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见

我朝她笑了笑,但我们不还是重逢了吗?

那时我坚信,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会重逢,或是在梦中,或是在来世,或是在明天转弯的路口,那个你觉得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人,他会峰回路转地出现。

01.

有时候机场可以从侧面反映一个城市的繁华程度,博陵机场此时就像一个大型的购物广场,喧嚣、热闹。

无数游客举着手机、相机、自拍神器甚至比脸盘还大一圈的iPad在拍照留念。背着爱马仕或香奈儿包的女士们的行李便是手中的购物袋,高跟鞋与地面摩擦奏出“咔噔咔噔”的单调音节,吸引着投往她们精致锥子脸的目光。各种肤色的游客擦肩而过,他们用属于自己的语言与同伴交流,时不时扬起手表达内心的澎湃,激动的原因可能是看到对方身上新款的大衣,也可能因为刚垫的鼻子被莽撞的小伙撞歪了。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博陵机场落脚后,刚开手机,我还来不及看清时间它便在手心疯狂地震动,想到这一周以来姚琳女士以每两个小时一个电话的节奏的身心攻击,我就恨不得将它扔进旁边垃圾桶。

好在,这并非来自姚琳女士的电话,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祝融。

我松了一大口气,正想接听,手机铃声却戛然而止。我还没来得及反拨回去,那个清澈的声音已越过重重叠叠的背影,准确无误地朝我袭来。

“宝榛。”

我惊喜地抬起头,恰好对上祝融明亮的眸,他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我的名字:“许宝榛!”

“你怎么来了?”我并没有告诉他飞机班次。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但一米八的身高、帅气的圆寸和笔直的站姿让他在人群中显眼而突兀。此时,他正倚着机场的免费网络电话,LED广告牌衬得他愈发光亮,隔着过往的旅客和保安,我仍旧能强烈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蛊惑人心的浓烈荷尔蒙。

我拖着行李朝他走去,他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轻描淡写:“不是发了朋友圈说今天回来?可怜兮兮的口气,我怕你打不到车在机场哭,丢人!”

“你等了很久?”我谄媚道。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也没有很久,也就两个多小时。”

“噢,这可不关我的事。”我站直了身体,严肃道:“对于飞机晚点这事,切勿大发脾气影响大气层的稳定!要知道,飞机不是我们在遥控,它要晚点,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我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撒娇般地晃了两下:“不过,祝融哥哥你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的!我会报答你的!”

祝融朝我翻了个白眼,却没有挣开,而是像红外线将我自上而下扫描了一遍,目光落在我的右脚:“你这脚是怎么回事?一个星期不见,走路姿势都变了?”

我的气势又弱了一半:“这不是去九鹰山旅游吗?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扭到脚,看了跌打伤科,已经快好了。”

我已从他严肃的神色里解读出幸灾乐祸的性质:“不会瘸吧?”

“不过是一点小意外,已经快好了!估计除了您的火眼金睛,也没人能看出来了!”

“这么蠢还学人家旅游,也不怕增加国家旅游局的负担。”祝融带着嫌恶和鄙夷,脚步却放慢了不少,“走吧,瘸子,再不然回去晚了。”

我跟在祝融身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出口处熙熙攘攘都是陌生的面孔,并没看到那个人。我有些失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却被身边的祝融捕捉到:“这么恋恋不舍,留下来过夜吧!”

“滚!”

目的地是桥江大学。

桥江大学在博陵桥江区,博陵机场在新洲区,两地直线距离40.1千米。

在这两集情景剧的时间里,我再一次接到姚琳女士的电话,她絮絮叨叨在电话那头数落了我整整半个小时才依依不舍地挂断。姚琳女士的脾气不好,这些年愈发糟糕,一点小事都能让她暴跳如雷,这次我出门旅游,她锲而不舍地每天给我打十来个电话发泄内心的不满。

挂了电话,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座椅上,却听到祝融一声嗤笑。

“笑什么!我这么悲惨了你都不同情一下还笑我!我差点都回不来了,你有没有同情心,是不是朋友!”

