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
不久,外头有人来敲他的房门,大声叫嚷:“佐山老弟,你回来了吗?”
打开门,外头是个年约三十的男子,他留着一头散乱长发,肥肿的脸上戴着黑色粗框眼镜,上衣是鲜艳的红色格纹毛衣,下半身穿着肮脏的卡其色工作裤,两脚膝盖又红又蓝,沾满了颜料。
“噢,是冈野大哥啊。”
佐山道夫对着访客笑了笑,来访的冈野正一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我听到声音,想着应该是你回来了。”
冈野有点驼背,他走进房间,随意盘腿坐下。他的近视度数很深,眼镜后面像是快掉出来似的眼珠正看着道夫,直冲着他笑。
“唉,一个人工作的时候,等你回来的时间也特别漫长。”
他有一口乱牙,上面沾满泛黄的烟垢。
“太太还没回家吗?”
桌上的闹钟显示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半。
“她二十分钟前打了通电话给我,说是要买点吃的东西回来。”
这栋公寓的电话安装在楼下管理员房里,而这时间会打电话来的只有和子,也就是隔壁的商业设计师冈野的妻子,她在新宿的酒吧工作。
“她觉得这时间我一定饿了,每次都会买猪排三明治回来。你也一起来吃吧?”
“谢谢。您娶了个好太太,真是好福气。”
“那是她认命。我不希望她再继续现在这份工作,唉,在我做出一点成绩之前,她得多忍耐了。”
“您这么努力,相信不会等太久。您今天晚上也工作到这么晚吗?”
“我在画要拿去参赛的海报,其他零碎的工作都在傍晚前处理好了。”
“您真是勤劳。”
“工作跟收入不成正比啊,只能逼自己努力多做点。唉,就当作磨炼吧。”
四年前,冈野正一由仙台到东京寻求发展,当时他是个在印刷厂负责绘制底稿的美工,梦想成为一名商业设计师。在仙台的时候,他的作品曾数度得奖,从那时他就立志将来要到东京成为一名顶尖的设计师。
他一直不走运。东京是个设计师密集的地方,各自有自己的市场,界限分明,默默无闻的设计师根本找不到发挥的空间。他的设计师友人出于好意,外发给他一些琐碎的工作,那便是他现在主要的经济来源。
道夫听冈野提过他们夫妻俩的收入状况。冈野的收入不稳定,每个月约有十五万,其中二分之一为必要的经费支出,包含给友人提供工作的谢礼、与朋友来往的交际费、寻访工作机会的交通费,再加上购买颜料或其他画具的费用。
和子在酒吧上班的收入是二十万左右。她刚入行时是个没经验的新人,收入低,努力到前两年,才终于达到这样的水平。那家店的风格平实,服装要求也极为简约。她曾数度被挖角,全都因不合她的意,被她一口回绝,冈野也不同意她跳槽到更气派的酒吧。
冈野赚的钱没办法自给自足,夫妻一起生活,生活压力也没那么大,但和子为了将来打算,每个月固定存下十万日元,冈野于是逼不得已过着现在这样的生活,又希望能尽早让和子辞去酒吧的工作。他眼前只想有个大客户,成立工作室,和子的积蓄便是为了这个用途。设计师必须拥有一间独立的工作室,才能一展才华。
道夫入住这间位于四谷的公寓时,冈野正一就住在隔壁,两家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道夫没有朋友,冈野则是通过亲自拜访友人的方式接下工作,因此没有访客。
冈野自认拙于言辞,人际关系差。他尽了最大的诚意,与提供工作机会给他的那些设计师同行往来。必要的经费支出的三分之一,全花在餐饮与茶水这些请客的费用上。而他每次总是垂头丧气地回到公寓。
他借与道夫亲近疏解压力,一个人在房间里工作到深夜,等待隔壁的道夫回家。
他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供人立足之地。房里有张用小支架撑起的桌子,桌面倾斜,像是制图桌,上头放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小图,随处散落裁切过的画纸,四五本参考书摊开放在桌上。桌子旁边放了十支左右的小支画笔,洗笔器、调色盘、大小不同的鸭嘴笔、圆规等用具跟开封的广告颜料摆在一起。
客厅地上放着一张榻榻米大小的画板,上头贴着画纸。地上虽然垫了报纸,成堆的颜料还是让榻榻米染上了颜色。画板旁的广告颜料数不胜数,溶解颜料的小盘子到处乱放。这里放置的多是拿来画大图的毛笔、平笔以及长毛的画笔。
一旁放着成卷的白色图画纸、尺子、制图工具等,还有个像是接上小罐气瓶、充当喷枪的脚踏车充气筒。画坏的作品或是被撕毁,或是被揉成一团,散落一地。墙边堆有好几沓画册。这些东西集中在旧衣柜等家具的正中间,外来访客必须先站着等屋主清出空间才能进房。房间里只有冈野坐下的地方空无一物。
“我马上弄个地方给你坐。”
冈野急忙弯腰,收拾地上的纸张及摊开的画册等物品。
“您别忙,我随便找个地方坐就行了。”
道夫站着,瞥见画板上已经画好八成的作品。
“噢,这张是海报吗?”
