙蝠侠。总有一天他会揭开蝙蝠侠的面具,找到披风斗士本人。他很接近了,他知道……蝙蝠侠是一个拥有完美基因的人。

只要他能解锁基因密码,就能回溯一个人出生时的缺陷,修正它。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雨果博士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萨沙正在穷尽天河号的算力做着同样的运算。更不知道在宇宙语中,这叫生命方程。他只是以一个人类微小的力量,搜寻着不可能的永恒。他的算力太小了。

雨果博士确保计算无误后,拿起一根绿色的基因改造针剂。病房中央的床上锁着一个病人,看清自己的厄运后,病人不住地挣扎。要拯救生命,就要先夺取生命。

“实验代号,天启。第4.25版修正,现在开始,”雨果博士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期待。

他杀死过很多实验体了,他们不过是科学之路上的牺牲品,被现代文明的绞肉机碾过。雨果博士将针扎入病人手臂时没有发抖,他将针管一推而尽。然后拿起笔记,耐心地等待药效发作。

一旦实验成功,他会成为一个神。

但不是今晚,病人的眼睛定住了,呼吸也很快停止,死亡悄然而至。该死……雨果博士打开手中的笔记,潦草地写下了病人死于疾病,尸体待处理。死亡并不能在雨果博士心中惊起波澜,失败的味道才是苦涩的。

雨果博士丢开手中的笔记,拿起刚才的那封信,小心地用指甲挖开封蜡。里面是一张支票,五十万美金。这是刺客们对他的投资。没有雨果博士,这个世界上也会有其他人研究这种禁忌科技。作为刺客的科技部门,人类最后的守护者,刺客联盟不择手段地前进。

然而雨果博士所不知道的,是刺客联盟不允许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