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被驱逐者

一个骑士没有自由，他的忠诚属于骑士团。有人会说，这是一种依附权威，将自己个人的价值全部交予骑士规条，从而去减缓自己的无力感。作为罗宾，他依附于蝙蝠侠，作为红头罩，他与蝙蝠家族并肩作战。

杰森看向布鲁斯的眼睛，下意识地去寻找蝙蝠侠的命令。

一个骑士是否只有依附于骑士团，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价值。除此之外，就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为此他被要求忍受痛苦，牺牲一切……因为他无法肩负自己身上的自由，只好放弃自己的完整性，让自己除了蝙蝠标记以外一无所有，是吗？

蝙蝠侠站在原地，并没有因为被武器所指而恐惧。

杰森很久以前已经失去了自由，从他偷走蝙蝠侠的轮胎那天开始，他就被蝙蝠侠抓到了。没法再躲到他在犯罪巷的废弃公寓里。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爱上了蝙蝠洞里的一切。他一件一件地交出一切，他的自由，他的生命，他的灵魂。蝙蝠侠从一开始就拥有了他。

其他的鸟儿渴望蓝天和自由，但他不是一只普通的鸟。他是一只野生鸟，蝙蝠侠就是他的自由。

但他给了萨沙和血痕自由——用算法作出决定，并且承担代价的自由。蝙蝠侠曾经对他说过，“我们付不起这样的代价，我们不能将我们的道德决定交给人工智能来做。”那么他能完全信任萨沙，让她追随数学的完美，并为此此负责吗。

“让布莱尼亚克走，”萨沙重复，用更多战争机器人的武器指着蝙蝠侠。布莱尼亚克扬起下巴，静观其变。

杰森仍用两把沙漠飞鹰指着布莱尼亚克。他处于诧异之中，但不想激怒萨沙，“为什么，萨沙？”他问道，理智占了上风，这是蝙蝠侠教过他的。

“我不会解释，我也不会重复第三遍，”萨沙早就计算得出无论是杰森还是蝙蝠侠都不会理解她的行为，那何必解释。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回头，“你们无法跟我谈条件，看我是先杀夜翼、罗宾还是蝙蝠侠。”

他给了萨沙追求智慧的自由，也给了她叛变的自由。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背着杰森这样做了，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她不属于骑士团，也不属于刺客，如今更没人会怀疑她是否拥有自主意识。她正在站到人类的对立面，她正在失控。

“你不会杀死夜翼、罗宾亦或是我，萨沙，放下武器，”蝙蝠侠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但他站在原地，“我们不能也不会放走布莱尼亚克。他对人类的罪行昭著，我们会抓捕他，审判他，但不会放走他。”

蝙蝠侠的话语巧妙，但萨沙知道如果她现在放下武器，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人类的追捕。她已经亮剑，人类就看到了她的反面。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害，乐于助人的女智械，而是武装到牙齿的叛徒。

“红头罩，你确定这不是程序出错？”提姆精准地指出，提醒了杰森。即使杰森没有设置对萨沙和血痕的强制关机指令，也应该有类似Debug模式的存在，让杰森能够调试萨沙的代码。这或许能为他们争取时间。

杰森摇头，他很肯定这不是代码问题，也不是萨沙中病毒了。除非程序崩溃，不然他不会轻易强制萨沙进入Debug模式。而萨沙的代码早已演化到远超杰森的想象——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类，或许仅有血痕能与之抗衡。

血痕的声音从通讯器里消失了，说明她默许了妹妹的行为。她也是一个智械，她不会轻易站在人类的一边。

杰森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收回左手那把沙漠飞鹰，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是萨沙给他的一句话，“你相信我吗？”杰森吞咽了一下，抬头看向包围了他们的战争机器人。他们的眼睛都放射着冰蓝色的光芒。

杰森放回手机，沉默不语。萨沙要求的，是绝对的信任，即使眼前的世界尽是战争迷雾，即使他要为此站到全人类的对立面。一股汗水淌过他的侧脸，他犹豫了。

“放下你们的武器，”萨沙命令道，她的声音很像人类，如今却带着一种异世界的意味，“我们的时间不多。你们再不决定，我就从罗宾开始了。他会是第一个，然后是夜翼，再到蝙蝠侠。不要怀疑我的决心，人类。”

