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们当然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我的话,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读出了嘲弄的意味。
我望着眼前的祝融,突然觉得他是陌生的。
01.
我一直在等姚琳女士的电话,或者许知同志的警报。
但直到我脑袋上的包都消退,依旧风平浪静,这种诡异的气氛并没让我感到放松,反而让我焦躁不安。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一个星期后。
前面说了,易扬在校外有一套豪华公寓,是工作室,也是我们的根据地。
那是易扬十六岁生日时他那个在博陵开了十一家连锁酒店的老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爸想娶年纪比易扬大不了几岁的后妈,为了让他同意,大手一挥在博陵最贵的诺澜公寓给他买了一套房子。再后来,他从美国回来,他那后妈又给他添了个弟弟,他在家里住着别扭,直接就搬了出来。
公寓是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房两厅,一卧室一客房还有一摆了好几台电脑的工作室,客厅放了跳舞机和投篮机,还有一套小型的唱歌设备。每个星期有佣人过来打扫,冰箱永远是满的,易扬还给我们都配了钥匙,出入自由。
我和李缪缪无数次躺在客房那张超大号的床上感叹,要是易征是我爸,那我还累死累活搞什么游戏工作室,每天就躺在床上等着佣人给我送食,其余时间就混吃等死。易扬知道我们的想法后,不止一次地对我们翻白眼。
“那是我爸的,又不是我的,再说了,我对开小旅馆可没什么兴趣!”要是他爸爸知道他把那博陵最大的连锁酒店叫做小旅馆,估计要仰天长啸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屏幕,两只手快速地在键盘上敲打,大堆的英文单词和数据看得我眼花缭乱。
彼时我们就置身于腾飞网络发展有限公司唯一的办公室,技术总监易扬一人操控着两台电脑,策划师祝融也在电脑前忙碌着,除此之外还有祝融学校的两个师弟,一个负责美术,一个负责市场,我与李缪缪则是他们的测试员。这个名叫“骑魂”的游戏在易扬从美国回来后投入开发,迄今也将近一年,现在终于进入了封测。
我对网游不感冒,杀怪练级刷副本于我来讲还不如让我去写三篇专业论文,所以我仅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就不耐烦了。我与李缪缪对视了一眼,正准备溜出去玩,却被易少逮住了。
“许宝宝,你想去哪里?”
我随口胡诌:“包坏了,想送去店子里修修!”
可世界上,就是有巧合这种东西。我的话音刚落,易扬的眉毛也跟着挑起:“许宝宝,你借口可得找得好点,前几天祝融不是给你买了个包吗?还是我去挑的……”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此时祝融突然伸出脚重重地踹了他一下。
他瞪圆了眼,有些委屈,却没注意到祝融突变的脸色,反而更深刻地向我描述:“别装了你们俩,祝融就认识你一个女的,你敢说前几天祝融没有送你个包,蓝色的……”
他的话终究没有完全说完,因为祝融突然又伸脚踹了一下他的椅子,我满耳都是那种木料与地面摩擦传来的刺耳的声响,我的心乱成一团,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仿佛要一股脑地涌进我的心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带着冷笑:“还真没有送我,他认识的也不止我一个女的。”
易扬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呵呵干笑了两声,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无话找话地和李缪缪扯皮:“你最近脸色怎么不大好!”
“你脸色才不好……”
在他们的插科打诨中,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几天前我与许宝桐会面的时候,她背了一个新的,我从没有见过的包包:蓝色的、压纹的、金属链的包,和易扬描述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仰起头看祝融,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明亮的日光灯照在他俊朗的精致的脸上,犹如从杂志上撕下的封面。
他对上我的目光,很快,又转开了头。
一般情况下,我们把这种情况叫做做贼心虚。
尽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心虚,可我却清楚地感知到了他身上的这种情绪。我看得烦躁,电脑也没关,转身走出房间。
身边的沙发微微往下陷,像我突然下沉的心。
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坐下的人是祝融。即便我没有抬起头,我也知道那是他,他走路的动作,他身上的味道,我简直不能再熟悉。这是除了家人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一个人,我甚至能猜到他坐下的姿势,他的手交握放着的位置,以及他此时的表情应该是微微蹙眉,唇线紧抿。
我盯着手机屏幕,也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恶狠狠地将手机锁屏,又解锁了无数遍。
“宝榛。”他在我身边坐了好一会,才开声,“易扬帮我选的那个包包,我送了你姐姐,在她生日的时候。”
“哦,这不用和我报备!”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但这明显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怨气,是的,浓浓的怨气。
“你在生气。”
“我没有!”