“笑你活该,好好的日子不过,旅什么游,装什么文艺女青年!”

说到这件事,要追溯到一个星期前我刚洗完澡的深夜,当时我正哆哆嗦嗦地吹头发却接到了姚琳女士的电话。

“这周末你姐生日,记得回家。”姚琳女士单刀直入,没有一丝铺垫。

“我这周有事。”我想也没想就拒绝。

“你能有什么大事?学校离家这么近,一个月也没见你回来一趟!周末又没有课,能有什么事?”

“我怎么就不能有事了?”

我们的对话永远不能平静地进行,她总是轻而易举就使我暴跳如雷。

“是啊,你是有事,无所事事!你要不回来,我直接去找你!”

扔下这句话,姚琳女士直接挂了电话。

我原本是打算这一周回家的,但姚琳女士的电话和态度让我产生了反叛情绪,我突然对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产生了厌烦。那种名为不甘的愤怒情绪很快把我积攒了一个月的想念打败。

我头昏脑涨地坐在椅子,烦躁地翻着书,又恰好看到门缝里不知道何时塞进来的小广告:九鹰山双飞七天游,惊爆价1599,只要1599。当时我大脑一热,咬咬牙,直接拿了当月的生活费,雄赳赳气昂昂地报了这个旅游团,与我妈抗衡。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旅行团才是我真正悲惨生活的开始,宣传单上说的是入住四星级酒店正餐八菜一汤,结果是入住的酒店名字叫四星级,八菜一汤是米粥汤加上八个盛在小碟子里的小菜,有两个还是重复的。不仅如此,行程所说的惊险豪华是导游直接将我们带到纪念品专卖店蹲守两天,不买便不能出门,足够惊险。第三天好不容易去爬了九鹰山,我却在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往后四天直接躺在酒店里修身养性。

我愤恨又恼怒地叙述完,祝融脸上的幸灾乐祸没有半点松弛:“早知道回家帮你姐过生日不就得了,现在可好了吧!”

我趁他不注意扔了个白眼,嗤道:“就是早知道,我也不回去,决不妥协!”

他又笑了,有些无奈:“你是和谁在怄气?”

“我这不是怄气!”我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语气也颇不耐烦,“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马路两旁的梧桐正飞速地倒退,路灯车灯相互辉映。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祝融那张精致的脸不知何时已没了笑,他微微抿了下唇:“许宝榛你何必这么草木皆兵,再怎么说也是你妈妈,她叫你回家赴个生日宴,怎么跟上刑场一样?”

“别说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家的情况你难道还不知道?我妈心里有我的位置吗?她的女儿只有许宝桐一个,我连她的头发都比不上。”我努力忽视心里那愈演愈烈的不快,把手挡在额头,遮住从车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她总希望我能和许宝桐一样优秀,可惜,我是许宝榛,我做不到。”

“许宝桐是你姐姐。”

“她才不是我姐!”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车厢的气氛一下冷了,在我说完那句话后,祝融没再接话,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落下阴影。他的脸上没有笑,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有些冷峻。

这种极少有的沉默让我感觉极其不舒服。

像往常的每一次,我们之间只要提到许宝桐气氛就会变得尴尬而敏感。我的抱怨、我的不满和厌烦最终都会在他的劝解中变成沉默,以及连我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愤怒。

若是平时,我会插科打诨开个玩笑来缓解此时的尴尬,但现在,我却什么都不想做。那个疑问像飞鹰在我脑海中盘旋了几圈,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汽车行驶在大雾中,车灯将空气中的灰尘与颗粒照得清晰。

有个念头忽地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它和从前的千丝万缕连接在一起,像一串被点燃引线的鞭炮,火苗舔舐着空气,就要爆炸了。

祝融将我送到寝室楼下已过了门禁时间。

“你现在回学校?”

