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本的耶稣会士面临封建王权的沉重压力时,他们还必须同时面对马尼拉托钵修士们步步进逼的严峻挑战。

众所周知,受制于东、西印度的区域局限,西班牙王室将海外拓展的注意力首先放在美洲,受其保护的托钵修士们也首先涉足于中美洲墨西哥地区。然而,在西、葡两国合并后,雄心勃勃的多明我会和方济各会的修道士们立即策划进入亚洲。1580年,墨西哥的多明我会士计划设立东方管区,并派遣克里索斯托莫(Crisostomo, Juan)修士去往欧洲游说,以求获得国王及教皇的许可。1581年3月,有8名方济会士在多明我会士萨拉查尔(Salazar, Domingo de)的率领下抵达菲律宾。虽然因为人数太少而无法开展工作,但他们的到来为托钵修会在亚洲赢得了第一个立足之地。菲利普二世在1579年5月13日写给菲律宾总督的信件中声称:“根据多明我会神父、菲律宾主教萨拉查尔的报告,萨拉查尔将滞留于菲律宾,与其他修会的修道者们一起创设修道院,致力于原住民的改宗与教化。”参见Emma Helen Blairand James Alexander Robertson, The Philine Isjands 1493-1898, Cleveland,1903-09. 1581。1587年7月,又有一批多明我会士在卡斯特罗(Castro, Juan de)神父的率领下来到马尼拉,在班诗兰和巴坦地区开始传教工作,并很快在1587年9月15日成立了巴坦代牧区。参见Diego Aduarte, Historia de la prouincia del Sancto Rosario de la Orden de Predicadores en Phlilppinas, Iapon, y China, Manila,1640。转引自小岛幸枝《关于汉译要理书的音译词语》,《基督教研究》,第28辑,吉川弘文馆,1988,第253~254页及273、274页注释9、10。相关情况还可参见此书新版编注本的日文节译本,即《日本圣多明我会玫瑰圣母管区的历史,1581~1637》[HISTORIA DE LA PROVINCIA DEL SANTO ROSARIO, O. P. , EN JAPON(1581 -1637)Por Don fray Diego Aduarte, O. P. y por el Padre fray Domingo Gonzalez, O. P. Manila, 1640],佐久间正、安藤弥生译,圣母骑士社,1990,第38~39页。

随着欧洲政治局势的变化,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在1582年10月20日正式发布敕令,承认多明我会总会长费拉拉(Ferrara, Pablo Constable de)任命的菲律宾与中国主教总代理克里索斯托莫,并给了他在这一地区设立管区的权力。教皇的这一任命虽然没有提及日本,但既然将中国都划归菲律宾管区管辖,那么位于更远东方的日本的传教权便自然成了有争议的问题。

西班牙人进入日本的过程充满了意外和戏剧性。1584年夏,一艘由马尼拉前往澳门的船只在遭遇风暴后,于8月4日进入平户,同船的方济各会士见到平户领主松浦镇信,并在他的领地滞留两月有余。出于对耶稣会士的反感,领主对菲律宾总督表示了敬意,并托他们带去信,表示欢迎西班牙人的到来。基于同样的考虑,九州大名大村纯忠也在同一时期派遣家臣至马尼拉进行联络,并希望菲律宾派遣传教士,到他的领地内进行传教。然而,正当托钵修士们摩拳擦掌、准备去日本大显身手时,前述教皇格里高利的禁令1586年7月2日被送到马尼拉。幻想破灭的萨拉萨尔主教对此极为不满,认为区区60名耶稣会士根本不可能达成使整个日本改宗的目标。他语带嘲讽地质问道:“即使大群的鱼冲破渔网,阁下也不要求援助吗?”松田毅一:《近世初期日本关系南蛮史料的研究》,第946页。