他又一次重复道:“你在生气!”
“是的,我是在生气,那又关你什么事!我难道连生气都要经过你的允许吗?”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换到另一张沙发,重重地坐下,“你送了许宝桐一个包,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愿意将自己送给她我都觉得没有什么问题!那是你的事,那是许宝桐的事,这些都和我无关!”
他望着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夏日里的蝉翼,而他的唇慢慢地抿了起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冷冽的弧度。
突如其来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流动,祝融眼中最后一点星辉终于沉了下去,慢慢地消失在眼底。
“宝榛,她是你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我姐姐,我们户口本上的名字一直连在一起,她叫许宝桐,我叫许宝榛,从名字上都看得出我们是姐妹!你不用一直对我重复!”
这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对我说。
我在他面前说起我妈疼爱许宝桐更多于我的时候,我自嘲成绩糟糕比不上许宝桐的时候,我咬牙切齿扔掉小提琴再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表演的时候,许宝桐生日我不愿意回家替她庆生的时候,他都对我说这样说:“宝榛,她是你的姐姐。”
仅是一句话,便将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推开阳台的门,夜风冷冷地灌了进来,我不愿再和他谈下去。转身走向阳台。
可他却不愿放过我。
“许宝榛,你别总是这样带着刺,你为什么就不能和平地和她相处呢?她一直都很关心你的,知道你的头受伤了,还让我给你带药!”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小管的药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我看不懂。
来了,终于来了。
在遇见许宝桐后的这个星期,我一直都在等着她回家告状,然后姚琳女士便愤怒地打电话来数落责骂我,末了捶胸顿足号啕为什么我不能像许宝桐那样省心省事。祝融话音刚落,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安归位,但同时,我又觉得恼怒。
“她告诉你了?”我“嗤”了一声,“我就知道,许宝桐永远是这样子!只要我发生什么事,她一定会找人说,不是我妈就是我爸,现在还找到你这里了!呵呵呵,下一次,你说她会找谁……”
“许宝榛!”祝融打断我,微微皱眉,“她没有找谁告状,是昨天,我在学校遇到她,她知道我们关系好,就让我来问问你,她很担心你!”
“够了,祝融!”我猛然拔高声音,“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提许宝桐了?你愿意对她好是你的事,你想做什么都行,但是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你就那么讨厌她,把她当成了仇人!”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
我咬着唇,血腥慢慢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我没有把她当成仇人!我只是不喜欢每次谈论起她你总是为她说话。我们是朋友,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内心深处是这样觉得的!”
他似乎愣了一下,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可眼睛却静如死水。
“是啊,我们当然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我的话,从他漆黑的瞳孔里,我读出了嘲弄的意味。
我望着眼前的祝融,突然觉得他是陌生的。
和祝融一起长大的人是我,我和他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高中,我们一起捉弄过老师,一起受过罚,许宝桐几乎没去过祝家,也没和他玩过几次,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特别起来呢?我努力地回想着,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问出口:“祝融,你是不是喜欢许宝桐?”
回应我的是他挺拔的背影和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02.
我在阳台上站了许久,脑子里一片混沌,直到易扬和李缪缪的争吵声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到现实。
在我的记忆里,易扬和李缪缪永远是针锋相对。
几乎每一次见面,他们都要吵上一架,偶尔还要大动拳脚。当然,每次都是因为一些小事情,比如饮料是冰还是热,天气预报准不准,天桥下的乞丐夜晚在哪里过夜,简直比联合国领导人操心的还要多。
这一次他们不知又因为什么而争吵起来。
我走进房间时易扬正在对着李缪缪冷嘲热讽:“我们是说去看漫展,不是时装秀!那里没有名牌包包,也没有高富帅,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什么破漫展,我还不稀罕!”
