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跟我回家。”秦畴夜又重复了一遍。
被唤作“江蓠”的尤道漓,甚至不想转身面对这个前世的夫君,只是背对着他说:“殿下,以后的路,你需自己走了。”
秦畴夜:“……跟我走,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尤道漓:“如果我有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觉得什么都可以解决吗?在你让我妥协之前,你可曾问问你自己,若是易地而处,你会不会愿意妥协?……”
身后的人无言以对。
尤道漓:“殿下,上一世,你为我放弃了很多东西。你因为我而没有当上玉浮掌门,也没完成你想做的事。虽然我们白头到老,儿女成双,我很感激你……但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快乐。”
秦畴夜:“我——”
“呵……也许家国梦想无法替代,枕边人却可以替代,所以,也许……你这一世做出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尤道漓顿了一下,藏好了轻微的哽咽,继续说道,“我们忘记了前世的所有,唯独隐隐记着上辈子的遗憾,不是吗?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莫名地抗拒,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我上辈子就已后悔做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无法在我身上看到全部的世界,你不满足,我又如何自在得了?所以我想远离你。至于你……你这一世做的决定,又何尝不是对上一世错误的纠正?……这一切既是天意,亦是人意。难怪浮樽长老说,缘分之事,一世为憾,二世则圆,三世恐相负。因为第一世情不及浓,彼此错过,所以才在第二世奋力补救。然而成全了第二世的美满姻缘之后,人们又开始在圆满中发现了不足,开始想要别的东西,于是到了第三世,便只得、互相辜负。……你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走。一世当遇一世人……你我三世情缘已了,就此别过。”
尤世淡感受到滴在她面颊上的泪珠,终于醒了过来。她伸手去摸尤道漓的脸,替她擦了擦满面泪痕。
秦畴夜终究独自踏上了回京之路,而谢瞻白则带着尤世淡去了崇吾山下,把掌门的位置让给了左寥夕。
一个月后,尤道漓回到杭州,向父母禀明了妹妹的情况。谢瞻白适时地传音过来,让二老听见尤世淡的声音,两位老人才放了心。
报完信的尤道漓,开始在家里的衣料铺中精心挑选,拣了最耐用的缎子,又跑去裁缝店做了衣裳,一件件收起来,扎成了一个结结实实大包袱,背在身上,好像蜗牛一般。
漆则阳随手拎起尤道漓的包袱,掂了掂,确实挺沉,不过那包袱的大小与他的个头一比照,就显得没有太夸张了。他问:“你这都是包了些什么东西?”
“最里面是锅碗瓢盆、钗环首饰,中间层是衣服,最外头是两床棉被!”她答得洋洋得意,好像对自己能扎出这么个圆滚滚的夹心糯米团感到十分骄傲。
漆则阳:“你背得动吗?”
尤道漓作惊讶状,问:“啊!你不帮我背啊?”
漆则阳无奈,笑着把东西扛在了自己肩上,说:“上一世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不客气。”
尤道漓:“我这一世脸皮比较厚,你没发现吗?”
漆则阳看向尤道漓的眼神中简直有几分宠溺,他说:“这样好。”
两人行在出城的大路上,好像有聊不完的话。
“对了!”尤道漓往前跳了一步,拦在漆则阳面前,一边倒退着走一边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好像很早就想起了前世的事?”
漆则阳看她这神情动作越发像前世的江蓠,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他答道:“上一世的‘无阙’,是其母亲饮神兽之血而生。神血不入轮回,因而我只在往世洞口走了几遭,便都想起来了。”
尤道漓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上一世你还用自己的血救过我的命,所以这一世的我不待谢瞻白施法就都想了起来。还有啊,我经常觉得你很熟悉。”
漆则阳:“轮回转世,便是重新做人。记得太多,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不过你能放下陵越(秦畴夜),我倒有些意外。”
尤道漓:“唉,你都能放得下云漪(晏如寄),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陵越(秦畴夜)的?……说起这个,知恩图报的我,已经帮你查了许多书,找到了化解孤鸾之命的方法!想知道吗?”
漆则阳:“请说。”
尤道漓左手竖起一个手指,右手竖起两个手指,并在一起,道:“娶个有孩子的!就是奇数,不算成双成对了。”
“想法不错,可我上哪儿去找个有孩子的?”漆则阳瞄了一眼尤道漓的肚子,问,“你有吗?”
尤道漓立即摇手道:“没没没没!……哎找个有孩子的还不容易?你可以在娶她之前,把她从没孩子变成有孩子嘛,又不是一定要做别人的便宜爹。”
漆则阳:“这样……可以吗?”
尤道漓猛地点头:“可以可以可以。”
漆则阳:“这可是你说的。”
尤道漓:“我说就我说,只要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可以?我不信堂堂昆仑掌门转世,还能去强抢良家妇女。”
漆则阳:“如果我真抢呢?”