或因教皇的禁令以及实力不足等各种客观原因,菲律宾托钵修士前往日本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1592年,才因为一个突发事件出现了转机。根据多明我会士莱曼萨尔1619年刊于马德里的著作(Historia general de las Indias Occidentales y particular de la gobernación de Chiapq y Guatemala), 1592年3月,日本商人卡斯帕尔(Gaspar Faarada Mangusi,原田孙七郎,又称原田喜右卫门)的船只进入马尼拉,他带来了日本独裁者丰臣秀吉写给马尼拉总督佩雷斯(Gonez peres Dasmarinas)的书信。在这封信中,刚刚统一日本、正准备进攻朝鲜的丰臣秀吉不仅要求菲律宾的西班牙人向他进贡,而且还威胁说,如不答应,就亲率大军,进攻马尼拉。关于此事,多明我会的文献亦有记录,其曰:“当时,日本太阁的书信送来马尼拉,要求马尼拉的总督的该岛的西班牙人每年给他送去贡物,做他的臣民。而且(他)还写道,如若不然,就会使用正在为此准备的大舰队来消灭他们。此信在马尼拉引起了深深的忧虑,因为日本的太阁是非常强大的武士,迄今为止,已经因获得许多胜利而变得极为傲慢而尊大。因为马尼拉对于这样的强敌既没有城壁,也没有准备,无法防御。西班牙人数量极少,但与其说陷入这样的不名誉,还不如说有选择死亡的义务。由于人们认为有必要通过特别的外交文书回答日本,携带该文书的人要凭借勇气和智谋,让试图(征服菲律宾)的野蛮人死心,或至少能为这样的大战准备争取几年的时间”。《日本圣多明我会玫瑰圣母管区的历史,1581~1637》,第92~93页。</br>另据考证,丰臣秀吉写给菲律宾总督的恐吓信件题名曰“小琉球宛关白国书”。全文如下:“夫吾邦百有余年,群国争雄,车书不同轨文,予也际诞产之时,以有可治天下之奇瑞,自壮岁领国家。不历十年,而不遗弹丸黑子之地。城中悉一纯也。繇之三韩、琉球、远邦异域,诶塞来享。今也欲证大明国,盖非吾所为,天所授也。如其国者,未通聘礼,故先虽欲使群卒讨其地,原田孙七郎以商舶之便,时时来往,此故绍介干近臣曰,某早早到其国,而备可说本朝发船之趣,然而可解弁献筐云云。不出帷幄,而决胜千里者,古人至言也。故听褐夫言,而暂不命将士,来春可营九州肥前,不移时日,可偃降幡而来服。若匍匐膝行于迟延者,速可加征伐者必矣。勿悔。不宣。天正十九年季秋(九月)十五日。日本国关白。”海老泽有道:《日本二十六圣人关系文献》,《基督教研究》,第8辑,第142~143页。

面对丰臣秀吉咄咄逼人的态度和日本武士的强大实力,势单力薄的西班牙人被吓坏了,总督佩雷斯立即召集所有的军队长官、城市贵族、诸修道会长老以及主教进行商议。在会上,当地的耶稣会上长赛特尼(Sedeño, Antonio)出示了从日本寄来的几封信件,并提议说:“不要以不好的回答激怒国王。上策最好给他这样的希望,即所有的要求都会得到满足。或许这种方法可以让他放弃对菲律宾的战争。此事可以交由日本的耶稣会士处理。他们隐蔽生活,穿着日本宗教人士的服装,但他们熟悉该国的情况与交涉方法。如果总督与本地的权威人士委托他们,那么对他们而言,处理马尼拉的这一问题并进行交涉,或非难事。”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吉川弘文馆,1974,第266~267页。根据考证,赛特尼出示的耶稣会士信件包括日本准管区长戈麦斯(Pedro Gomez)神父和马塔(Mata, Gli de la)神父的二封信件,此外还有视察员神父范礼安1592年2月15日于长崎发出的信件。《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91页注释6。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所有与会者都对赛特尼的提议表示反对,总督甚至怀疑丰臣秀吉书信的真实性,他主张派遣专人前往,了解日本方面的真实意图。于是,在协议会上为上长和军官们翻译书信的科沃(Juan Cobo)神父就成为当然的人选。

从马尼拉托钵修士的角度看,科沃神父在传教方面的声望和贡献或许并不比耶稣会士罗明坚和利玛窦逊色多少。方济各会管区长神父加罗皮里斯(Garrobillas, Juan)曾称赞他说:“其人在生活、模范和学识方面,都堪称天使般的人物。”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86页。根据文献记载,这位出生于西班牙托莱多东南方小城Consuegra的多明我会士在1588年初抵达菲律宾后,很快便被指定为面向中国侨民的传教士。1593年,由他编撰的中文教义书《无极天主正教真传实录》在马尼拉刊印出版。在此书的扉页上,科沃将自己的汉文名字写作高母羡。方豪:《明万历间马尼拉刊印之汉文书籍》,《方豪六十自定稿》,下册,台北:学生书局,1969,第1519页。另据方豪先生的考证,书首上端有“辩正教真传章之首”,扉页栏外右侧题曰:“新刻僧师高母羡撰无极天主正教真传实录章之一”,左侧题曰:“此书之作敢专制,乃旨命颁下,和尚王,国王如就民希蜡召良式刊著此版,系西士乙千伍百九十三年,仲春立”。参见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上,中华书局,1988,第87页。另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高母羡条”记写此书共九章,即:辩正教真传章之首;论真有一位无极为万物之始也章之二;记无极之事情章之三;论地理之事情章之四;论世界万物之事实章之五;论下地草木等之物类章之六、论下地禽兽之事情章之七;论世间禽兽之知所饮食章之八;论世间禽兽之知所用药章之九。参见榎一雄《汉字的西方传播》,《榎一雄著作集》,第四卷,汲古书院,1993,第228页。或许由于这一原因,他才会成为马尼拉当局遣往日本的首位特使。