“所以,您就别去了!”
“我还偏要去了,怎样!”
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两个小孩一样斗嘴,我压了压眼角,懒得劝解,反正他们吵着吵着就会停下。果然,不到十分钟便偃旗息鼓,李缪缪摔门而去,易扬贱兮兮地摸到我身边,塞给我一张门票。
“许宝宝,周末去看漫展吧!”
“什么漫展?”
“星河漫展,博陵几个游戏公司都摆了展位,华宇还花了大钱请了一批妹子扮演骑士部落里的角色,听说倾倒众生!”一谈到网游,他便两眼放光,开口闭口都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汇。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半句也没听进去,可我不舍得打断他,因为在易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名为“梦想”的东西。
他出生于富有的家庭,许多像他一样出身的人要么拿着父母的钱花天酒地,要么靠着家业逍遥安逸,而他却不同。大老远跑到美国念工商,回国后却不愿做父亲接班人,联合祝融搞了个游戏工作室,正式员工也就两三个,加上编外成员,几乎每个月都在倒贴。可他仍旧乐在其中。
“小爷我可是花了高价才弄到这么几张票,你到底要不要去?”
我还没接腔,祝融低沉的嗓音已轻飘飘落下。
“一起去吧,反正你不用上课。”
我抬起头,祝融不紧不慢地操控着鼠标,画面从城堡转向了悬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但我知道他在和我说话,这是他的妥协,打破我们原先的僵局。
“好啊。”我踩着他给的台阶走下来,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
我和祝融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比如争吵之后我们永远不会道歉,无论错的是谁,我们都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将这一页掀过去,绕过这个坑。可下一次,我们仍旧会因为这个问题而争吵,一遍一遍,恶性循环。
我用力地将自己扔进沙发里,闭上了眼。
易扬和祝融断断续续又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许宝桐那张美丽的脸,以及她身上背的那个蓝色的祝融送的包包。
周末的漫展,我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我对动漫没有涉猎,对游戏更是毫无兴趣,看漫展对我来说的意义仅是:看商家请来的美女。
在我说完缘由后,祝融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末了沉重地叹息:“这完美地诠释了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自己没有的,看看别人总是好!”
我面无表情地用脚底碾过他的脚面,看着他突变的脸色,抱歉地说了句对不起。易扬在旁边哈哈大笑,然后我也笑了,好像那些不愉快从未在我们身上发生过一样。可我知道,它已经发生了,无论我们怎么去乔装去粉饰太平,那根刺依旧存在,突兀地刺在我的心上。
我们都知道,但我们谁也不能说出来。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着,在“咔嚓咔嚓”的拍照声中路过一个个的摊位,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和尖叫。就在易扬将他的相机往我手里塞,搭着一个因他的靠近而红了脸的扮成希亚的女孩的肩膀让我帮他们拍照时,有个人从镜头里一闪而过。
我放下相机,没错,是林达西—在装扮各异五颜六色的扮演者之中,穿着正装的他显得特别的突兀,他正微微低着头,和两个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说话。
“许宝榛,叫你帮我拍照你发什么呆?”易扬已经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眼光看过去,“你认识他?”
“你认识?”我反问。
“这你还真问对人了,华宇上至CEO,下至扫地倒水的阿姨都被我调查了一遍!喏,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人应该是研发部的,据说还参与了骑士部落的研究,还蛮厉害的一个人,大学还没毕业就进了这种全国五百强的企业……”
“你不是从来不玩游戏吗?打听这些干吗?”祝融在我们激动的讨论中慢慢开口,慢悠悠的语气似乎还带上了一点不屑。
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此时我的情绪是兴奋的,就连心跳也快了几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不远处的林达西刚好将脸转向了这一边,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朝我露出一个笑容。
我三两步走到他身边,看见自己落入他深邃的眸子里:“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们公司今天举办活动,我是工作人员。对了,你头上的伤怎样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表示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前两次见面都那么狼狈,我后知后觉尴尬起来,于是我只能把话题扯开:“我很喜欢骑士部落,听说今天有出展,特意来看看。”没错,我撒谎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一张口,那些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口中飞出来,像是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
林达西淡然的脸上终于再次有了笑:“我三年前加入华宇,恰好参与骑士部落的研发。”
之后,我磕磕巴巴地和他谈论着骑士部落,好在易扬是这个游戏的忠实粉丝,工作之余常常和祝融讨论,所以不至于露馅。然后,我也成功地和林达西交换了电话号码。
我们的交谈没有持续很久,他是工作人员,今天还带着任务在身。我朝他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你去忙吧,我也去找我朋友。”
在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祝融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冷冷地看着我,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我们的距离不远,我刚刚的话或许他都听见,但他却不说,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旁观着,像在看什么笑话。
“祝融,我们要不要去那边看看?”我欲盖弥彰干巴巴地问:“那边我们还没逛呢?”