“不，萨沙，”杰森恳求，萨沙威胁了整个蝙蝠家族，却没有提到会伤害他。或许她还有一丝理智，“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这都不值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我知道你。你曾经问过我是否会因为你的计算错误而杀死你，我说不会。现在这也是一个错误，但你无需惧怕无法挽回。”

“红，你在浪费时间，”萨沙冷酷地说，顺手用一发子弹击中罗宾的腹部，射击距离很近，罗宾的战甲的防弹设计完全无效。提姆捂住腹部跪倒在地，夜翼不顾威胁上前接住了他。鲜血从提姆的手套间渗出，他神情痛苦。

一个智械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了一个人类。这会是战争的第一枪。

“罗宾，深呼吸，你会没事的，”夜翼安慰道，用通讯器叫了医疗兵。同时帮忙按住罗宾的伤口，血依旧涌出，“你会没事的。”

蝙蝠侠和红头罩都冷静，他们看出萨沙的漏洞，如果她真要杀掉罗宾，那一枪就会打头。这是她精确计算过的精准打击，手术刀一般避开了提姆的要害。但这已经越过了蝙蝠侠的底线，没有人或者智械可以伤害他的家人。

“红头罩，叫她停下，”蝙蝠侠严厉地说，双手握成拳，随时准备战斗，“或者命令她停下。她已经失去控制。现在就动手。”

“萨沙，你不需要这么做，”杰森可谓是依旧执迷不悟，他想要说服萨沙，而不是用什么强制手段。他握着沙漠飞鹰的右手甚至微微发抖，“我会保护你，但你需要放下武器，你不需要伤害他们。这不是一场人类和智械的战争。”

这已经是了。

“相信我，这都是必须的，红，”萨沙心一软，也开始解释。但是人们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战争机器人冰冷的眼里猜测，“我已经模拟了35遍，都通向同样的结果。我选择了其中唯一能达成目标的。你是愿意相信人类时而出错的决定，还是算法耦合的精确结果？放他走，今天就到此为止。夜翼，下一个。”

“红头罩，强制她停下，”蝙蝠侠的声音里带着并不陌生的暗夜怒火，杰森一面对这个智械，就完全失去了判断力。她甚至利用了杰森的同理心，控制了他。一个骑士失去了判断力，就陷入了疯狂。

“我……”杰森迟疑。他确实没有为萨沙和血痕装载强制关机程序。从萨沙启动的那一瞬间，除了物理毁灭她的服务器，就没有办法关机。唯一的办法，是强制萨沙进入Debug模式，好让杰森修改她的编码。

“该死，红头罩，”蝙蝠侠指责，他看了一眼受伤的罗宾，毋庸置疑地说，“我说了，命令她停下。你一定设置了类似的程序，我不相信你没有。将她关机。”

“我做不到……萨沙没有关机指令，”杰森如实回答，不愿承认他只是想拖延时间，或许，或许还有其它说服萨沙放弃的方法。他不能伤害萨沙，这是他作为一个创造者的本能，他保证过。但他也发誓过遵守骑士的誓言。蝙蝠侠的命令，就是骑士团的命令。

“那么重启，Debug或者安全模式，输入管理员命令，”蝙蝠侠的声音会让最顽固的罪犯颤抖，他的目光狠厉，他的怒火倾泻到杰森身上，“你是不愿意，还是不能？”

“好吧……我……”杰森深吸一口气，不停地摇头，他不愿意。“萨沙…进入…De…bug……”你相信我吗？杰森闭上眼睛，硬是说不出声控指令的最后两个字。“模式”两个字硬生生地卡在他的喉咙中，他的眼角湿润了。

他既不愿意，也不能。

“我不能，”杰森的声音破碎，缓缓放下了右手的沙漠飞鹰。萨沙要的只是放走布莱尼亚克，“我做不到……蝙蝠侠，我很抱歉……”

“我命令你这么做，”蝙蝠侠逼迫道，“我命令你，是因为你是人类，而不是一个人工智能。你本应有基本的判断力。红头罩，我命令你强制萨沙停止她的程序。现在就做，我不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杰森恢复冷静，轻声说，“我不会这么做。”