“不了,太晚,我去易扬的公寓。”祝融把行李箱递给我,朝我挥挥手。

易扬是我们的朋友,也是祝融的合作伙伴,去年从美国回来后就和向来对网游感兴趣的祝融合伙搞了个游戏研发工作室。因为还在起步期,员工除了他俩就是祝融学校的两个师弟,为了节省费用,就把易扬的公寓当成了工作室,那也是我们平时聚会的根据地。

在祝融连人带车消失十分钟后,我终于等来了开门的宿管阿姨,她的脸色比黑夜还要浓重,眼神比聊斋里的女鬼更幽怨几分,我低眉顺耳地在她的念叨中逃回六楼。

我住在学校分配的四人寝室,但事实上真正住的只有两人:除了我,只有每天往图书馆钻的学霸李婉。另外两个姑娘一个家就在学校附近,每天走读,另外一个女孩则是在校外租了房子,仅开学那天来过一次便再也没出现。住宿费与学费一起缴纳,即便你不住学校也不会退钱,只会让房子空着,浪费资源。所以,自始至终寝室只有我们两个。

虽然比不上祝融在博陵大学两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更别说易扬在我学校附近别墅一般的豪华公寓,但两人住四人间已让我在寝室楼刷了足够的仇恨值。

回到寝室,李婉已歇息,我怕将她吵醒,囫囵洗了个澡就上床。

将睡未睡时,我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祝融那句话—她是你姐姐。

他的声音是少有的冷漠。

02.

相比酒店里泛着消毒水味的宽敞绵软的床,寝室里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的木板床更能得到我的青睐。这一夜,我睡得特别好。半梦半醒间,我还在迷迷糊糊地盘算,要是不小心睡过头,就不去上课了。

可惜,清晨七点,我还是被电话叫醒了。

八点才上课,寝室里却一片冷清,只有我一个。在我的记忆里,除去刮风下雨,七点之后我要在寝室里找到李婉根本不可能,除了图书馆她还有英语角、自习室好几个栖息地。我在床上放空了好一会,才下床冲了个澡换衣服下楼。

电话是易扬打来的,用他习惯性的懒洋洋的腔调告诉我,祝融昨晚借宿在他公寓,现在他们在寝室楼下等我一起吃早餐,末了又补充,女生寝室真可怕,她们如狼似虎的眼神像要把他们吞掉。

我下楼已是在易扬打了电话的好几十分钟后。

顺着人群的目光,我一眼就看到站在花坛边低着头玩手机的祝融,晨曦将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圈。不合时宜的是,此时他木着脸,表情严肃,从手指动作的频率不难猜出他是在玩游戏。而易扬则不拘小节地坐在脏兮兮的花坛边,整个人懒散地靠在祝融身上,时不时朝路过的偷偷看他的女孩微笑。

他们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损友。

大概从五岁开始,我就与祝融“厮混”在一块。

用“厮混”这个词十分不文雅,但似乎除了它,再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准确概括我们的关系和感情。

我的父亲许知同志曾是祝融爷爷祝老将军的勤务兵,从青年时期就一直跟在祝老将军身边,颇得器重。早年出任务时,他为了救祝老将军被压断了左腿。或许因为这救命关系,所以即便后来退伍,老将军仍时不时让人上门看望我爸,闲暇时许知同志也会去陪老将军下棋。虽然我们两家的社会地位差异十分明显,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二十来年。

见到祝融是五岁那个炎热得近乎压抑的夏,我第一次和许知同志走进侨香公馆那座大别墅,第一次看见大眼睛长睫毛、理着圆寸白白净净像个娃娃的祝融。三岁看到老,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的自己十分有远见,看到祝融的第一秒立即朝他那张吹弹可破、肉乎乎的脸伸出手,想要掐一把。可惜,我并没有触碰到他的皮肤便被“啪”的一声打掉了手,还伴随着一句听似恶狠狠却对我没有多少威胁力的“走开”。

这段记忆我已记不大清,据许知同志描述,在遭到祝融白眼后,我仍旧不肯死心,锲而不舍地要去掐他的脸,连续三次被一掌挥开后我终于爆发了,像只愤怒的小怪兽朝祝融扑了过去,朝他拳打脚踢还觉得不过瘾,一口就往他脸上咬去。可怜的祝融,从小和人打了那么多次架都是用拳头说话,从来不知道打架还可以靠咬,被我这么一咬就懵了,遍地打滚也没能将我从他身上揭下来,最后只能号啕大哭,将保姆、爷爷和许知同志都哭到了客厅,几人联手才将我从他身上弄下来。

