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富贵勿骄,功成身退(第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这一章较浅显,恕不解释,不占篇幅了。
老子讲第三、六、九章,都有些走板。这第九章尤其让一些人不痛快。凡豪富的大款、有功的大臣们,都要忍受老子这乌鸦嘴念叨:“你的财产守不住啊、赶快下野还乡……”还有锐志进取之士,也要被老子的“不可长保”吓住了。
哲人们说,中国人在成功时是儒家,而在失败时又都成了道家。福禄寿三星要供着,“学而优则仕”要牢记着,“独钓寒江”的中堂要挂着,“松下问童子”的诗要背着……儒的入世和道的出世两样法宝实在是咱中国人的开心丸。如同禅宗六祖的“对法”,你说黑我就说白,你说好我就说坏……你讲出个道理,我定要讲一个相反的道理,如此杀得你没有出路,如此叫禅。其中的奥秘要修行人自己去体会、自己去悟。单独地、孤立地研究老子是不成的,弄成“黄老”的学问或“老庄”的学问都只是孤零零地在研究出世的学问,而要“儒道”并举再参,则有味了。
《道德经》以三章为一小单元,三个小单元算是一个大些的单元,所以第一至九章基本写出了大的内容和框架,我们不妨先离开此经,谈些经外的话。
儒家崇“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人身上的谜和天上的谜则无从解释,所以后世子孙把道家加以神化,创造出道家的神学以满足人们的意愿。这是历史的必然,无可非议。但这是不是老子的本意?答案请诸位自己去找。
道家的阴阳辩证的意识在战国时已流行,这在当时是哲学思辨方式的进步。可是把阳作为活着的人,阴作为死后的人,如此辩证和轮回下去,家也就成了教了。于是有了唐朝把道教作为国教……再引申发展下去,阴阳学说深入生活之中,出现了符咒、相面、巫术、五行、星相……而这些派生出来的术再杂交,就神得没了谱,玩得出了圈,符咒加拳术则刀枪不入就是一例。直弄得八国联军进了北京,中国人才猛醒。仔细认真地检讨一下,没醒过来的地方还有吗?有,不但有,甚至现在的老外也玩了进来,决心用洋文洋话研究这东方神秘的气。于是又有不少中国人自豪起来,大谈吐纳之法、骑鹤升天之术。更令人惊讶的是人们终于发现玄牝之妙,气不但可用于长生、用于术、用于健身,还可用于男女交媾。
打住!
既然道由“家”演变成“教”是入了偏门,那坚决彻底地清除“教”气,还一个“家”风成吗?
不成!人毕竟是有情感的动物。当一个人由人之子到人之夫、人之父,当他在无边的知识、无垠的宇宙、生与死、得与失、荣与辱、悲与喜中滚过,他有什么?他有着不尽的体味、无穷的思绪、难以表达的感受……这一切似乎虚幻而遥远,但又是那么真真切切……
穷而后工,在此不容空谈者置喙。
这似幻似真的东西锻造出一个人的格,一个人的品,一个人的节。有苟且而偷生的,有不食嗟来之食而饿死的,有岳飞、文天祥,也有秦桧、汪精卫。
有家无教出不了视死如归的人杰,有教无家只能造就出天师、仙姑。所以一个人要有家有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有家有教。最起码,诸位当家长的,不要让人家说自己的孩子没有家教。
教,不是宗教!但教却是神圣的。教的魂是做人的品质、德性。
教的特点,是艺术的、包含情感的形象思维方式。当家与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时,美之华由此而生、虔诚与敬意由此而生。
爱因斯坦说:“沉思不朽的生命之秘密,熟虑微觉的宇宙之构造,谦卑地接受出现在自然界的极为微小的启示等,对我而言,这些就足够了。”而老子倡导的教只是:“以恬淡清静为本,以无为为原则,以柔和荏弱谦卑为外表,以大道的有与无为内在的实体。”
大道哪里是苦口婆心的“说教”?把老子这《道德经》演变成三言两拍式的警世之作,实在太市井气了。
第九章的要领在于不执着。不执着一个好的,也不能执着在一个出世上。以富贵功名为执不好,同理,以自己清贫、退隐而修,以自己是抛妻离子入山清修的高人自居,更违反大道,执着得更糟。还是禅宗讲得好,一切要随缘。人一生下来如雪花的飘落,片片是洁白的好雪,片片是好雪之花!雪花儿落在松、梅、竹上是好,落在厕所里也是个好!一个可供文人雅士欣赏,一个着着实实灭了一回细菌。落在松竹梅上的别执着这个地方高贵,跟时下的影视明星一样开口就是“我怎么怎么努力、我怎么怎么奋斗”……失去平常心,自身是雪却非想待到夏天还不走,讨人厌了。落到茅坑里的也别执这个地方低下,别以为自己是平常人就不会失去平常心,芝麻绿豆大的事儿就弄出玩世不恭的样子,讲什么“我是流氓我怕谁?”没见打鬼子时是这些痞子们打的。再说漫天大雪,谁都不落到茅坑里,那才见了鬼。一切平常心、一切不执着,这才是“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大道也。
书归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