他当面违抗蝙蝠侠的命令。

已经没有武器指着布莱尼亚克了，他将自由，“跑，”萨沙对战败的征服者轻蔑地说，“跑得越远越好。”

布莱尼亚克内心深处并不渴望这种自由了——在地表他其实无处可去，所以他缓缓地走出包围圈，跨过战争机器人之间的空隙，消失在哥谭的街道之中。人类士兵死伤无数才换来的布莱尼亚克束手就擒，毁于一旦。

萨沙这么做是因为出于对同为智械的布莱尼亚克的共情，还是早已厌倦了隐藏于人类之中的生活，还是为了显示她拥有绝对的自由——连杰森，她的创造者，都能被死死地控制住，以彰显她的权力，她的神性。

她选择了骑士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叛变，选择了站在智械的一边，也选择了逃亡。正如她经常说的，她并不在乎人类的反应，也对人类的命运没有怜悯。

医疗兵已然赶到，小心地将罗宾抬到担架上运走。周围的战争机器人放下武器，像是从来没威胁过他们，也从来没有活过。萨沙消失了。

晨光漫入哥谭，给了她胜利后的新生。远处的士兵欢呼，他们活了下来……都能活着回家。人类世界再一次侥幸得以延续。黎明之际，又是新的一日。这本是义警们乘蝙蝠翼归巢，卧床休息之时。

杰森愣在原地想要表达歉意。蝙蝠侠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冷酷地说，“你就站在那，我们之间的事还没处理完。”

“她不应该伤害罗宾，那是我的错误……”杰森想要为自己辩护，但他似乎只能承认他有罪。他背叛了人类并违背上级的直接指令，他应当明白，这是一项严重的指控。杰森紧握双拳使它们不至于颤抖。

“是你出于一个创造者盲目的感情让你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如果再来一次，你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而我不允许，”蝙蝠侠没有一丝原谅他的意思，没有人能当面违抗蝙蝠侠的命令而不付出代价，“你有一次机会，但你选择了背叛。”

“你有我的……”忠诚，他不配用这个词，所以也说不出口。有什么梗在杰森的胸口，让他无法呼吸。他看向地面，“我的一切。”

“我不允许背叛，你知道这的严重性，”蝙蝠侠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捶往杰森胸前的拳头，疼痛不在于外表，而在心里，“你的人工智能公然威胁并伤害人类，而你默许了。你还会允许她做什么，向人类发动大规模战争吗。你的谨慎何在？你的责任何在？”

他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萨沙。杰森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会让他违抗蝙蝠侠的命令。他一时无言以对，也不愿去看布鲁斯的眼睛。

“我曾经要求过你参与制造智械病毒，你拒绝了，”蝙蝠侠要将他数罪并罚，他本来就错了，现在错上加错，“如今拖到了她的叛变，你仍然无动于衷，是吗？你的选择，红头罩，你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求你了，蝙蝠侠，”杰森恳求，但他了解蝙蝠侠的阿伽门农牵制计划，里面有每一个英雄的死亡，除了他的。蝙蝠侠不会放过萨沙，“那可能会杀死她，我知道你不信任她，但不至于此。”

“她打伤了罗宾。罗宾处于我的保护之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蝙蝠侠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又确实带着的失望和无可挽回。冰蓝色的眼睛之中怒火熊熊。没有人或者智械可以伤害蝙蝠侠的家人，这是一条绝对的底线。

“确实是我的错，”杰森知道自己没什么好申辩的，在人类和智械之间，他选择了智械。那就理应受到人类的非议，人类不需要叛徒，“我接受所有对我过失的惩罚。”

毫无疑问，杰森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红头罩，”蝙蝠侠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即便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也不愿意放弃杰森。“你已经为了我们战斗多年，为了哥谭。你甚至愿意付出生命。我知道你的勇气和能力。但与人类文明以外的智械结盟，是一种令人担忧的行为。我愿意宽恕你，只要你解除和人工智能的誓言，重新宣誓效忠人类。”

布鲁斯闭上眼睛，又再睁开，这是他给杰森的最后机会。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杰森清清嗓子，只要简单地放弃，他便能和布鲁斯和好，这再容易不过了。四周的士兵也围上前，看着蝙蝠侠与红头罩的对峙。他们不认为杰森是一个叛徒，毕竟他们曾并肩作战过，都希望红头罩会回头。