我揍了祝老将军家的宝贝疙瘩并没得到惩罚,反而得到了祝老将军的赞赏,让我以后多来找祝融玩。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祝融才上幼儿园,但已经是有名的混世魔王,霸道得很,要是自己看中的玩具从不允许别人染指半分,即便不玩,也不让别人碰,碰了就倒霉,要挨打。因为出身军人家庭,从小被祝老将军摔打得皮糙肉厚,即便和比他大的小孩打架,也总能把别人打得嗷嗷大哭。为此祝融父亲祝参谋也不知道揍了他多少次,也没能把他揍老实。倒是我这么阴差阳错地一闹,收敛了他的性子。

那一年开始,我开始随着许知同志去侨香公馆玩。

或许是爷爷的嘱咐,或许是他没有兄弟姐妹很孤独,总之不打不相识,慢慢的,我和祝融也混熟了。再后来,他甚至会指使司机带着自己去我家找我。这样的友好关系一直持续到我们小学毕业,上初中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祝融许久没来找自己,而我去祝家他也只将自己关在房间玩游戏,不再像往常一样陪着我玩闹。虽然觉得别扭、不解和委屈,但我也有自己的自尊,吃了几次闭门羹便发誓不再理祝融这个王八蛋。

在我们的友情里,有三年是空白的。

在那三年里,祝融也有了新朋友,其中就有了这满身名牌从小就被女孩追着跑的易扬。我并不与他同一个初中,所以不知道这性格迥异的两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待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在学校重逢时,他们已好得形影不离,勾肩搭背时不时在学校晃荡引发一阵阵小骚动。

因为这两个人,我的高中过得十分憋屈。我几乎成了全校女生的公敌,在我周围的女生,有三分之一是喜欢祝融,另外三分之一则对易扬有好感,他们都将我当成了假想敌。而剩下的三分之一,用易扬的话来说,要么是有男朋友,要么是情窦未开,否则怎么可能每天看到他的美貌还能不为所动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易扬出国,我缓解了不小的压力,而到大学我才彻底从这种压力里解脱。祝融考上了博陵最好的大学,我涤荡在高考长河里,拼命挣扎才将将够到本科的分数线,被桥江大学录取。

在我回忆的这短暂片刻,易扬已经发现我,欢快地举起手和我打招呼:“许宝宝,我们在这里。”

我低着头快速超过几个像被按下慢放键正缓慢移动的女生,顶着巨大压力停在他们面前:“别嚷嚷,你们是故意的吗?大清早的来女生寝室招蜂引蝶!”

易扬突然捂住了胸口,目光幽幽:“许宝宝,亏我们还是好朋友,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伤害到我了知道吗!我千里迢迢来见你一面,你怎么就对我如此狠心!”

“别演了,奥斯卡影帝,你的公寓离我学校走路不到二十分钟好吗?”顿了顿,我说,“别老给我乱起花名,我叫许宝榛,不叫许宝宝!”

“这不是我对你的昵称吗?”他朝我邪魅一笑。

又来了。我忍不住扶额轻叹。

几天不见,易扬的招桃花的功力更上一层,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周围女生在他的微笑之下突然爆发出的激动和兴奋。不得不承认,易扬的杀伤力十分大,特别是他斜着嘴笑,看起来既美好又危险,殊不知他碾碎的少女心拼起来可绕桥江大学三圈。

在我们认识的这些年里,还要除去他去美国的那几年,明恋或暗恋他的女生夸张一点来说可以凑全百家姓。他出国在外,我们偶尔视讯,总能听到他在那边忧愁地长吁短叹—房东家的小女儿似乎对他有好感;隔壁班的俄罗斯女孩已经给他送了一个月早餐;有对英国双胞胎姐妹都喜欢他,他真怕造成她们自相残杀等等,末了又拨弄了一下头发,在我切断视讯之前感叹一句长得好看真是作孽。

