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力的转移
- (美)阿尔文·托夫勒
- 5189字
- 2021-03-25 02:09:13
第一部分 权力新解
第一章 权力转移的时代
本书讨论的是21世纪起始时期权力的演变。我们会谈到暴力、财富、知识和它们在人类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我们会探索如何在变革的世界开辟权力的新途径。
提到权力,往往因为人们不能善用它而给人不好的感觉,但权力本身无所谓好坏,它是所有人类关系中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权力深深影响着我们生活或工作中的每件事情,包括两性关系、做哪种工作、开哪种车、看哪类电视节目、追求哪种希望,其影响之广之深,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可以这么说,人类就是权力的产物。在我们的生活中,权力是人类最不了解却最重要的一环。我们这一代人尤其如此,因为我们正处于“权力转移的时代”的破晓时刻,将世界拴在一起的权力结构正在解体,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新型权力结构正在形成。这种变革过程正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展开。
在办公室、超市、银行、公司、教堂、医院、学校和家庭里,旧的权力模式已经瓦解,新的权力模式正在诞生。从加利福尼亚伯克利到罗马,到处都处于骚动和不安之中,种族冲突和民族冲突与日俱增。
在商界,我们看到大型商业帝国轰然崩塌后重组,总裁被弃如敝屣,很多员工也遭受同样的命运。高层也许可以拿到“黄金降落伞”,也就是很高的离职补偿金或遣散费,虽然能缓解降落时的震荡,而以前掌握权力时的“附加价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譬如公司的飞机、轿车、豪华高尔夫度假村、高级主管会议等,当然最遗憾的是失去了支配权力过程中的内心快感。
这种权力的转移不仅发生在企业的最高权力阶层,办公室主管和工厂领班也都感受得到,因为工人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顺从,他们开始提出各种问题并要求答案。同样的情形甚至还发生在军官指挥部队、警署领导警察、教师教导学生中。
在商界,旧式权威不断瓦解,全球权力结构也在解体。“二战”结束后,两个大国主导了世界权力格局。双方各有同盟国、卫星国和支持者,它们以导弹对导弹、坦克对坦克、间谍对间谍的方式来制衡对方。当然,今天这一平衡已经被打破。
结果,世界体系逐渐出现一个“黑洞”——一个巨大的“吸权机”。东欧各国和人民纷纷加入新的(其实是旧的)联盟或对峙。权力移转得非常快,各国领袖身不由己地“被各种事件裹挟着”,无力建立新秩序。
现在,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撼动人类各层权力体系的力量在未来几年内会变得更强大、分布得更广泛。在权力关系重组之后,会产生人类历史上一个最罕见的现象,即权力本质的大变革。
“权力的转移”不仅仅是权力的重新分配,更是权力的再塑。
帝国的终结
1989年,当维持了半个世纪的苏联帝国分崩离析时,全世界为之瞠目结舌。由于急需西方科技来重振其经济,苏联主动投入一个几近混乱的变革期。
世界上的另一个超级大国也以更慢的速度、相对温和的方式开始衰落。关于美国失去全球霸权的文章有很多,我不必在此赘述。但更惊人的是,美国国内的实权机构也在失去权力。
曾经,通用汽车公司是全世界一流的汽车制造商,是全球各国经理人眼中熠熠生辉的典范,也是美国作为世界科技强国的象征。而今天,一位通用汽车公司的主管说:“我们为生存而奔波。”我们或许可以预测,未来几年内通用汽车公司解体都是可能的。
曾经,IBM(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几乎没有敌手,而且美国人拥有电脑的数量比世界其他国家拥有电脑的数量总和还多。如今,电脑已经迅速普及全世界,IBM在全球的占比份额也早已剧跌。
当然,这并不是外国竞争者造成的结果。曾经,只有三家电视公司垄断美国的电视广播:美国广播公司(ABC)、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和全国广播公司(NBC)。它们完全没有外国竞争者,但现在也在快速萎缩,甚至连生存都成问题。
换个别的例子来看,从前美国的医生是白衣上帝,病人把他们的嘱咐奉若圣旨,医生实际上控制了整个美国医疗体系,还有非常巨大的政治影响力。