三座红色山脉绵延相连,卷积云飘过晴空,下方一角有个小芥子木偶[10]。
“其实我就是想请你过来看看这个。”
冈野站在道夫身旁,一齐看向画作。
“画里的风景好像是东北地方的秋天景色。”
“没错,国营铁路公司正在为秋季的宣传海报举行公开比赛,第一名的奖金有五十万日元……”冈野一听见道夫的话,精神奕奕地回答。
“希望您能顺利入围。”
“五十万称不上高额奖金,但是报纸上会刊登得奖者的名字,对我的工作大有帮助。”
“酬劳会提高吗?”
“没那么快,不过,至少可以让我的名气打进设计师的圈子里头。即使字不大,自己的名字能刊在全国报纸的一小角,也算是不得了的大事了。一般人会觉得那又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我们来说可是一大话题。”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啊,只是一流设计师根本不需要管这些事情。唉,真想赶快爬到跟他们一样的地位。”
“没问题的,像您这么努力的人不多了。”
“这你就错了,大家工作都很认真,再说我年纪也有点大了,东京这地方到处都是年轻又优秀的设计师。”
“我也二十六啦,不能再混了。”
道夫脑中闪过波多野雅子的声音。明天要去看新店的预定地,住在这间公寓的时间所剩无几,再过不久,安慰冈野的话语也将成为无意义的废话。
“你比我年轻五岁,多了五年的时间可以投入工作,差别可大了。真羡慕你啊。”
“对有才能的人来说,区区五年根本不算什么。”
“我有那个能力吗?”冈野正一叹了口气,“老实说,我是在等你回来给我意见。”
他转换话题,指向贴在画板上的作品。他的个性软弱,对绘画却非常执着。
“这我可就不太在行了。”
“不,没这回事。每一次你都提出了切中要点的感想。所以说,你有绘画鉴赏的天分。”
“您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
“我是认真的,和子也这么认为。拜托你看一下这幅画,给我一点意见。应该已经看得出整体的样子了。”
冈野殷殷凝视着道夫,似乎是信心十足。
“不错啊。”
道夫观赏着眼前的画作。
“真的吗?”