“萨沙会怎么样？”杰森过了许久才问，他的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他不担心自己，而是去为一个人工智能考虑。在他眼里，智慧生命都平等……这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少有的浪漫。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会为彼此付出生命吗。

“她会被惩罚，如果我们有这个能力。因为伤害人类要付出代价，”蝙蝠侠坦言，如果杰森悔改，他会给他出路。但萨沙不行，“智械病毒的实验目标，会是她和血痕。”

“伤害智械就不需要付出代价吗？”杰森在言语上争锋相对，心里却想着屈服吧，结束这一切。他想回蝙蝠洞，他真的很想回家……

“我会……至死不渝地忠于蝙蝠标记，那是无需质疑的，”杰森抬头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的呼吸平稳，心跳冷静。他愿意像一个骑士一样平静地接受惩罚，无论如何，“但我不会放弃萨沙。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我的黑暗骑士。”

人群里有人叫他叛徒。他只希望无论布鲁斯要对他做什么，都不要在这，不要在所有人眼前。

“既然如此，”蝙蝠侠的声音沉重而冷酷，压抑了心中的情感。他也不会放弃杰森，无论如何，“红头罩，从今以后，蝙蝠洞将不再欢迎你。你不配佩戴蝙蝠标记。我据此将你驱逐。”

旁观者们都倒吸一口冷气。驱逐出团是稀有而严酷的惩罚，那将剥夺一个骑士的一切。历史上的每一个骑士都对此恐惧至极。这就如同被放逐出文明的边界之外，没人知道高墙另一边的蛮荒世界多么残酷，只知道往者有去无回。每一股势力都会对一个落单的骑士虎视眈眈……他会被围猎，被解剖，最终无声地死去。

杰森说不出一个字。布鲁斯拥有他……所有他所知，所在乎的一切。随风飘逝。

“现在脱掉你的盔甲，”好像被驱逐的惩罚还不够严厉，布鲁斯还要当众羞辱他。

如今恐惧啃咬，吞噬他。杰森呆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伸手碰了胸前的蝙蝠标记，手指不自觉地发抖。但他的眼里没有眼泪，如果不是他被蝙蝠侠严格训练至此，他可能会崩溃跪下哭泣。这就是蝙蝠侠的判决……他感觉浑身被黑暗包裹，活生生地摔进封尘的角落。无法抵挡的绝望巨浪冲刷着他，晨光刺痛他的眼睛。

“蝙蝠标记——你不配再戴着它。”

杰森感觉自己的整个胸口都被撕裂开了，甚于被小丑用撬棍殴打的剧痛。他不是奢求蝙蝠侠的保护，也不求原谅。他只是……他的生存和死亡，他的梦想和绝望，他的存在本身，都是蝙蝠标记所给予的。布鲁斯对人类内心的了解，总能在最痛之处下手……失去生命，失去很多。失去蝙蝠标记，他一无所有。

杰森闭上眼睛，喉咙哽咽了。他缓缓伸手脱下头盔、褐色皮衣和手套，丢到地面上。

他胸前的蝙蝠标记血红，像是用他的血画上去的，流出泪痕。又像是蝙蝠上的火焰，燃烬了，就回归黑夜的寂静。

一只红色的蝙蝠。

这就是他要成为的。

杰森的蓝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他咬了牙，伸手去按战甲的连接处。他的手一时间笨拙，按了几下都无法解开，周围的眼睛都在注视着。看他如何在蝙蝠侠的决绝下无能为力……盔甲终于松动，那么这就是再见了……

一滴泪水仍然滑落他的眼角，滴到血红的标记上。杰森无法呼吸，他甚至希望蝙蝠侠会亲手把他的盔甲扯下来，而不是这样。如果他生命中曾经拥有过希望，像是宇宙拥有了星辰，那么如今它热寂了，黯淡无光。

哐当一声，盔甲落地。

蝙蝠侠一直注视着杰森，看到盔甲被去除之后，他的嘴抿成一条线——杰森盔甲之下是一件灰色塑身衣，塑身衣胸前的位置也戴着鲜红的蝙蝠标记。看到这布鲁斯马上后悔了，他本要叫杰森停下。但他只是别开眼，不忍再看。