他瞥了我一眼,我发誓,他是在讽刺:“我还不知道你对网游这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事情可多着呢!你不知道的事情也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炮仗,别人轻轻一点,我就着了,无论对方是谁。
“许宝榛,有没有人说你很蠢,还喜欢自作聪明?你一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其实没有,你根本藏不住,无论是什么事,喜欢还是讨厌,你总是摆在脸上。”
祝融语气里的笃定让我烦透了,我十分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然后,我们又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在我们之间越来越常见,我弄不清缘由,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这凝重的气氛里,祝融的目光突然定住。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然后,我看到了许宝桐—她依旧穿着裙子和平底鞋,披着长发站在灯光下,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漂亮,特别是她抿着嘴微笑的时候,清澈眼眸里的温柔,让人忍不住沉溺。
她却没有看见我们,而是笑着一步步走向林达西。
我和许宝桐的学校一南一北,往常除了回家外遇见的概率几乎是零,而这短短的一个星期,我们就遇见了两次。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把这一切串联一起的人是林达西。
03.
给林达西打电话是在漫展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我十分不矜持地说请他吃饭,为他上次帮我的事情道谢,却不想得到的是他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说,你说吧,我也没想怎么样,不就是想请他吃个饭吗?又没想对他怎么样,怎么拒绝得这么彻底!”李婉正在做功课,我站在阳台打电话给李缪缪吐槽,冷风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总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和后面两次真的很不一样。那时他虽然话也不多吧,但至少不像现在这样……”
“阴沉?”李缪缪即时填充了我空虚的词库。
“对,阴沉,你也有这种感觉对吧!我真怀疑他的皮囊下是不是换了一个灵魂。”
“那又关你什么事?”李缪缪打断我,“你不是对那个林什么有所图谋吧?你搞清楚他和你姐的关系没有?上次见面我就想说了,他们看起来好像是男女朋友。”
我顿时语塞。
“如果他是你姐男朋友就算了吧许宝榛,天涯何处无芳草!”李缪缪却不想放过我,语气从懒洋洋突然转化成教务处主任般的语重心长:“我说,许宝榛,你们两姐妹的关系怎么这么糟?说出去是亲姐妹也没人信,真比陌生人还糟糕!”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我和许宝桐不是亲姐妹吗?”
许宝桐是我的姐姐,或者说,名义上的姐姐。
她只比我大一岁,是三岁那年来到我家。
我并不清楚许宝桐的身世,在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她和我一样是姚琳女士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后,后来再长大一些,邻里间的闲言闲语中听说自己的姐姐并非父母的亲生女儿时还不信,梗着脖子与人辩驳。再后来,直到我们都懂事,我才知道她是许知同志战友的女儿,父亲因公牺牲,母亲丢下才几个月的她改嫁,一直照顾她的奶奶又去世了,所以许知同志将她抱回家领养。
这并不是影响我们关系的主要原因。
我周围的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有个姐姐,还是个漂亮优秀的姐姐让我在同学之间显得特别有面子。即便她不是我爸妈的孩子,可在我有记忆开始,她已经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从小一个被窝,一起长大,我对她的依赖仍旧是存在的。得知这事后,我更是加倍对她好,唯恐说错话将她刺伤。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上了小学之后,她一次次满分的成绩和我亮了的红灯对比?还是姚琳女士言语中恨铁不成钢的一字一句的“你看看你姐姐”、“你成绩要是有她一半好我就该去烧香拜佛了”、“你真是不争气”?又或者是小提琴的老师的目光在她和我之间徘徊了许久,然后面露难色地劝我下周还是别来上课了?