然而这些年,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谈恋爱,真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也曾问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但那深沉几乎是稍纵即逝,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见他作痛心疾首状道:“所有的女孩我都喜欢,所以我才不选择,让谁难过我都不舍得啊。”

在那之后,他再摆出多可怜的表情我都不为所动,坚定决不被美色诱惑。

昨夜的那点不愉快我和祝融默契地忽略了,当我迈着小碎步走在两双大长腿后时,他微微放慢了脚步,伸手托住我的手腕。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他温热的手掌触碰到我的皮肤时我不自然地缩了一下,待我反应过来,祝融的手却已经放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热。”我解释,“我的脚也不疼了。”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已从我身上移开,落在了远处的杉树上。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低沉的回答:“我知道,走吧。”

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难受,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掐了一把,这疼痛让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仅过了这一秒,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许宝宝,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谈情说爱吗?我快饿死了!”

我仰起头,逆着光,易扬脸上的笑有那么一丝不自然。

“来了。”我说着,擦着祝融的肩膀越过他。

吃完早餐后,祝融要回博陵大上课,易扬自告奋勇提出送他回去的请求。但我猜,他只是想去探望博陵大学的师姐师妹,送祝融只是顺便。

我和他们一起走到校道,易扬刚按下车的防盗,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怎么又换了车?昨晚祝融去接我不是还开着你的奥迪吗?怎么今天就变成了Z5!你这万恶的资本主义!”

“哦,我那后妈说了,银色不衬我肤色,红色好看一些。”

当事人云淡风轻仿佛说的不是一辆跑车而是一件衣服,脸上表情明晃晃写着“我有钱我怕谁”,我咬咬牙,“呵呵呵”了几声,抱着书本走向实验楼。

03.

虽然我语文成绩还算不错,但高考填报志愿终究没选择中文系。因为四年前,对音乐痴迷的许宝桐放弃音乐学院转而研究汉语言文学,还打定主意要报考研究生后,我便放弃了所有与文学有关的专业。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生物医药?因为它与文学最挂不上边!我妈即便开口闭口拿我与许宝桐相比,也难以分出胜负。

在上大学之前,我对生物医药这个专业毫无了解,也没有半点喜爱,只知道这是一个与药物有关的专业。当时我并不知道,学这个专业需要研究分子、细胞、组织、器官,还需要认识人体的结构、功能和其他的生命现象,常常上课上到一半老师会用镊子从玻璃瓶中夹出一小块不知名的东西:“这是一块表皮,由外向内可分为角质层、透明层……”

我并不聪明,对专业毫无天分,背化学公式背得焦头烂额,也常常被各种专业术语搞得毫无招架之力。但我逐渐发现,我是喜欢这个专业的,从大一挂了三门专业课发展到现在可以轻松地完成各种专业论文,偶尔公开课还是教授不二人选的助手。

早上的课是我最讨厌的人体器官组织课。

收到李缪缪信息时,我正在与一个装在玻璃瓶里被福尔马林泡得发胀的肺面面相觑,密密麻麻的肺泡像一只只失去光华的眼睛,让我忍不住想干呕,偏偏还有男生手贱揭开了瓶盖,那股奇异的呛人的味道就飘了出来,我紧紧地抿着唇,生怕一不小心就将早餐奉献给地板。

每次上实验课对我来说都是一种磨难,除了要面对各种骨骼、器官和难闻的福尔马林外,还要忍受男生们哗众取宠的兴奋情绪以及女生们故作惊恐的尖叫。

我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艰难地给李缪缪回短信:在上课,我好想吐。

五分钟后,我收到李缪缪的回复:下午下课后来找我,请你吃饭。对了,我认识一个妇科医生,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我用一个“滚”结束了这段对话。

和李缪缪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在百货公司对面的星巴克。

大学的老师不像高中那样喜欢拖堂,他们喜欢给自己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下课。由于下课时间提前,也没碰上堵车,所以我到星巴克时距离我们约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喝了三杯咖啡后,我终于看见了李缪缪。