而今天的美国医生动辄得咎:病人会反驳,甚至起诉医生误诊;护士要求尊重和承担更多责任;医药代表不再那么恭敬。控制美国医疗体系的是保险公司、维护病人权利的组织和政府,不再是医生。
在同一时期,随着最有权力的机构和职业逐渐丧失控制力,美国的对外权力也在下降。
为防止误诊这场权力解构的巨大震动可能是超级大国垂老的疾病,我们分析了其他国家的情况,却得到了反证。美国经济实力衰退的同时,日本经济急剧上升,但日本经济发展的成功也触发了权力的转移。和美国一样,日本最有权力的第二次浪潮产业(或锈带产业)的重要性已经下降,第三次浪潮产业正在兴起。尽管日本经济实力增长,曾主导经济增长的三个部门:执政达40多年的自由民主党(自民党)、创造日本奇迹的幕后功臣——通产省、对日本政治最有影响力的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经团联)都发现了自己权力的流失。
今天,自民党退步不断,老一辈的政党领袖深陷财务丑闻或绯闻,第一次面对愤怒的、越来越活跃的女性选民、消费者、纳税人以及原先支持他们的农民。要保持1955年以来拥有的权力,自民党必须把其选民基础从农村转移到城市,并要应对复杂得多的人口背景。因为日本和其他所有高科技国家一样,也在变成小众化社会,有很多行动者登上政治舞台。自民党能否完成这一长期转变尚成问题,而可以确定的是,自民党已经失去了很多权力。
今天,仍有不少美国学者要求美国政府采用日本通产省的发展模式,而通产省自身却处于困境。曾经,日本最大的企业都听从通产省的指挥,不论是否愿意,往往都奉行其“行政命令”。如今,这些企业已经成长到可以忽略通产省,使得通产省的权力迅速衰落。日本在世界上仍属于经济强国,而国内政治却很脆弱,巨大的经济实力建立在摇晃不稳的政治基础之上。
权力丧失更加严重的是仍由传统工业主导的经团联。
掌管日本财税收入的巨擘日本银行和大藏省曾带领日本安全地走过高增长期、石油危机、股市崩盘和日元升值等危机,但如今,面对搅动经济动荡的市场力量时,他们也无能为力。
更加深刻的权力的转移正在改变西欧的格局。德国的经济增长超过了欧洲其他国家,欧盟的经济重心已经离开伦敦、巴黎和罗马,再加上德国统一后经济日益融合,让欧洲恐惧德国会再次统治欧洲。
为了自保,法国和其他国家(除英国之外)努力在政治和经济上整合欧盟。但越整合,各国政府就有越多的权力被转移到位于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逐步蚕食这些国家的主权。
类似的权力转移的实例不胜枚举,它们代表着在如此短暂的和平时期发生的一系列显著的变革。当然,有些权力的转移在任何时代都会发生。然而,这种全球性权力体系四分五裂的模式相当罕见,更罕见的是,所有的权力游戏规则都在一夕间改变,权力的本质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而这就是今天的真实情景。在很大程度上,它定义了我们个人及国家的权力,其本身也被重新定义。
白衣上帝
在前面所讲的一连串看似不相干的变革中,我们找到一条诠释权力的线索。这些变革其实并不偶然,日本的迅速兴起、通用汽车公司的没落、美国医生的失宠,都有一个共同点。
先以“白衣上帝”权力被削弱为例。
在医生最辉煌的时期,他们牢牢把控医学知识,拉丁文的药方为这个行业提供了一种半公开半保密的密码,大多数病人都不知道其中写的是什么。医学期刊和资料也仅限于专业读者,医学研讨会完全不对外开放。这些“白衣上帝”甚至可以决定医学院的课程设置和入学资格。
今天的情况大为不同,病人有各种渠道接触大量的医学知识。家里只要有电脑和网络,任何人都可以访问《医学索引》(Index Medicus)等专业数据库获得像爱迪生氏病、结核菌病之类的所有疾病的科研论文。事实上,对于某些小病的治疗方法,他们收集到的信息多到一般医生都没有时间读完。
《美国医生桌上参考手册》(Physician’s Desk Reference)厚达2354页,人们很容易买到。在“生命时光”(Lifetime)电视频道,每周会连续播放12小时技术性和专业性都很强的电视节目,其中有些节目会声明“本节目的某些片段不适合普通观众”,但看或不看完全由观众自己决定。
美国几乎每一个新闻节目里都有医药故事。每周四晚上,美国有300家电视台播放由《美国医学会杂志》(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制作的电视节目,媒体时常报道医生误诊的新闻,还有一些价格不高的书籍告诉读者应注意哪些药物的副作用,哪些药不能同时服用,如何通过饮食控制体内胆固醇含量等。此外,重大医学突破即使在专业杂志上首发,但在医生从报箱里拿出订阅的专业杂志获悉这一消息之前,晚间新闻就已经在头条新闻中播报出来。
总之,医学知识的垄断已经被彻底粉碎,医生已经失去了“上帝”的光环。医生走下神坛只是权力转移过程中的沧海一粟,是很多高科技国家正在发生知识与权力关系大转变的一个例子。
