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写历史、还是在写小说?
其实笔者上述的一些话,都是“小说”被译成novel以后的话,多少有点“现时观念”(以现代观念解释古典)之嫌。
国人著书立说,写寓言说教辩论,早在孔子之前;而真正写有现代意味的小说实始于西汉之末(鲁迅还否定此说呢),班固所谓“街谈巷说”是也。其实太史公写《史记》也多半是根据“街谈巷说”的。按照胡适之先生的标准,《史记》哪能算历史呢?充其量算是一部历史小说而已。不信,且试举吕不韦的故事为例。
吕不韦的故事,大体是这样的:
吕不韦是赵国的一个大资本家,有了钱就想搞政治。他在赵国都城邯郸结识了秦国的失意王子子楚,子楚在赵国做人质,穷困不堪,又没有老婆。不韦认为子楚“奇货可居”,乃运用子楚的政治背景和他吕家的钱财,搞一手资本官僚主义。
吕不韦耍政治的手腕相当下流——他把自己一个怀了孕的姨太太送给这个可怜的秦国王子做老婆。这位可怜的王子当然求之不得,乃娶了吕不韦的姨太太,并且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后来的秦始皇,所以秦始皇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这样,吕不韦的政治资本就大了。
既然有了这样的政治资本,吕不韦乃潜入秦国,花大钱,拉裙带关系,大走宫廷后门,居然把失意不堪的秦王子子楚搞回秦国当起太子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子楚当了太子不久,父亲就死了,他就即位为王,是为秦庄襄王。庄襄王为感激吕不韦的恩德,就特派吕不韦做秦国的“丞相”。这一下,吕不韦可真的抖起来了。更巧的是,这位庄襄王也是个短命鬼,做了三年秦王就死了。庄襄王一死吕不韦就更是一步登天了——因为继位做小皇帝的正是他的亲生儿子,小皇帝的妈妈老太后又是他以前的姨太太。一手遮天,吕不韦不但当起当时七雄对峙中最强的秦国的“相国”,并在宫廷中被尊称为仲父——仲父就是皇叔,这皇叔事实上是皇帝的爸爸。
这时皇太后新寡,独居寡欢,乃和老情人、也是前夫的吕皇叔重拾旧好,时时私通。所幸儿皇帝年纪尚小,也管不着叔叔和妈妈私通的闲事。
可是这个年轻的小皇帝、将来的秦始皇可不是个省油灯。他年纪渐长、开始抓权时,认为他底下的宰相居然和他妈妈也就是太后私通,也太不像话,他一注意到这件事,吕不韦就有点恐慌了。
吕相国于半夜接到太后的“旨意”,既不敢不去,又怕去多了伤了皇上的面子,而被杀头——那如何是好呢?最后,这位下流惯了的下流宰相,乃想找个替身,半夜里来替代他。
吕不韦这一着十分下流,下流到什么程度呢?且听我们东方三千年来最伟大的史学家太史公司马迁对他的叙述。司马迁写的是文言文,我本想把它翻译成白话文,可是我现在不能翻。不能翻译的理由有两点:第一,在这样一个群贤毕至、仕女如云的庄严场合,我实在不好意思用白话文来说这故事;第二则是不敢班门弄斧,有柏杨先生这样高明的文言翻白话的专家——全中国第一位专家——在场,我来翻译,绝对不会有柏老翻的那样生动逼真。我现在只把《史记》的原文念一遍,以后还是劳动柏老御驾亲征来翻译一下吧。
《史记》上的原文是这样的: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史记》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
这一段文言文我虽不长于翻译,倒不妨讲点大意,以阐述吕不韦这位Prime Minister是如何的下流。
司马迁说,当秦始皇这位小皇帝逐渐长大的时候,他妈妈的私生活却愈来愈糟。吕不韦怕他和太后私通会闹出纰漏来,乃找了个替身,这替身叫大阴人嫪,并叫嫪做些纽约时报广场式的色情表演,并把这表演的精彩内容透露给太后。太后果然想要嫪做男朋友。吕不韦自己便逃避了太后,不必再去“赴约”了,同时把嫪伪装成太监去侍候太后。太后私下与嫪发生了关系之后,喜欢得不得了,还和嫪生了个儿子。后来嫪恃宠而骄,把大秦帝国闹了个天翻地覆。
司马迁写了这一大段活灵活现的故事,甚至说“使以其阴关桐轮而行(!)”等一些《金瓶梅》上都写不出的话,这位太史公是在写历史呢,还是在写小说呢?司马公这种写法,我们在《史记》上至少可找到数十条,条条可能都是道听途说之言,而太史公却以最生动的小说笔调,把它们写入最庄严的历史——位居“二十五史”之首的历史。无论怎样,任何人也不能说《史记》不是一部好历史啊!
所以在中国古代,文史固然不分,历史和小说也不太分得出来。小说和历史分家是司马迁以后的事。今日我们写历史,如仿“太史公笔法”,把我们道听途说的事写入历史,那还成什么体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