冈野掩不住欣喜的神色。
其实,这幅画本身的结构并不稳定,若要说问题出在哪里,首先是作为主体的三座红色山脉表现极为抽象,天空中的卷积云却以写实的手法绘成,两者间的落差带给观者异常杂乱的感受。右下角那尊小芥子木偶作为东北地方的象征,描绘方式却更为具体,进一步破坏整体的结构平衡,可说是多此一举。
卷积云的描绘精细,却怯于运用简约的表现方式,导致与主体的山脉格格不入,缺乏一致性。画作一旦缺乏整体性,即使有高明的技巧也无济于事。
他每次观赏冈野的作品都有同样感想,手法细腻,构图却不够大胆。这张海报也有同样的问题,同时存在抽象与具体、虚幻与写实的技巧,没有足以构成一幅图画的整体感。
道夫无法如实道出心中感受,他不忍见到冈野期待的神情因他转为失望。
“你要是觉得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尽管说。”
冈野看着画,又看了下道夫,光是不错还不够,他希望能得到更具体的分析。
“嗯,我看是没什么缺点。”
他若是一一挑出毛病,这幅画势必得重头画起。
“为了让这朵卷积云表现出秋天的氛围,我可是下了一番苦心。”冈野炫耀着道夫视为缺陷的云朵,“还有这座山,我打算在重叠的地方用喷枪喷上深红色,塑造立体感。”
这么做或许能使抽象的部分稍微接近具体。道夫一表示赞成,冈野的双眼就因为喜悦在眼镜后方眯成了一条线。
楼梯间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和子回来了。”
冈野疲惫的神情顿时恢复朝气。
“我回来了。”
门打开,出现了一位身穿黑色和服、脸型细长的女性。
“哎呀,佐山先生,欢迎。”
她因为瘦而显现出一双大眼,纤细的身材正适合和服打扮。
“打扰了。”道夫起身打了声招呼。
“他也是刚回到家,被我拉了过来。你要是买了什么回来,就大家一起吃吧。”冈野说话时精神抖擞。
“我不用了。”
“请别跟我客气。我今天买的还是猪排三明治,可以当作消夜。”
和子原本提着袋子上楼,一见到屋里的模样,连忙放下袋子。
“天啊,怎么乱成这样,得先整理整理才行。”
“我要在这样的环境才有办法作画,在我有独立的工作室或画室之前,只能把房间搞成这个样子。你不要光会抱怨,多忍耐点。”
“好、好,我知道了。”
和子笑着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
“佐山刚看了这幅画,称赞说画得很好。”冈野满心喜悦地与妻子分享。
“那真是太好了。”
和子穿上围裙,迅速地收拾房间。她拿抹布随便擦干净,大致整理出可以让三个人坐下的空间,并且趁着整理房间的时候煮水泡茶,将猪排三明治分装在两个盘子里。
“您工作忙一整天都累了,手脚还是这么利落。”道夫有感而发。
“没有啦,白天只是玩玩而已。”
和子说着,将盘子放在他面前。她白天还得帮冈野处理杂务,一刻也不得闲。
她每晚一定会在十二点前回到公寓。新宿一带的酒吧小姐特别容易被心怀不轨的客人纠缠,或是约去吃饭,但她一概拒绝,因此不管年资再长,收入依然微薄。
和子绝不是没有魅力的女性。她弱不禁风的外形,纤细的身材及略显病态而水汪汪的大眼,足以迷倒男性顾客。她谨守坚贞,即使身边充满诱惑,仍不屑一顾。她相信冈野总有一天能受到瞩目。
“来,佐山老弟,不用客气。”
冈野吃了一口猪排三明治后,催促佐山一起享用。
“对啊,请用吧。”和子附和着说。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和子手拿湿毛巾擦拭冈野被颜料弄脏的手指,他一将三明治的内馅掉在胸前或膝上,她立刻从旁捡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不拘小节的丈夫。
当着佐山的面,和子的行为让冈野感到不堪其扰。
“喂,别忙了,你也来看看这海报吧。”冈野催赶着。
“很漂亮呢。”
和子起身,眺望眼前画作。
“有秋天东北地方的感觉吗?”
“当然喽,画里还有小芥子呢。”
“佐山也说不错。”
“佐山先生,您真的这么觉得吗?”