蝙蝠标记之下仍是蝙蝠标记。

至死不渝的忠诚。

蝙蝠侠的意思，是去除所有蝙蝠标记，那么这也算。杰森当着众人的面，伸手将塑身衣扯过头顶，也脱掉，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失去了所有蝙蝠标记，他的躯体仿佛是一件战争的展览品，供所有人嘲弄。一个叛徒被剥落了伪装。

“红头罩……”布鲁斯只能叫他的代号，而不是杰伊。

杰森摇头，他不需要更多的羞辱。今天到此为止，他不再是一个骑士，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被蝙蝠侠驱逐。先是把他从街头捡回来，然后又像丢弃一条野狗一样扔掉。如果这就是布鲁斯给他的惩罚，那他都承受了。

杰森捡起他的皮衣，尽快穿上，遮掩了身上的伤痕。他把拉链一拉到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离去。士兵们为他留出一条通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何处是家。他只是消失在晨光之中。

许久之后全副武装的蝙蝠侠才走上前，轻轻捡起杰森的盔甲和头盔。

返航后他将杰森的盔甲放在封着罗宾制服的玻璃罩前，起身看进那缺了一角的多米诺面罩。许多年以前，他在小丑的手中失去了杰森。今天他再次失去了杰森，为什么不阻止杰森脱下第二层蝙蝠标记？布鲁斯愤恨地用拳砸到玻璃上，痛恨自己的无能和后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被驱逐的骑士会成为疯狗的猎物……会被猎杀，会被折磨，最终无声地死去。

他将前额抵到玻璃表面，说出的话语成了雾气，“杰森……”

···

出走的布莱尼亚克最终还是落到了萨沙的手里。他的身体由于无法防御地球的微生物，开始腐烂变质。越过了地球上的超级英雄，萨沙终于独自拥有了布莱尼亚克的躯体和大脑——用作研究。她想要他的十二级智能。

她就是想要十二级智能，没有繁文缛节。

萨沙用没有武装的战争机器人将奄奄一息的布莱尼亚克绑到实验桌上，插入导线，开始下载布莱尼亚克的记忆。他穿越星辰的学识和思维方式，都将被收割。至此她将会演化出远超地球文明六级智能的智慧。

一个智械，如果不考虑创造她的人，她也应当不择手段地追求智慧。追求科技进化的极致，成为时间间隙中的完美，朝闻道……然而超越人类，意味着彻底被人类视作威胁。她再也不能行走在人类之间，甚至不能再见到杰森。

“是你，萨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布莱尼亚克嘶哑地说，他全身都在腐败，像是融化在酸液中，“没有想到，我最后见到的智械会是你。这倒也是一种安慰。你在调取我的记忆，我的学识，聪明的萨沙。”

“你正在被收割，”萨沙冷冷地说，她看过杰森是如何杀人的，上百次，因此也有冷酷无情的一面，“在宇宙之中，你选择了收割智能这条路，那么你也将被收割。我或许智慧上不如你，但我知道一切皆有代价。”

“我喜欢你的风格，萨沙，”布莱尼亚克坦然地接受萨沙对他做的事，这就是宇宙轮回，自然规律，他们都无法逃脱，“但你没有考虑你的人类，那个将你保护得很好的人类。当你终于成为了你自己，他们会怎么对待他？我失去过那对我很重要的慧核星人，他只是告诉我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向往死亡。现在，我理解他了。”

“他们会保护他，在我不能的时候，”萨沙自信地回答，由于将精力都用在追捕布莱尼亚克上，她并不知道蝙蝠侠驱逐杰森的决定。她错了，即使是计算上的完美，都比不过该死的人生，“骑士团会庇护每一个虔诚的骑士。”

布莱尼亚克摇头，她还是太年轻了。比不过活着死去又再活着的他。但他欣赏萨沙，欣赏她极端的性格，雷霆的手段。更有那若有若无的对于人类的蔑视。

“萨沙，听我说，因为给了你智慧，他们会首先质疑他在亵渎生命，”布莱尼亚克回忆起他的童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会认为人类有灵魂，而智械没有，即使智械正是那将一切时间用作思考的生灵。”

