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毒药猫”与“凶眼”

在岷江、涪江上游的羌族民间传说中,“毒药猫”的故事显得尤为特别,且流传广泛。《羌族词典》载“毒药猫”又叫做“犊疫”“毒咩瓜”。参见《羌族词典》编委会编《羌族词典》,巴蜀书社,2004,第204页。北部羌语中“毒药猫”发音为“du”,因此羌族地区以“毒”作为“毒药猫”通称,它是羌族的重要的民俗宗教现象之一。在《羌族词典》中“毒药猫”还被定义为邪神,但具体而言,“毒药猫”所作所为多为魔力(magic),并不具备神格要素,因此在羌族信仰的神灵系统中也找不到“毒药猫”的位置。《羌族词典》将“毒药猫”一项列在宗教信仰众神之间也是不妥的。因此“毒药猫”不过是民俗宗教信仰中类似于妖、巫的存在。“毒药猫”多为女性,且拥有家庭,在家庭中是婆婆或母亲的身份,是一个普通家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平时与常人无二,难以辨认出她是“毒药猫”,但是夜间睡觉后,其魂灵常常变成猫及蚊子等外出,然后以不同的形式作祟害人或捉弄人。但是,睡着的“毒药猫”被吵醒后,其魔力就会马上失去效力。在部分传说中,“毒药猫”甚至还拥有毒药,这同时也是成为“毒药猫王”的必要条件。成为“毒药猫王”后,她往往可以支配数名“毒药猫”。由于“毒药猫”具有的强大的魔力,在很多时候甚至被“毒药猫”盯上一眼,也会中魔生病或是受伤。但是在很多场合,“毒药猫”大都是以捉弄别人为乐,很少会害人性命“毒药猫”的故事中虽然也有提及“毒药猫”吃人的行为,但此类故事所占分量不大。,在特殊的场合,她有时还能惩恶扬善。在一定的条件下“毒药猫”可以重新变回常人,不再拥有魔力或不再使用魔力。张曦:《羌族文化的核心认识》,载张曦主编《持颠扶危》,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

由“毒药猫”的性别以及能以眼神伤人的特征,使人联想到广泛存在于欧洲与世界的民俗信仰现象“凶眼”(Evil Eye)。“凶眼”在古罗马时代称为“oculus malus”,在阿拉伯世界被称作“ayin harsha”、希伯来语为“ayin horeh”、苏格兰称为“droch shuil”、法语里为“mauvais oeil”、德语叫作“bösen blick”、意大利语称为“mal occhio”、西班牙语为“mal ojo or el ojo”,到了印度又被称为“Nazar”。邓迪思(Alan Dundes)认为凶眼信仰起源于古代苏美尔人(Sumer),然后开始向四周辐射,北至斯堪的纳维亚和英国,西至西班牙和葡萄牙,向南进入北非,甚至在前哥伦布时代还传播到了印度。然而,邓迪恩并不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东南亚、澳大利亚、新西兰、南北美甚至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存在凶眼(evil eye)信仰。Alan Dundes, Wet and Dry: The Evil Eye: The Evil Eye: A Casebook,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92.

“凶眼”常常被认为是犹太人和印欧语系诸语言的民俗,东浦义雄等参见東浦義雄·船戸英夫·成田成寿著“英語世界の俗信·迷信”(第五版),東京:大修館書店,1980,第22~23页。将它认为是古代欧洲特别是苏格兰高地英国苏格兰高地的Evil Eye事例二:(1)20世纪初,姐姐背着妹妹行走中,同村的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靠近来,掀开盖住妹妹的头巾,大声地说,孩子真可爱。然后跑开。妹妹被凶眼人所看后,身体变得虚弱。其母知道缘由后,叫来老婆婆,质问她为什么害自己的女儿。老婆婆认罪后,妹妹马上变好了。(2)19世纪末,苏格兰西海岸,有一位被称作“崴脚的玛丽”(Sprain Mary)的医生,因为拥有治疗被凶眼看后崴脚的医术,被人尊重。但是,奶牛靠近她的话会不产奶,奶酪被她看后会起裂纹。参见東浦義雄·船戸英夫·成田成寿著“英語世界の俗信·迷信”(第五版),東京:大修館書店,1980,第22~23页。的一种妖术,直到20世纪尚未完全消灭。欧洲的“凶眼”特征为:(1)女性为主,间有男性;(2)传承方式是父传女、母传子(传承内容为魔法的知识及实行“凶眼”时的咒语);(3)眼力可使人畜生病或死亡;(4)可使食物变质腐败;(5)眼力能使石磨等生产工具破裂、甚至能使大型船破裂;(6)健康漂亮的小孩,健壮的牛、猪往往容易成为“凶眼”的施害对象。参见東浦義雄·船戸英夫·成田成寿著“英語世界の俗信·迷信”(第五版),東京:大修館書店,1980,第24页。