1592年6月,多明我会修士科沃奉菲律宾总督佩雷斯之命,前往日本。这一年的8月15日,他携带礼物和总督的正式书信,在九州名护屋会见了正准备入侵朝鲜的丰臣秀吉。据流传至今的信件副本抄本、“菲律宾诸岛长官、关白宛返书”有曰:“本国王、敖绵氏·敝里系·麻里仔氏,灵封绶带圣知亚我十字之号,系故国精勇功臣,管辖小琉球等军民,承奉皇帝郎·卑理毗,自建国立位以来,举于系腊大小邻邦近十八余国,如黎王、哑膀郡、是系里耶、灰吕沙吝、婆厨牙、那猫膀、牙膀那、些吝仔、高罗氏、毛氏哑、沙寅、哑扐系腊、而猫礁,诸处东西南北,莫下来宾,皈我一统,固如金瓯,曷敢有越厥志,而睥睨神器焉。恭惟殿下,予敢斗胆,顿首再拜复。日者接得原田孙七郎,系入圣庙中人也。奉陈,台翰,雪手开缄,愧受厚腆,扪衷感佩,时拜使命,而询问起居动履,清吉默相。……予始而欣然,终则愕然,与国属共商及此,谓斯一人来者,恐非殿下高明责望盛心也。何也,简书严谨,封固甚密,礼则是矣。而独使赉书,辅行无人,且徒以商船之便,顺搭而来,查其时日久淹,迹则疑矣。果真耶,抑伪耶。方寸踌躇,群议俱沸,致执狐疑心生。以此等辈,或者窃发私行,乘隙诱贡于敝国,欺君灭贡于殿下,非奉公秉忠者流,故载鬼一车之疑,疑不终释乎。又兼以佛郎机之僧师,托处贵国亦有年矣。亦知殿下执事为人矣。目击盛举,何无片纸札行相通,疑益倍。夫未敢恭命者,此故耳。兹姑借留一年,缅想天颜咫尺,朝夕慇憅,抵馆,敢不揣狂慢,专人捧简书,访真伪,倘情抽於丹悃,不负知己之庇,雀跃曷胜。如事属於奸细,俟来年即遣归国,伏阙待罪。近议先差人役,赉文奏请,干系腊帝都,圣旨施行,想睦邻修好,柔远通商。我国皇帝以意气相期,毋以嫌疑,介意决矣。何幸如之,异日旨下,速驰报间,再伸进上之仪,可以迟延者,讶之哉。……”海老泽有道:《日本二十六圣人关系文献》,《基督教研究》,第8辑,第143~144页。