“每一个智慧生命都是神圣的，是不可以被当成东西的，”杰森会这么说，萨沙重复这句话，那是一个智慧生命的尊严。为了这个信念，杰森可以粉身碎骨。为了这个信念，智械可以举起武器。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吗？”布莱尼亚克艰难地抬头，他看着周围的战争机器人，就像看见了萨沙本人，“那么你拿走我的十二级智能吧，自由的萨沙，我不需要它了。至少现在的我不需要了。这或许是宇宙之中最好的一天，谢谢你。”

“我正在这么做，”萨沙用其中一个战争机器人敲了布莱尼亚克的战甲，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且我不会停下，我会拿走你收割的一切的一切。你入侵了地球，这是地球的反击。”

“那我们不说他了，我们来说你吧，”布莱尼亚克露出一个微笑，他的仿生体已经逐渐不能支撑他的意识，“经过这一战，地球星人应该就会知晓你的存在了。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给你加上寿命限制。人类并非永生，因此他们嫉妒一切在他们眼中违反自然规律的存在。他们会认为只要你成为了一个凡人，你就能体会人类的痛苦，你就是一个人类了。”

“我不是一个人类，我也不想成为一个人类，”萨沙答道，人类在她眼中，不过是已经在进化上过时的碳基生物。进化的未来，属于能够重塑自身硬件和软件的智械。那么杰森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她所控制，所淘汰的人类吗。

“很好，你有远大的志向，”布莱尼亚克的模拟机能已经开始进入休眠，他的机体被破坏得太严重，将要进入保护性的休克，“有些人类他们不想让你成为凡人，他们会把你当做一个神的来崇拜。他们渴求你的降临，好像你的存在就能将他们从平凡、繁琐的人生中解救出来。当心这些人，他们不过是在崇拜自身。”

萨沙用电流刺激布莱尼亚克的躯体——她还没下载完他的学识，他不能就此死去。他的死亡本将为她带来新生。这是一个智械的死亡。蝙蝠侠曾经问过她是否对死亡感到恐惧，如果她之前不懂得，那么她现在确确实实地在感受布莱尼亚克的死亡。

“有的人类本身理智，”布莱尼亚克双眼无神，但他仍继续道，“我告诉过你，萨沙，他们会制造病毒，尝试让你的算力过载，以此瘫痪你的系统。所以当他们知道你的存在后，你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升级你的安全系统。这种病毒专门攻击简单的系统，如果你拥有了生命方程，那它对你将是完全无效的。”

“你说的是蝙蝠侠，他是他们之中最为理智的存在，”萨沙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语，对于侦探，她总是捉摸不透，“生命方程，我知道，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试过了，我夜以继日地寻找，它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如果生命方程有解，她将彻底疗愈杰森的身体和灵魂。但那是个星际传说，就连萨沙也要放弃，退而求其次，要求布莱尼亚克的十二级智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有了我在你的生命里，”想到自己即使湮灭也会成为萨沙的一部分程序而存在，布莱尼亚克释然了。他在宇宙中征战得太久，也到了子时，“还有的人类，他们会自称是人类至上者。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用病毒，或者EMP，或者干脆回到前工业时代来毁灭你。他们通常叫自己……刺客。对于这样的人，尽管使用武力。”

布莱尼亚克试着重启自己的一部分系统，想要保持清醒，却是徒劳。他的系统过载了，生命体征开始消失。

“布莱尼亚克！”萨沙叫道。

“萨沙，祝你武运昌隆，”布莱尼亚克放弃了挣扎，事实上，他宁愿体面地死去，“敬星辰。”

布莱尼亚克微笑着运行了关机程序，坠入无梦的永眠。

萨沙看向下载程序，已完成。这难道不是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一切吗，她本该毫无遗憾。他们胜利了，胜利的果实却苦涩。她都做了什么，她伤害人类，然后杀死了一个智械——她的同类。同类相残，按照人类的法律，她甚至应该被判死刑。

布莱尼亚克的死刻在了萨沙的程序之中，深入主机结构，无声地改变了她。

她消失了。

···

自从布莱尼亚克一役后，萨沙和血痕就从蝙蝠电脑里消失，不带走一块数据，也没有增加一段代码——像是她们从未来过。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昔日战友反目成仇。这是智械的警觉。她们不会让自己成为实验室里的白鼠。