我始终想不起,我对她的怨念何时滋生。
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在九岁的时候,姐姐过生日,姚琳女士给她买了一个大蛋糕。我们的生日相差不久,我生日只得到了两个鸡蛋,而她却有一个大蛋糕,这让我特别的愤怒。于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妈妈,到底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为什么对亲生女儿那么差,而对别人家的女儿那么好?这对我公不公平?最后我得到的是许知同志的冷脸和姚琳女士的一顿好揍,而以往我做错了事挨打总会替我求情的姐姐却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看,没有劝解,只是紧紧地抿着唇,冷冷地看着。
我们没有明面上的争吵,但我的心里已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应该为我求情,即便我说错了话,她也应该原谅我,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她应该让着我。
可是她没有,她甚至在我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沉默冷静地在一旁拉小提琴。
那之后我与许宝桐进行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漫长冷战,最后是如何和好的我记不得了。总之很快,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样,还是一起上下课,一起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去上补习班,看起来与从前并没差别。但我再也不会半夜钻到她的被窝,不会再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叫姐姐,不会在被妈妈揍的时候躲到她的身后。
我们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小小的裂缝,它在时光里慢慢地扩大,最后裂成鸿沟。我们变得陌生、客气也疏远。
而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我想不起了,也不愿再去回想。
四月初的周末,我回了一趟家。
桥江大学离家只有三个小时车程,姚琳女士对我的要求是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我总是拖了又拖,仔细一数,我一个学期回家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完。
四月九日是祝老将军的生日,在过去的许多年,我都会随许知同志去祝寿。就在几天前,祝融还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老爷子要生日了,他要回家,会顺便来接我。
我下楼时祝家的路虎已经停在寝室楼下,而我没想到的是,坐在车里除了祝融,还有许宝桐。
我从车窗玻璃看到自己陡然变得僵硬的表情,但仅是一瞬,它就变得自然。我越来越佩服我自己的演技。司机帮我将行李放进尾箱,我钻进后座,喊了声“姐”后在许宝桐身边坐下。她朝我笑笑,递给我一瓶未开封的水:“要不要喝水?”
我其实是口渴的,但还是摇头。
“怎么那么慢,等了你好久。”坐在副驾驶的祝融说话时头也没回,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像刺猬一样竖着。
“我又没叫你等我!”我低声抱怨着,他似乎没听到,依旧低头玩手机。
从博陵大学回家是两个小时路程,从桥江大学回去则要三个小时,以往回家大多是我自己回去或搭易扬的顺风车,我也知道祝家派车接祝融回去时大多会捎上许宝桐。只是这一次我没想到他们绕一圈来接我车里还坐着许宝桐,如果知道,我宁愿自己坐车。
在这三个小时车程里,我都是沉默的,司机没有放音乐,车厢里只有祝融和许宝桐说话的声音,偶尔伴随着几声笑。我埋头玩手机游戏,耳朵却灌满了他们的声音,他们说着新近的娱乐新闻,他们聊起了博陵的大事件,他们又说起了彼此的最近。我是偷窥者,也是局外人。
我从包里掏出耳线,音乐筑起了高墙,把我和他们阻挡开来。
偶尔抬起头时,才发现许宝桐已经停止和祝融的对话,正低头发短信,十指如飞,面带微笑。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林达西瘦削的苍白的侧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头去看祝融,却对上后视镜里那双明亮的眼,它微微眯着,我脑海中自动补全祝融此时的表情:微眯着眼睛冷笑。
我迅速收回视线。
刚推开家门,便闻到一股鲜醇的香,厨房里的许知同志听到响动,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先去放行李,然后洗手吃饭。”
许宝桐应了一声,拉着箱子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熟悉的房子里,想起自己已经两个月没回家,鼻子微微发酸。许知同志弓着身站在汤锅前试味,他似乎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白发也多了不少,那只受过伤的腿微微地屈着。我揉揉鼻子,喊了一声“爸”。
“怎么了?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还是又和姐姐吵架了?”他蹙眉,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沟壑,像干旱的龟裂的土地。我出生时许知同志已经三十二岁,而现在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悲伤,他却仍将我当成小孩子,不安地问东问西。
我没说话,扯开了话题:“爸,我好饿,有什么东西吃吗?”