“嗯,非常出色。”
道夫点了点头。
“我等一下会在山峦重叠的地方用喷枪添上深浅不同的颜色,佐山也赞同我的做法。”
“那真是太好了。”
和子又瞥了道夫一眼,确认这不只是安慰丈夫的话。
“希望这幅画能得奖,有这五十万,生活就轻松多了。”冈野吐露出真心话。
“一定可以的。”道夫为他打气。
“希望可以顺利啊。”和子祈祷似的说着。
“不过啊,强手实在太多了,别说东京,就是九州或北海道这些地方,也是高手如云,有很多得奖常客。”冈野虚心地说。
“得奖名额有几名?”道夫问。
“评选到第二名,有两位,奖金各二十万,希望至少可以得个第二名啊。”
“没问题的。”
和子打开啤酒,三人齐声干杯。
“现在几点?”聊到一半,冈野突然问道。
“十二点零五分了。”
“已经这么晚啦……我今天晚上得解决这张海报,明天要完成黑田交代的工作,啊,不对,已经过十二点了,我答应他今天下午三点要把东西交出来。”
“你工作还没做完啊?”
“剩下三张咖啡店的火柴盒标签,进口商品专卖店跟食材行的传单都画完了。”
“我先走了。”
道夫起身。
“再留一会儿吧。”
冈野连忙留人。
“可是,您还要工作吧?”
“不过是三张小图,中午前就能弄完啦。这张海报也只剩下喷上颜色,再写几个字就完成了。”
“是啊,佐山先生,再多留一下吧。他工作到一个段落,现在正是他的休息时间,和您也聊得正开心呢。”
“可是我怕打扰太久,妨碍到工作进度。”
“再多留十分钟好吗?”冈野一脸不舍地央求。
“好吧。”
“对不起,您也很困了吧……”
“我回房就睡了,不要紧的。”
“他也是一个小时前才刚回来的。”冈野告诉和子。
“您是店里的头号设计师,想必是忙得不可开交,真辛苦啊。”
微弱的光线照进高楼,肥肿的白色肉块蠕动,这画面在道夫的眼里浮动,令他几近反胃。
“真羡慕你啊,可以直接得到顾客评价,忙也忙得有价值。”冈野边喝着啤酒边说。
“不过,被人雇用的员工很难有什么作为,从客人那里得到的评价也有限,还是得要自己开店,才有办法得到社会大众认同。”
“你说得对。”冈野点头称是,哀叹道,“我还不是一样,老接别人外发的工作,生活根本没办法改善。光做这些传单跟火柴盒标签之类的小东西,叫我怎么展现实力。我不只收费便宜,还会被抽去佣金,要是能快点有机会跟知名厂商直接合作就好了,这么一来,其他人也会肯定我的表现。我现在不管画得再好,也只是帮人立功。”
“你别再抱怨了。”和子阻止他继续讲。
“我没有抱怨,只是一直不走运,忍不住感叹罢了。真希望早点独当一面,有间自己的工作室,一个安静又宽敞的空间,可以让我铆足全力工作。”
冈野咬了口猪排三明治。
他和老婆两人挤在狭窄的房间里,这期望可谓切合实际状况。
道夫猜想,要是他道出自己即将开店,不晓得对方会有何反应。依冈野目前的能力,要在接近市中心的公寓里拥有一间办公室兼画室,至少还得奋斗个四五年,不,也说不定他会中途放弃。冈野必须自行出资成立工作室,他则是靠他人出资,提早达到目的,即使利用女人,将女人当成垫脚石,他也在所不惜。他所做的,只是实现女人的愿望。
道夫虽然觉得冈野可怜,但现实是残酷的。泛滥的罪恶感,只会害得他跟着一起沉沦。
这世上有许多人远比他幸运,他们谋取令他望尘莫及的庞大钱财,耍弄的手段更为卑鄙。伤感的人无法于这世间生存,只有事不关己的外人,才会严厉批评这是冷酷无情的行为。
人是自私的动物,当他人的行为不构成威胁时,便态度和善;一旦危及本身利益,善意转瞬成为敌意。同样的情形也可用来解释人群的集结,也就是团体。人们因一己私利而团结一致,不论是政党斗争,或是国与国的战争,不都是因群体的利己主义、价值观相互冲突导致的?这世上没有因同情且为他人感伤,甘愿自毁前程的白痴。
简而言之,冈野的熟人朋友交给他工作,只是在释放“善意”。假使他们真正同情冈野,就不该抽取部分佣金,而应全额交出客户支付的酬金,且委托他的也不该尽是些琐碎的工作,而应挑选些大案子,并进而向对方介绍冈野,设法让他们可以有直接的生意往来。
那些“抱持好意的友人”没这么做,是怕客户被抢,市场遭到吞噬。抽成是一种榨取,只交出无关紧要的工作,则是为捍卫自己的地盘。
真要说起来,冈野长吁短叹,全得归因于他对现实过于乐观。没有希望却寄予厚望,好高骛远而空留叹息,总归一句话,就是运气差。相较之下,道夫正走运,冈野的境遇不会令他生起愧疚之感。将来,或许同样的好运也会降临在冈野身上,说不定就是明天,说不定有一天两人的立场会完全相反……