根据教会文献的记录,丰臣秀吉对于远道而来的西班牙使节颇为尊重,并以不同寻常的隆重礼仪接见了科沃神父。根据多明我会士莱曼萨尔的记述,科沃的访问受到丰臣秀吉的高度重视。其曰:“国王得知消息后,率身边近臣、若干武将和军队,前往萨摩迎接西班牙使者。按日本风俗用许多礼仪和欢迎使者。使之宿于重臣之家,待 ‘黄金馆’(Casa de oro)建成。该馆极奢华,全馆用金箔覆盖,器皿及若干火钵用高价黄金打造。花费25日完成,始见科沃。”又曰:“原田率600名以装饰华丽的武器列队来迎,使乘用黄金装饰的舆,肩行出发,有一半士兵伴着大鼓和笛声有秩先行,直至国王城塞。国王下阶来迎,此为特别恩惠,表现出对马尼拉西班牙人的重视。又执其手至居室,坐于邻座。对在菲律宾使用的复杂祭服表示赞叹,并对西班牙人派遣他为使节感到惊讶。”Historia general de las Indias Occidentales y particular de la gobernación de Chinpa y Guatemala,1619,马德里。转引自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68~269页。</br>关于1592年8月15日会见的唯一一份日本文献的西班牙语译本,被保存于科沃神父信件写本之中。其中记曰:“作为吕宋使节的修道士致送关白殿的的物品如下:12把剑,12把短刀,高约一掌尺,长度亦相当的时钟一个(掌尺相当于20公分),四指高的、长度约一掌尺的玻璃小碗及红色的大玻璃杯二只。”据说关白对这些礼物看不上眼,据说他在诸重臣面前笑着说道:“我以为从吕宋带来的礼物一定是好东西,但这还不值四三两。我决定给修道士430两,与他一起来的二个西班牙人各215两,其他翻译每人29两。但礼物没有什么用,所以也给他们吧。”于是,关白下令给修道士丝质帷子(按:日式上衣)二枚,每个西班牙人布质帷子二枚,通译也给相同的东西。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84页。可能是为了消除丰臣秀吉进攻马尼拉的军事计划,虚张声势的科沃神父在丰臣秀吉面前表现得颇为强硬,竭力向这位狂妄而无知的独裁者证明已经兼领葡萄牙王位的西班牙国王的伟大与权力。方济各会跣足派修道士的管区长加罗皮里斯(Garrobillas, Juan)在1595年4月30日完成于马尼拉天使圣母修道院中的文献(Relación de las cosas de la Christiandad dej Japón)中告诉我们:“为回答暴虐者和他的使节,用日本船派遣了多明我会的神父科沃。其人……非常有勇气。根据其后从当地来的人的报告了解到,他提到令暴虐者惊叹且难以想象的事情,并让他意识到西班牙国王和马尼拉总督绝不可能成为他(日本的暴虐者)的臣属。而如果他想与西班牙人友好往来,可以一直到死为止。但是其他的事,即使全体成员都死也不会做。关白殿想让果阿的副王服从他,但又问(菲律宾)的总督为何不从时,科沃明确地回答说,神给了自由的心,所以副王不可能服从殿下,如果听从殿下的意思那样做,会被斩首的。皇帝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因为他知道了出于某种缘故,耶稣会的诸神父在外交文书中说的是假的,或者诸神父为了基督徒而深思熟虑,有如此(并非真实)的若干礼仪言词。因此,这造成了对于神父们最后的迫害,甚至教堂被捣毁。这一责任被毫无理由地归结于科沃神父。虽然他非常期待能返回这个群岛,但还是遇到了不幸的结果。”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86~287页。他告诉丰臣秀吉说:

作为其臣民的葡萄牙人向东方出发,西班牙人向西方前进,他们发现并环绕了整个世界,由于在全世界都拥有他自己的城塞与领土,所以国王的舰船和军队无须进入别国领土就可以环行东方和西方的大洋。这是前无古人的壮举,所以他拥有地球上所有国王和君主拥有的一切,并且具有最大的权力。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69~270页。

可能是由于缺乏及时的信息来源,丰臣秀吉对葡萄牙王位已经归于西班牙国王属下一事表示怀疑,并列举不久前范礼安以果阿副王的名义向他递交的外交文书和礼物作为证据。对此,科沃神父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殿下,关于送给你的那些外交文书,我一无所知。但我说的是真实的。任何人在我面前都不能否认。东印度的所有城塞和果阿市都是西班牙国王的,副王也在其管辖之下。作为真正的国王,如有必要,可以辞退副王,让其他人就任此位。所有城塞的长官也同样如此,就连从澳门来到殿下之国的葡萄牙船长也无一例外。如果没有我们国王的敕书和许可书,葡萄牙人也不会服从他。由于作为西班牙国王外甥的葡萄牙国王没有子嗣就死了,所以西班牙国王继承了葡萄牙人的所有领土。如果果阿副王以贡物的形式向殿下致送臣属文书是真实的,那他就要以生命作为代价,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带来这些文书和礼物的人欺骗了殿下,他们向殿下所说的也与事实正好相反。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70~271页。

考虑到西班牙人多年来的愿望,我们很容易理解科沃神父大力吹嘘的言外之意:既然连葡萄牙王国也已归为西班牙国王的属下,那么印度和中国澳门等地的葡萄牙人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臣民。换言之,他们不再拥有独占日本贸易的特权,应当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分享这一切。然而,基于科沃神父的特殊身份,我们猜测他的说明还有其他用意:即西、葡两国合并后,正在日本传教的耶稣会士不仅丧失此前的靠山,也同时失去了在日本传教的特权,相反,受西班牙国王庇护的托钵修士才更有在日本传教的资格。