“有,刚做好了椒盐虾。”
当我朝餐桌上的虾伸出手时,一声尖锐的凄厉的呼喝打断了我:“许宝榛,你干吗?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没家教,谁教你偷吃的!”
我猛地缩回手,转头便看见姚琳女士站在玄关,她穿着黑色连衣裙和大衣,高跟鞋才脱了一半,她化着精致的妆,眉才刚修过,粉底也打得均匀,饱满的唇妆让她的唇看起来柔润红艳,此时,它正吐露出不堪的、令人烦躁的语言:“许宝榛,你哑了吗?我和你说话呢!摆着一张脸什么意思!还有你,许知,你看看你的女儿,你看看她哪里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模样,都被你宠成什么样子了!”
许知同志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努力挺直他的背。
我慢慢地垂下手,走向房间。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曾把我妈比喻成可爱的迪士尼卡通形象—唐老鸭,并非长相有相似之处,而是她和它一样,发出的永远是聒噪的、刺耳的、令人烦躁的声音。
我从祝老将军那儿听过许知同志的故事:他高大帅气,有勇有谋,喜欢他的女人可组成一个足球队,姚琳女士就是其一。可惜他为了救上司被压断了腿。退伍后,他养了一年伤,却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和馈赠,找了份保安的工作。那些爱慕他的女孩都走了,只剩下我妈,而父亲不愿拖累她,始终没给回应。她便一直等,等到了三十岁,终于等到了他的求婚。
我其实一点都不相信这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我的记忆里,姚琳女士永远是刻薄的,歇斯底里的,祝老将军口中的温柔已被岁月磨成砂砾。大多时候,都是她在絮絮叨叨数落我的不懂事,抱怨我爸的无能,而许知同志从不反驳,只是坐在沙发里,安静得如一个局外人般看着这场战争。后来姚琳女士与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小的投资公司,他也失去保安的工作,在家打理家务,这样的战争更是频繁,更是剧烈。
他年轻时多么高大帅气我不知,我只觉得他比同龄人老了十岁不止,温和的笑看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甚至对他说过,和妈妈离婚吧,我愿意跟着你。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这个从未大声呵责过我的男人胸膛起伏不定,气得脸都红了:“她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许宝榛,我要你收回那句话,立刻马上,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那是我的父亲,我最爱的人啊。
04.
回家的第二天,我跟着许知同志去为祝老将军贺寿。
我们抵达侨香公馆时,门口已经停满了各种名车和一系列华丽丽的白色车牌,据说,这一天博陵的大人物们都聚集了,至于醉翁之意是不是在酒就不得而知了。
祝老爷子并不喜欢热闹,他的脾气很怪,那些在博陵呼风唤雨的人对他点头哈腰他可以直接关在门外任由他儿子祝参谋去应付,而自己则在书房里拉着“小许”也就是我爸下棋。祝老爷子喜欢下棋,但他没有棋友,除了许知同志没有多少人有耐心陪一个不停悔棋输了还要脸红脖子粗的“臭棋篓子”坐一上午。
见他们摆开棋盘,我轻轻关上书房的门,上二楼找祝融。经过走廊往下望,我看到了端坐在客厅祝融的母亲—祝夫人唐雅女士,她正与一群贵妇模样的女人在说话。我低头望去恰好对上她的目光,我正准备问好她已经轻飘飘地别开了脸,继续谈笑风生,嘴角虽带着笑,但眼底的轻蔑显而易见。
她向来不喜欢我,也不愿祝融和我成为朋友,我知道。我只是一个退役小兵的女儿,如果不是我父亲曾救过祝老将军,我连出现在侨香公馆的机会都没有。
我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此时我已能平静地对待,轻轻地敲响祝融的房门。
说起来,侨香公馆我也算熟,由于祝老爷子的关系,小时候我也曾在这里横冲直撞,但自初中那件事发生后,我再也不会直接推开祝融的房门,而是先敲门,等到他的回复才进去。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时我第一次上寄宿初中很不习惯,偏偏祝融又不和我同校,我在陌生的环境里整整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所以周末一回到家我就给祝融打电话,却被告知他不舒服。那时我还比较单纯,不知道保姆支支吾吾是因为说谎,还以为祝融生了什么重病,连衣服也没换就往侨香公馆跑,谁知却吃了闭门羹,祝融的房门紧紧地关着,而保姆阿姨站在一旁磕磕巴巴地和我解释,他不舒服不想见人。我老老实实回家了,下个星期,再下下个星期,仍旧没联系上祝融。我才后知后觉明白,他不是不舒服,是不想理我。