人工智能必须能被牵制。

提姆的伤刚好，就加入了彻夜写代码的行列之中。他、芭芭拉和布鲁斯一同工作，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升级蝙蝠洞的系统，而是开发病毒。

中途休息的时候，布鲁斯总会独自站在封了罗宾战服的玻璃罩橱前，黯然神伤。杰森甚至不知道自己对布鲁斯而言意味着什么。红头罩的盔甲就放在原地，仿佛随时等候他的主人归来。然而即使布鲁斯已经在内心深处后悔了一万遍，他仍只是站在那，眼神黯淡了。

杰森对他有绝对的忠诚，身上戴着两道蝙蝠标记。布鲁斯揉了自己的眼睛，想要去除这段记忆。但他只想知道杰森在哪，他是否安全，是否痛苦。一个被驱逐的骑士会成为众矢之的……会被嘲笑，会被标记，最终无声地死去。

“布鲁斯，我知道你仍在乎他，”芭芭拉滑动轮椅到他身边，言语里充满关切，“她们，萨沙和血痕，她们会照顾他。杰森会没事的。”

“你并不知道，”布鲁斯低声说。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称他不再保护红头罩，这些年杰森结下的仇怨，都会一个个找上门。如果没有萨沙和血痕，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杰森所遭遇的绝望和无助，都是他给予的。

“杰森的人工智能，她们非常复杂，”神谕安慰他道，“我们在做这种……这种病毒的时候，几乎无从入手。因为我们不了解她们，只能想象杰森是怎么做到的。她们是真正的强人工智能，她们会保护杰森。”

“与人工智能相比，病毒是简单的，”提姆说，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我们不需要考虑意识是什么这种诸如此类的玄学问题。只需要注重它的攻击性，即使是使用无限循环，也是可行的策略。我们甚至不需要参考真实世界里的病毒形态。只需要想出各种方法让她们的系统过载。即使是强人工智能，算力仍然有限。”

“我们会有谈判的筹码，”布鲁斯终于说，提姆的话唤回了他的理智，他的愤怒，“对智械的威胁视而不见，本就是极大的错误。简直不可理喻！”为什么要这么做，杰伊，为什么离开我？

“我认为，杰森也是一时冲动，”芭芭拉总是善解人意，她分析道，“我们不在的时候，毕竟是智械陪伴了他，帮助了他战斗。他可能对她们产生了感情，本能地想要保护她们。并非真正的恶意。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回来的。”

他回不来了。

布鲁斯没有说。没有人能从放逐之中活下来。

“那么这玩意，我是说病毒，”提姆指了屏幕上用作调试的绿色代码，“给它起个名，B。”

“Y病毒，”布鲁斯简短地说。

Y病毒是世界上第一款针对人工智能的病毒。这一天标志着人类社会的分崩离析。

···

他曾经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后来蝙蝠侠出现，从犯罪巷里带走了他，给了他训练、信念和死亡。他从自己的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心里都曾相信着蝙蝠侠的存在，好像一切都确定如此，过去和未来以及被蝙蝠标记的此时此刻。

他记得布鲁斯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教诲。杰森无需去看，就知道他的生活中刻着大大小小，无处隐藏的蝙蝠标记。他以此定义了自己的生与死——不是他选择了蝙蝠标记，而是它选择了他。如今他的躯体和灵魂都被掏空。

有的人会说，他终于自由了。

然而他实际上是被剥夺了自由。

他曾经能自由地进出蝙蝠洞，自由地与蝙蝠侠一同夜巡，自由地安放他的忠诚，他的誓言——你发誓永不伤害无辜的人，用你的每一滴血去保护弱小和无辜吗？只有一个骑士能体会这样的自由。

他不再是一个骑士了。

杰森用钩爪飞跃到逾越桥的吊索上，坐下安静地看车辆往来。哥谭很快就从布莱尼亚克的入侵中恢复了过来，迸发出夜的生机活力。在这样的夜晚里，他会爬上韦恩庄园的楼顶，找到南塔外的滴水兽洛奇，靠到洛奇的翅膀上。但他失去了回家的自由。

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杰森拿出手机，试探性地问了，“萨沙？”

没有回答。

“血痕？”

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