由于缺乏更多的证据,我们不清楚丰臣秀吉是否真的理解了科沃此言的诸多含意,但从有限的信息可知,科沃的良苦用心似乎并未达成理想,当他向丰臣秀吉提出进入日本传教的请求时,立即遭到了他的拒绝。

为了救济该地的基督徒,感受到暴虐者好意的神父谦逊地请求说,允许他的修道会的修道士来该地传教。对此,国王回答说:“我禁止耶稣会宣扬基督的教义。因此,很快便取消这一命令,并将宣扬教义的许可给予同一宗教的人,事关我的权威和尊严。”J. L. Aivarez-Taladriz编《关于诣秀吉多明我会士科沃神父外交使命的补充》,《基督教研究》,第15辑,第271~272页。

作为第一位抵达日本的西班牙使节和多明我会士,科沃的日本之行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虽然他在1593年返回马尼拉时,因遭遇暴风雨漂到台湾并为当地土人所杀,但托钵修士总算是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可能是由于科沃神父未能返回马尼拉,急于了解情况的西班牙人又以使节的名义,在1593年将巴普蒂斯塔(Fray Pedro Baptista)神父为首的几位方济各会士遣往日本。根据阿维拉·吉龙(Avila Giron, Bernardino de)的记录,他们是在那一个的6月由原田喜右卫门带回日本的。除了上长巴普蒂斯塔神父,其他的方济各会士还有巴托洛梅(Bartolomé)神父,米盖尔(Francisco de San Miguel)神父和加西亚(Gonzalo García)神父。阿维拉·吉龙:《日本王国记》(Relación del Reino de Nippon a que llaman corruptamente Jaqqon),佐久间正等译,岩生成一注,《大航海时代丛书》,第1期,岩波书店,1979。第212页。与此前科沃神父的日本仓促之行相比,方济各会士显然拥有更为完整的计划和准备。他们于同年8月于名护城拜见了丰臣秀吉后,以各种借口拖延不去,并不顾一切地公开传教。

与传教30余年的耶稣会士相比,这些新来乍到者显然缺乏经验,而且因为充满敌意的竞争意识而行事鲁莽。他们全然不顾虎视眈眈的幕府武士和禁教命令,明目张胆地设立会馆、开办医院,走街串巷地四处活动,并公开与耶稣会士争夺信徒。1594年,方济各会的传教士在京都建起了第一座教堂。第二年又开设了医院。接着,他们又在大阪和长崎设立了自己的会所,并按照街头传教的传统方式,在日本大张旗鼓地开始传教活动。弗洛伊斯神父在1597年3月15日关于长崎二十六殉教者的报告书中说:“但当时,有四名被称为跣足者(托钵修道士)的圣方济各会的神父正作为使节,从名为马尼拉的菲律宾的最大城市,由菲律宾的统治者派遣到了日本国王这里。这些神父们受到了与使节相符的亲切接待。但最后他(太阁)要求他们返回自己的菲律宾,并说:‘我不希望在本国中弘布汝等之规矩。故按我的命令驱逐了他们(耶稣会)修会之人,只是因为中国的定期商船而让极少数人滞留长崎。’但当(方济各会的)神父们谎称称为了能回国后广布见闻,希望阁下能够允许他们参见(京)都城所有外观雄伟的豪华建筑时,虚荣心极强的太阁对他们表示了极大的好意,甚至还为在此后的(城市)参观提供了必要的费用。于是他们夸大了这一许可,前往(京)都,在异教徒武士宅府中滞留了数月,他们受到另外一人及其伙伴的厚待,因为这二人(长谷川宗仁、原田喜右卫门)正是希望他们(方济各会神父)前来日本的倡议者。过了些日子,神父们感到住宿场所多有不便,于是他们(神父们)便请求赐给他们仅供可建造住宅的土地。就这样,他们被指定给地段极好的场所,但附带条件是不得宣传福音。但他们得到了一些基督徒的帮助,其后便毫不犹豫地开始建造教堂,由于他们认为此举将有助于神的更大荣光,所以虽然其中有人提出某些建议,但却未能中止计划。……以上是(迫害)风暴的第一个动机。”弗洛伊斯:《关于长崎26位殉教者的报告书》,松田毅一监译《十六、十七世纪耶稣会日本报告集》,第一期第三卷,同朋舍,1988,第6~8页。