三月初,冷空气还未完全散去,她只穿着蕾丝外套和短裤,露出修长的笔直的腿,踩着十二厘米的细高跟,稳健地走出百货大楼。

我和她认识这么多年,无论春夏秋冬,她的大腿始终裸露在风中。曾有一度,我认真地规劝她:“听说冬天不穿秋裤的人容易得关节炎。”

她直接给我翻了个白眼。

李缪缪于我来讲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她高中毕业后便辍学混入要求英语口语流利的香奈儿专卖店当导购,还混到了店长的位置;她每个月的工资分成两份,一份寄回老家一份用来扫货,但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提过她的家人也从未回过家;她可以连续吃一个月的泡面,却不能少买一个名牌包,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工作远不止品牌店导购,主要收入还是靠倒卖奢侈品。

我是在五年前认识李缪缪的,那年我过生日易扬轻飘飘给我扔了一个购物袋,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拆开来才发现是香奈儿专卖店的新款连衣裙,但尺码与我严重不符,我很怀疑他是眯着眼随手拿的。我本不想接受,但财大气粗的易扬让我去退货,用退货的钱去买别的礼物。

本着不退货也是浪费的心思,我就去了,可谁知吊牌被弄丢了,店员不给予退货。我愤然离场走到门口却被人拉住,那短发女孩对我眨眼,假睫毛扑闪扑闪地动:“你把衣服留下,我帮你退,不过货款要对半!”

没错,那就是李缪缪。

人与人的缘分是非常奇妙,我们就这样因为一件加小码的连衣裙成了朋友,虽然一开始我打心底觉得她阴险狡诈贪婪不要脸,连我的生日礼物都要觊觎。

她开口闭口便是孔方兄,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用金钱来衡量—我们打车会用距离来计算路程,她则是用打车费;衣服包包我们多是按颜色款式分类,她则是按价钱高低排列码在衣柜;她周围的人也被她贴上了标签,当她的眼睛看向我,冷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总感觉自己的脑门浮现了两个字:穷鬼。

所以,每每她看向易扬的眼神都是如此明亮肯定也不是我的错觉。我曾和祝融说起这事,他轻飘飘地回复了我三个字:太天真。

我将纸杯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出星巴克,远远地朝她挥手,红灯与车水马龙阻挡了我的去路。她终于看到了我,微微朝我笑了一下,依旧保持着优雅的站姿,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她精致的妆容,那一瞬间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永远不会被那满身铜臭掩盖。

即便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太倒霉,外套被不小心泼到咖啡,又要花一笔冤枉的干洗费。

然后她向打量一件商品一样看向我,一锤定音下了定论:“你今天看起来怎么这么怂?心情不大好?不是刚旅游回来吗?”

这里是我和李缪缪最常来的火锅店,每次看着她一身名牌坐在油腻腻的凳子上我总感觉胸口疼得厉害,她追求名牌,崇尚金钱,但她对吃食却没有讲究,喜欢吃火锅、大排档和路边摊,虽然有时候感觉违和,但不得不说,和她在一起吃饭比和学校那些娇滴滴的女孩畅快多了。

“别提了,提起这次旅游就糟心!”

“你说你何必呢,不想回家直接不回呗,还硬要花钱找罪受!”她摇头晃脑,“啧啧啧,看你多狼狈,还把脚崴了!”

“唉,我妈……”我本想解释,但话到嘴巴却突然不知如何说出口,顿了顿,“算了,不提这事了。”

“哦,你脚伤好了没?吃清汤这边的吧,先别吃辣。”

她抓了一把西兰花塞进了滚着红油的火锅里,又招手要了半打啤酒。

这便是我喜欢与李缪缪在一起的缘故,无论我与她说什么,只要我不想在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便顺着我扯开,不会追根究底,也不会将我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

“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逼着你说也不会是实话。”她总是这样说。

我们用两个小时解决掉了满满一桌子菜和半打啤酒,从火锅店离开时是扶着墙出来的。

夜色已降临,路灯辉映着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我们勾肩搭背地往马路对面走,正准备在公交车站分道扬镳,谁知遇到了拦路虎。