佐山道夫如此想着。
人有如井底之蛙,各自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倘若冈野不是隔壁住户,而是身处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也不会拿自己的幸运对比他人的困境。最好是一无所知,知则烦闷,纵使不知,这世上存在的事物也不会因此消逝。
道夫想起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例子。俄国有个人给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笔钱,请他们把钱拿去接济最贫困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空手而归,托尔斯泰则是原封不动地把钱又带了回来。问及理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将钱交给触目所及最贫穷的人,托尔斯泰则回答举目皆是穷人,无从捐赠。这例子常被引用说明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差异,但就他目前的情形,穷人也可置换为怀才不遇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出身边有人正受苦难折磨,这种现实人道主义会使他一不小心就陷入感同身受的伤感中。
道夫自觉,一切可能导致自取灭亡的感伤都必须摒除在外,过往如此,今后亦同。
“喂,道夫。”
冈野正一笑着,表情却与刚才略有不同。
“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说过,我想跟客户直接合作,就是一直找不到机会。那些大客户全被霸占了,我需要个有力的介绍人帮忙。”
他露出了羞怯的表情。
“……听说你工作的那间村濑美容室的客人,都是些阔太太或是千金小姐,总有人的丈夫是公司的老板或高层,就算职位没那么高,也有些部长级的高级主管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对她们先生的事不清楚,也没特别问过。”道夫回答。他已经大致明白冈野的企图。
“那倒是,你对这事又没兴趣。”冈野附和着,又低声下气地说,“如果你有这种客人,你们的关系又不错,是不是可以请你找机会帮我介绍一下?拜托她们把公司里有关设计的工作交给我?”
“你这么拜托,会给人家添麻烦的。”和子打断丈夫的话,眼神却犹疑不定。
“嗯,这我也知道。只要在不会对你造成影响的范围内,帮我说一下就行了,可以吗?”冈野再三请求。
“这么点小事不算什么啦。不是我自己的事,反而好开口。”
“真的?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冈野的眼神发亮,和子的嘴角也不再僵硬。
“你只要肯答应,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不想这件事造成你心理上的负担,不用勉强。我会抱着希望等你的消息,不会过度期望,没谈成也不打紧,我就是维持现在这样子也撑得下去。”
“真对不起,这么麻烦您。”和子垂下了头。
“别这么说,我很高兴可以尽点微薄之力。”
“这世上不靠关系还真行不通。”
冈野拿毛巾擦拭油腻的手指。
和子不曾找道夫整理发型,都是到附近的便宜美容院打理。她客气不说,道夫也不主动提起有空可以帮她弄头发,这些都是因为怕冈野介意。他与他们夫妻交往时,谨记不逾越邻居的身份。
夜里一点过后,道夫才回房,躺上床。
隔壁传来像是为脚踏车轮胎充气的咻咻声,震动廉价公寓的地面。和子以手按压,为喷枪的泵灌入压缩空气。他们买不起马达,至今仍在使用旧型的空气压缩机。冈野正一似乎正在为海报上满山的枫红增添浓淡层次。
那幅画作大概不会得奖。幸运之神迟迟不眷顾,令冈野正一极度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