面对方济各会士的挑战,耶稣会士们的反应是矛盾而混乱的。出于共同的宗教信仰,他们很难公开表示反对,他们中的某些人甚至还对方济各会士们的大胆举动表示赞赏,并积极给予协助,但更多的人依旧坚持耶稣会在日本的传教特权,对托钵修士的传教方式表示异议,并试图以此将逐渐失控的局面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在1595年11月18日印度写给耶稣会总会长的信件中,范礼安意味深长地写道:“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之间并无相互妨碍的不和。双方都是难以识别的民族,在改宗(事业)上团结一致。但是在东方,一不留意,抑制小麦的邪恶之草就长出不和的萌芽。祸源是极自然的反感,如果不过度,就不必为此担心,也不会产生混乱。两国人屡屡发生战争,得到教皇的承认,新世界的发现被分配给他们。然而(现在)西印度和东印度的支配权边界却发生的争议,(两者间的)竞争心极盛。当葡萄牙国家被转移到国王菲律浦陛下之后,矛盾更加大了。因为不再拥有最早的本国国王和政府的葡萄牙人的优越、名誉有不少被夺走了。如此一来,自然的嗜好和爱心正伴随着我们的修道生活,所以在条理正确的边界中包容并留意他们就是长老们的义务。”冈本良知:《日本耶稣会与菲律宾各修会间的论争——二十六圣人殉教之远因》,《基督教研究》,第3辑,基督教文化研究会,1948,第226~2227页。

在许多耶稣会的正式文献中,作者通常将此后殉教事件的源头追溯到巴普蒂斯塔等人那里,认为这与他们不顾丰臣秀吉的传教禁令且简单粗暴的行为方式有某种内在关联。事实上,最早对殉教事件的可能性提出警告的就是已经在日本传教40多年、熟悉当地情况、并具有广泛人脉的耶稣会士们。在他们看来,目前日本的政治形势极为微妙,随着日本的统一,封建王权与教权的矛盾开始变得突出而令人担忧,在这种情形下,任何鲁莽的大胆举动都可能招致更严厉的禁教压力。然而,在初来乍到且雄心勃勃的方济各会士看来,耶稣会传教士早已被丰臣秀吉的驱逐令赶出日本,教皇的特许令已经失去意义,而他们来到这里,正是要填补这一传教的空白。早在1587年11月4日写给国王菲律浦的信件中,萨拉查尔主教声称道:“据说你们对教皇禁止耶稣会以外的修道会的传教士前往日本感到不可理解,但你们不应对此感到惊讶或哀叹。教皇之所以下达那样的命令,无非是为了日本人的利益。教皇肯定听说这样做有助于日本的更大利益。但现在教皇已经了解实情,认识到派遣其他修会的圣职人员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性,没有必要担心少数人顾虑的困难,相反,为了取得基督教信仰的巨大发展,他一定会取消上述命令,并为了更好地帮助已经改宗和尚未改宗者而要求我们的国王将充分的圣职人员送往那个岛屿。”Johannes Laures S. J. : 《关于日本与菲律宾群岛初期交通的一份古文献》,《基督教研究》,第5辑,吉川弘文馆,1959,第217~218页。至于传教方式,整天缩手缩脚且胆小怯弱的耶稣会已经丧失了传播圣教的勇气;而现在正是他们挺身而出,为圣教传播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关于上述争执的是是非非,我们无暇细述,但可以肯定的是,托钵修士们关注下层民众、强调街头布道的传教模式与修会传统有很大关系,而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成功殖民也未使他们遭遇到严峻的文化与政治挑战。因此,当他们来到日本后,多年养成的行为习惯会极其自然地促使他们因承旧袭,并顺理成章地站到当局的对立面。

与托钵修士们不同,耶稣会士也有自己的传统,他们中的许多人出身高贵,受到良好教育,在传教活动中注重与社会上层的关系,对土著文化的态度亦相对客观并具有弹性。虽然这种被称为“文化适应政策”的策略备受争议,但它确实为耶稣会士赢得了必要的生存空间。在丰臣秀吉发布传教士驱逐令之后,他们的行为更加谨慎低调。在他们看来,托钵修士的任性蛮干不仅无助于改宗大业,而且必定会导致意外事件的发生。

事态发展正如老练的耶稣会士预料的那样,托钵修士与日本政府的关系日趋紧张。在1596年,由于两起突发事件,各方面的矛盾集中爆发,并迅速演变成日本教会史的第一次殉教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