那是两个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都是长发,瓜子脸,看起来与微博上那些,喜欢45度自拍的大眼睛美女是一同批量生产的,你很难用肉眼去分辨她们谁是谁,比如现在,我看着那两张相像的脸,突然间就想不起刚刚是哪一个喊了李缪缪的名字。

或许是刚吃完饭消化酶正在发挥作用,或许是喝了一点啤酒酒精正在上头,我看着她们飞速张合的樱桃小嘴有些头疼地问李缪缪:“这是你朋友?她们正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们说,我之前卖给她们的包,她们的朋友买了一模一样的才花了两千,我怎么就卖八千了,要退货!”

“那退吗?”

她白了我一眼:“当然不可能!包包这东西比贴身衣物相差不了多少,比如你在内衣店买了一条内裤吧,穿了一个星期想退货,你问店员给你退吗?”

我皱眉,不知为何有些反胃。

李缪缪把目光对准了那两个女孩,认真又虔诚:“你们不觉得用八千买个正品比花两千买个A货要划算得多吗?哦,我懂了,像你们这样的女人还是比较喜欢A货,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拿着一件正品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她话音刚落,我就知道糟糕,果然那两个女孩一下子变了脸色,张牙舞爪便朝我们袭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后脑勺“嘭”地撞上身后的电线杆。

迷迷糊糊间,我似乎听到许宝桐的声音。

是的,许宝桐,我的姐姐。

04.

后来我不止一次回想,如果当初这一幕没有发生,没有为后来的事情按下了播放键,那么那颗炸弹是不是就不会爆炸。

但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些必然发生的事,那些必然遇到的人,即便你今天躲开了,明天躲开了,后天它依旧会来。它就像太阳,无论是刮风下雨,它都会准时地沿着轨迹缓缓出没,只是天气做了掩饰,有时候我们能看到,有时候我们看不到。

但它永远不会消失。

我被狠狠地推了一下,头与墙壁发出那么响亮的一声撞击后,没有当场晕倒,也没有头破血流,只是后脑勺疼得厉害。车灯、霓虹与LED的广告不停在我面前交错,我有些晕,顺手扶住了身边的人。

“你没事吧!”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字正腔圆,像某电台的播音员。

我迷迷糊糊的转头,恰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眸,顺势而下是高挺的鼻梁,还有寡淡的薄唇,它们镶嵌在那张略微苍白的脸上。

他当然不是李缪缪。微醺的李缪缪同学此时正站在我的左手边,她估计还没从刚刚那场变故中缓过神来,目光混沌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估计也没想通怎么自己才说了两句话,对方就动手了。

至于那两个始作俑者,早在发现人来之后就脚底抹油地跑了。

我认真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人,心里涌出巨大的惊喜简直要冲散刚刚这场意外带来的委屈、愤怒和疼痛,也让我忘记放开那个人的手臂。而被我拉住的人眼中也多了一丝诧异:“是你,你没事吧?”

“啊,是你。”

“宝榛!”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我与林达西突然重逢这件事,一个软糯的声音就打断了我继续与他寒暄的想法,我才后知后觉想起许宝桐的存在,她站在林达西的左手边,瞪大着眼睛看着我,眼中满满地挤着不可置信和担忧。她看起来可真美啊,中分的黑色长发散落在肩膀,风一吹,我甚至能闻到那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像是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我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以及脸上那个已僵化的笑容。

“噢,姐。”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和人打架?刚刚打人的两个女孩是谁,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她的一连串发问让我头昏脑涨,但在她伸出手想要撩开我的发看我的伤时,几乎是下意识,我侧身避开了那只即将要触碰到我的手。

那只尴尬的手在半空中逗留了好几秒,才缓缓垂下。

我没有想到来找李缪缪吃饭会有这样一个劫难。

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遇到林达西。

我更没想到林达西会与许宝桐在一起,且看起来还挺像男女朋友。

说来也是,要是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世界上哪还有那么多贫穷、痛苦、疾病和不甘心。

我倚着公交车站脏兮兮的站牌,手中是李缪缪找了三个便利店才买来的冰棒—因为撞击我的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包,找不到冰袋消肿,我机智地想到用冰棒代替。手指被冻得僵硬,鸡皮疙瘩爬满了我的手臂。

许宝桐站在我的对面,微微蹙眉:“你真的不认识刚刚那几个人?”