在许多其他领域,原本紧紧掌控的专业知识正逐渐失控、流向普通大众。同样,大型企业的基层员工能够获取过去由管理层垄断的信息。由于知识在进行重新分配,由此产生的权力也随之发生了转移。
未来的轰炸
然而,上述事例不足以说明知识变革造成或推动权力的转移的重大意义。在我们有生之年,最重要的经济发展是出现了一个新的财富创造体系,也就是不再依靠体力而是基于脑力来创造财富。加利福尼亚大学尔湾分校的历史学教授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写道,在发达经济体里,劳动已不再是“人做事”,而是“人与人或者人与信息之间的互动”。
事实上,信息与知识取代原始蛮力正是通用汽车公司没落、日本发展的潜在原因。当通用汽车公司还以为地球是平的时,日本已经在探索前沿,发现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企业家还认为重工业稳如泰山时,日本的企业家甚至普通民众正在被书本、报纸和电视节目告知“信息时代”就要来临,而且早早就准备好迎接21世纪了。当美国人对“工业时期已经结束”的观点耸肩拒绝时,日本政府、工商业、媒体界的决策人早就欣然接受这一观点,他们断定知识才是21世纪经济增长的关键。
于是,毫不奇怪的是,尽管美国的电脑普及比日本早一步开始,但日本后来居上,建立了世界上最强大的信息科技产业——率先从第二次浪潮时代进入第三次浪潮的新时代。
在日本,机器人普遍使用,加上电脑与信息辅助下的精密制造技术,使日本人生产出质量傲视全球的产品。日本人在认识到工业时期的技术终将消失时,便立即采取行动,积极学习新技术,保护自己不会陷入新旧技术交替时的混乱。这种意识与通用汽车公司及美国总体政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如果仔细观察前文列举的权力转移的例子,我们会很容易发现,知识的角色已经发生改变,新的财富创造体系正在崛起,进一步促进了权力的转移。
事实上,这种由知识带动的经济增长是一种爆炸性新力量,它将发达经济体推进激烈的全球竞争中,让那些发展中国家看到自己的产业不过是明日黄花,迫使其放弃传统的经济发展策略,并重塑个人与公众之间的权力关系。
丘吉尔曾说:“未来的帝国是头脑的帝国。”今天,这个预言已经成为现实。不过,还有一点没有被认识:未来几十年内,在“头脑”的作用下,原始的权力在人民生活水平和国家层面将发生变化。
褴褛乡绅
创造财富的革命性体系一旦扩散,势必引发个人、政治和国际冲突。只要改变财富创造方式,就会触及既得利益集团,因为他们的权力来自之前的财富体系。双方之间爆发激烈的冲突,争相要控制未来。
正是当今这场波及全球的冲突,帮助我们理解目前权力的重大调整。所以,要想看清未来,我们先来回顾上一次全球冲突。
300年前的工业革命带来了新的财富创造方式,此前用来耕作的土地上突然立起无数的烟囱,工厂比比皆是。这些“黑暗的撒旦工厂”带来全新的生活方式和全新的权力体系。
刚从半农奴身份解放出来的农民来到城里私人的或政府的工厂里当起工人。原先数代同堂、由白胡子族长掌管的农耕家庭的权力结构随之改组,精简为核心家庭。年长者的地位和影响力很快受到挤压或削减,家庭本身也失去了很多社会权力,因为一些曾经拥有的权力或功能已经转移到其他机构,例如教育功能由学校负责。
渐渐地,蒸汽机或烟囱扩散到的地方都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变革,君主制纷纷崩溃,有的王宫变为旅游景点,新的权力形式正式登场。
曾经雄霸一方的地主中,有些足够聪明、有远见,他们乘着工业扩张的浪潮来到城里,他们的子孙也变成企业股东或工业发展的领航人,而大多数选择死守祖宅和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地主,结果都沦为“褴褛乡绅”。他们恢宏的宅院最终变身为博物馆或者筹款用的狮子园。
但是,在他们没落时,新的精英——企业负责人、官员、媒体大亨——在崛起。批量生产、大量批发、全民教育和大众传播带来了民主,甚至连独裁政权都宣称是民主政府。
伴随这些内部改变的是世界权力的大转移。工业化国家对其他国家或建立殖民地、或占领、或统治,形成了当时世界的权力结构,但有的地区仍存在着权力等级。
简言之,一种新的财富创造体系会削弱权力体系的每一根支柱,最终改变人们的家庭生活、企业、政治、民族国家以及世界权力本身的结构。
过去,那些要争夺未来控制权的人采用暴力、财富和知识等手段。而今天,一场相似的、速度更快的夺权运动已经开始。我们最近看到的企业、经济、政治和全球变革都只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权力大转移的前奏,而我们正站在历史上最深刻的权力大转移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