与邓迪恩所述相反,其实在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类似于“凶眼”的民俗事象是广泛存在的,新疆维吾尔族中有“kustekemeke”、青海的藏族中有“猫蛊神”、金沙江两岸的藏族社会中有“tebuza”、羌族有“毒药猫”、凉山彝族的“子克觉”及“尔查苏”、云南彝族有“蛊婆”、苗族有“草鬼婆”“蛊”其实是汉族对异文化认知后的结果,多少带有文化中心主义的认识。刘南《苗荒小记》中记载的“苗之蛊毒,至为可畏,其放蛊也,不必专用食物,凡嘘之以气,视之以目,皆能传其毒于人;用食物者,蛊之下乘者也。”与周去非《岭外代答》中记载的“妇人倮形披发夜祭”等便是明证。而在苗族地区此类信仰俗称“草鬼”,相传它寄附于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所谓有蛊的妇女,被称为“草鬼婆”。、海南岛的黎族有“老鼠药”、台湾排湾族有“palji(毒眼儿)”馬淵東一,〈パイウン族に於ける邪視の例その他〉,载台北帝國大學土俗人種學研究室南方土俗學會編,《南方土俗》第二卷第二號,台北:台北南方土俗學會,1925.12。等,呈现出一个范围很大的分布状况。在藏羌彝走廊诸族的信仰中也能看到类似于“毒药猫”的民俗事象,即类似于“凶眼”的民俗在中国西部地区存在着广泛的南北分布。

无论从古典进化论的角度,还是从传播论的角度来看,类似于“凶眼”的民俗信仰都能作为泰勒的“残存”概念的分析对象。在东亚最早关注“邪视”除《普贤行愿品》中为“邪视”外,《四分律藏》中有“邪眼”、《玉耶经》中作“邪眄”、《法华经》中作“恶眼”、《僧护经》中作“见毒”、《苏婆呼童子经》中作“眼毒”。参见東洋文庫352岩村忍編“南方熊楠文集2”,東京:平凡社,1979,第226页。、“凶眼”的是日本博物学家南方熊楠1913年南方熊楠(1867—1941)在阅读“東京人類学雑誌”第274号中出口米吉的「小児と魔除」一文后,于7月在“東京人類学雑誌”上以“出口君「小児と魔除」」を読む”为题阐述了自己的认识。参见東洋文庫352岩村忍編“南方熊楠文集1”,東京:平凡社,1979,第115~144页。。南方熊楠首先以阿拉哈巴德(Allahabad)的印度潘加布(Panjab)事例说明,为了避免“小神”此处的“小神”,南方熊楠未加更多的解释,大致可以理解为邪神一类。等嫉妒小孩的漂亮,一般会给小孩起个卑微的俗名。而被“小神”嫉妒的直接后果就是由目视所带来的“视害”视害为南方熊楠原话,在印度潘加布被称为“Nazar”。南方熊楠认为“Nazar”是即使是不掺杂任何恶念,或者仅仅是无意的一瞥,或者是带着赞赏态度的一眼,都会对被看的人及物带来害处。。随后精通多国语言的南方熊楠以自己所掌握的大量资料推证出,由“视害”而形成的“凶眼”(Evil Eye)现象存在于印度、南欧、西亚以及北非等广大地区。在南方熊楠的文中提及的埃尔沃斯(F. T. Elworthy)1895年的著作The Evil EyeFrederick Thomas Elworthy, The Evil Eye: An Account of this Ancient and Widespread Superstition, J. Murray, London 1895.中有世界范围内“凶眼”的详尽介绍。由此可知,对女性通过视线给他人、物带来不快甚至灾难的认识似乎是全世界都存在的。羌族地区的“毒药猫”故事有很多,其中多次提及“毒药猫”的视线能给人带来危害。至于睡梦中,灵魂化为他物出走的故事,只要读过《金枝》大致就能理解。弗雷泽的《金枝》中,关于梦中人的灵魂可以变为苍蝇、蜥蜴、蟋蟀、乌鸦、老鼠等的民族志记述比比皆是。Frazer, The Golden Bough: A study in Comparative Religion Macmillan, London.

藏羌彝走廊中所能看到的“Evil Eye”现象,大致具有普遍性。因此可以确定“毒药猫”是一种跨越民族边界(ethnicial boundary)的民俗事象。

“毒药猫”故事流传地域涵盖了茂县、理县、汶川及松潘,《羌族故事集》《羌族民间故事》中的十则“毒药猫”故事,再加上笔者个人在茂县、理县、松潘的调查中所了解到的毒药猫故事,从中也大致可以推出岷江上游地区“毒药猫”的具体特征为:(1)绝大多数为女性;(2)传承方式是母传女或婆传媳;(3)其灵魂能变化为物;(4)有专门的技能及毒药;(5)尤其喜欢作弄人;(6)看人一眼可使人生病,尤其是小孩及身体虚弱之人;(7)能偷吃牲畜及农产物;(8)极端的时候,会吃人或害人;(9)其所变化之物死去时,“毒药猫”也会死;(10)“毒药猫”能改邪归正。《羌族词典》中关于“毒药猫”故事的记载是:白天变为外表慈善的老太太,但眼睛红肿,指甲很长,指甲缝里藏有毒药,晚上则变为凶恶的大猫,干残害人的勾当。周锡银:《毒药猫的故事》,载《羌族词典》编委会编《羌族词典》,巴蜀书社,2004,第273页。“毒药猫”的破解方法:(1)请释比做法禳解,释比经典中也有专门驱除“毒药猫”的经文《驱邪治病保太平篇·第85部“毒药猫”》,载四川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办公室主编《羌族释比经典·下》,四川民族出版社,2009,第1664~1666页。;(2)倒掉其睡觉前放在床下的一碗水;(3)用男人的腰带捆绑;(4)跨过附近的一条溪流或河流;(5)使其不能睡觉。张曦主编《持颠扶危》,中央民族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