“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啊!”我的语气算不上好,事实上,每次面对许宝桐我都显得有些烦躁。

“那她们为什么会打你?”

“我怎么知道!她们要找我们麻烦我有什么办法?世界上无厘头的事情多着呢!”我下意识隐瞒了李缪缪与这件事的干系,不想许宝桐对她有什么看法,即便这件事本就不是李缪缪的错。

“报警吧!”她的表情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先去医院,然后报警!”

我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别这么麻烦好吗?我要回学校了,再不回去门禁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还不算大事,是不是要你晕倒在街上,才算大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和爸妈交代!”她的语气很凶,声音也变得冷厉,但这对我来说并没有杀伤力,反而像催化剂,“轰”地在我心头燃起火焰。

“你要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这不关我的事!”

扔下这句话,我快速越过她,朝在不远处的李缪缪走去,她正坐在公路边玩手机,时不时朝我们这个方向窥望。见我走过去,立马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十分猥琐地问:“你姐骂你了吗?”

“别问了,烦。”

“欸,那是你姐,何必每次都搞得这么僵!”见我瞪她,她的声音慢慢地压低,仍旧没停止叨念,“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你明明知道她关心你还对她那么凶。喂,你的头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话说,你这个月要不要去找人看看有没有惹到阿飘,你最近怎么那么倒霉,一下子扭到脚,一下子又被敲头……”

我想李缪缪可能喝醉了,不然话不可能那么多。她扒拉着我的肩膀絮絮叨叨,一边拨弄着我的头发要看我的伤口,我任由她摆弄,抑制了许久,没忍住心头的躁动,还是回头望。

她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那个人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正和她说着什么,从这个角度望去恰好可以看见她微红的眼眶和那男生消瘦的侧脸、略微苍白的薄唇。

隔着空气和冷风,他远远地朝我望来,没有笑。

“喂,许宝榛,你认识那个男的?”李缪缪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事情还是要说到一个星期前那场旅游。

虽然前两天跟着黑心导游在纪念品店蹲守很憋屈,但去爬山那天我还是很兴高采烈,因为顾着拍照我不小心掉了队,为了赶上队伍我只能加快进程却不想被树枝绊倒跌了个狗吃屎还扭伤了脚,而任我怎么呼喊,前面的队伍也没有停下。就在我欲哭无泪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

我想你们都猜到了,对,那人就是林达西。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起那一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保罗衫,深邃的眉目掩藏在长长的睫毛下,像夏日蛰伏在树丛中的蝉。

“你没事吧!”

“你说呢?”我能保证,当时我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好,但他竟也没生气,甚至嗤笑了一声。

“既然中气这么足,应该就没事了。”说完,他便放开手,打算走。

“喂,你别走呀,我好像扭伤脚了。”当时我还挺怕他就这样走了,又气又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哭腔,“你别走啊,拜托你。”

他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回过头时眉眼都是笑。当时我便知道,他不会这样走掉,只是在开我的玩笑。他原先走在我们后面,得知我要下山后竟便搀着一瘸一拐的我下山,帮我拦了的士问了我住的酒店位置。

“啊,你不是我们团里的吗?”

“不是。”他拍拍身上的包,“我自己出来旅游,刚好碰到你。”

“你不和我一起走?”

“不了。”他说,“我还想登顶。”

我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要不是我,你早到山顶了。”

他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往山脚走。

“就这样?”李缪缪朝我吼,“你怎么没和他要电话?”

“我回到酒店才想起自己只和他交换了名字,忘记要电话。”

我朝她笑了笑,但我们不还是重逢了吗?

那时我坚信,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会重逢,或是在梦中,或是在来世,或是在明天转弯的路口,那个你觉得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人,他会峰回路转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