尤道漓戏谑道:“不是吧?你要真那么急不可耐、走投无路,那你还是冲我来吧,以免人家说我教唆犯罪。反正我欠你这么多人情,正好还了。”
漆则阳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在御剑起飞之前,颇有些认真地对尤道漓说了句:“一言为定。”
两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到了崇吾山脚。
崇吾山腹虽可遮风避雨,但尤道漓认为瑶泽之畔湿气太重,不宜居住,所以当务之急乃是盖个木屋。
以香楠为柱,松木为梁,屋顶盖上紫花藤,下设客厅、主卧、客卧、厨房与预留的小孩房间。漆则阳、谢瞻白与尤道漓三人花了七日盖楼,又做了两天的家具,再用一日布置,方大功告成。
尤世淡精神恢复得已与常人无异,面上也只有淡淡疤痕,还从谢瞻白那里学到了简单的道术。为了庆贺新居落成,她下厨做了几个菜,想好好招待姐姐和“姐夫”一番。
尤道漓拿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不知名怪肉,面露难色,对尤世淡说:“闻着是很香,看着也好看,就是不知这些世外的奇鸟怪兽,吃了会不会闹肚子。”
谢瞻白夹了一大筷到尤道漓碗里,说了句:“一定比你做的强。”
尤道漓缩了下脖子,摇摇头,心想没错,这才是她认识的谢瞻白。
“啊!好吃!”东西还没咽下去,尤道漓就忍不住惊呼道,“好吃好吃好吃!”
漆则阳倒不急着吃,他先举起酒杯,对谢瞻白夫妇道:“贤伉俪今生得以再续前缘,实在是佳话一段。漆某敬二位一杯。”
谢瞻白:“多亏了各位成全,瞻白心中感激不尽。”
尤道漓摸着尤世淡的手,心想自己的姻缘虽然泡了汤,但好歹妹妹这对令人称羡,这样也算是有所安慰了。情绪随着酒意上头,她也向二人敬酒道:“你们两个,竟然做了一辈子的夫妻还嫌不够……世上难得一见如此情真,老天会保佑你们的!”
说罢两滴酸泪落下,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
尤世淡:“姐姐,你和姐夫不也是前世相识吗?”
尤道漓刚酝酿了满肚子的伤感情绪,一下又被尤世淡弄得哭笑不得。她解释道:“漆兄前世的妻子是我的师妹,我前世的丈夫是我的师兄。我和漆兄没做过夫妻,只是好朋友。”
尤世淡:“我上回睡得迷迷糊糊,只听你说‘三世情缘已了’……你和你前世的夫君,已相遇了三世?”
尤道漓摇头叹气道:“是啊,第一世他因为我没生儿子而纳了小妾,我离家出走,做了道士。第二世他娶了我的师姐,后来因为我假死,他才与师姐悔婚,死活要跟我在一起。第三世的他已经当爹了,我还能说什么?”
谢瞻白:“呵,你什么眼光?”
尤道漓也想自嘲,但她刚要笑,眼睛却湿了。本来觉得十分香甜的饭此刻卡在喉咙口,竟怎么都咽不下去。
漆则阳见她这不成器的模样,先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然后抓起尤道漓的手腕道:“我有话跟你说。”
尤道漓被漆则阳拉到远离木屋的一颗白花树下,她不知漆则阳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只能站在树荫中干瞪眼。
“你要知道,他不是陵越,你不是江蓠,我也不是无阙!”漆则阳双手按在尤道漓两肩,好像想用尽全力唤醒一个沉迷梦幻的病人,“你妹妹和谢瞻白又做了夫妻,是因为他们的姻缘值得再续,但你的不值得!……陵越不值得你回头,秦畴夜更不值得你回头,你应当往前看!”
尤道漓泪如雨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住地点头。
漆则阳见不得她这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想安慰她,又觉得自己的两只手没处放——摸也摸不得,抱也抱不得,只得揉着她的脑袋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尤道漓哭得越发大声,惹得漆则阳更加手足无措。
“你……”漆则阳鼓足勇气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你聪明……好看,待人真诚,是非分明,不知计较得失……”
尤道漓心想,我要是真有这么好,为什么第一世会被小妾抢了夫君,第二世也爱得苦多于乐,第三世被认为只配做没名分的姬妾?她只是感谢漆则阳的好意,并没有真的从中得到安慰。但因为不想让眼前人失望,她才努力止住了哭泣。
漆则阳见她欲对自己强颜欢笑,心里更不是滋味,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你对秦畴夜说,我们每个人都记得上一世的遗憾,你知道我上一世的遗憾是什么吗?……其实我不想承认,但……也许由不得我不承认。我的遗憾是你。”
尤道漓:“我……我?”
漆则阳:“上一世,我知道你另有意中人,所以我只希望你能美梦成真。我把你当做亲人,当做朋友,可除了亲人朋友之外,你对我来说,还有另一种意义。这一重意义我不想去深究,只是掩藏它、忽略它,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你为何特殊、为何重要。……直到这一世,我在往世洞口遇见你,我才想起来。想起了昆仑,想起了……江蓠。我才知道,我为什么要会来到玉浮,原来……只是为了遇见你。”
尤道漓:“无阙……你……”
漆则阳:“我说了,我不是无阙,你也不是江蓠。你我已然重获新生,理应有……新的开始。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