这事已过去许多年,虽然后来他也道歉赔罪还被我揍了一顿,但迄今我仍不知道那一年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躲了我整整三年。
我没有再问,他也没说。
“进来。”
祝融懒洋洋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推开门,映入眼帘是他团成一团像毛毛虫一样坐在电脑前的身影,冷气开得很大,我刚进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这是要自虐吗?现在才四月开这么大的冷气!”
“我这不是盖着被子吗?”他朝我扬了扬身上的被子,头也没抬,“你等下,我先下完这个副本。”
电脑界面是骑魂,他应该是在做测试,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对了,你们之前自己还没开始做游戏的时候,经常玩骑士部落对吧!易扬还是它的粉丝。你教我玩好不好?”
他忽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随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以为他是要将位子让给我,却不料我刚坐下,他忽然就拔了电脑的电源线。
“你干吗?疯了吗!”我提高了声音,“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神经!”
“我不想玩了,不行吗?”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我从他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恶意,他是故意的。
“你什么意思!”我盯着他的眼,“你就是不想我玩对不对,还是你觉得我入侵了你的领域,让你不舒服!想让我离开就说,别搞这些小花样!”
“够了,你别总拿那一年说事,我都向你赔罪道歉了几百次,你别每次一生气就拿那件事起来说!”他有些烦躁地抓起桌面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的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要玩骑士部落,因为那个男的对不对,他叫什么名字来了?林达西!”
“是又怎样!”
“许宝榛,那是你姐的男友吧?那天你也看到,你姐很喜欢他。”
我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他的表情读出一丝口不对心的痕迹,他却纹风不动。
“我姐喜欢他?我姐姐喜欢他我就不能喜欢他吗?”
他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喜欢他?你说说,高中到现在,你喜欢过多少个人了?校篮球队队长?李老师的儿子?还有你们文科班的班长是吧?一个在杂志上发表过几首酸诗的家伙,哪一个的喜欢能维持一个月?”
说到这事我更来气:“我的喜欢不能维持一个月?那是因为你和易扬在捣乱,每次我喜欢谁,你们都会故意让我在他面前出丑!你还敢说起这事!”
“真正的喜欢不是那么肤浅的,你喜欢林达西什么?他有什么好喜欢?你还不是看到你姐和他在一起,不舒服,眼红!”他的脸色完全冷了下来,眸子里几乎没有光亮,冷冰冰地扫过我的脸。
“祝融,到底谁才是你的朋友?”我这个时候忽然冷静下来,我甚至朝他笑,“你喜欢许宝桐对吧?我就知道你喜欢她。每次说到许宝桐的事情,你都是这样一副‘反正无论怎样我都要站在她那边’的表情。就算许宝桐喜欢他又怎样,难道她喜欢我就不能喜欢吗?你是喜欢许宝桐的对吧?你喜欢她不正好?我要是追到了林达西,我还帮你解决了情敌,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这样冷冷地看着我,只有冷气还在“扑哧扑哧”喘着粗气,让这个房间变得愈发阴冷。
在这沉默的对峙中,我听见他深深地用力地吐出一口浊气,我听见他无奈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可我没有听到他的答案,我只听到玻璃杯子与地面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身走出了房间,留给我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和你吵,你让我静一静。”
我在心里用力地将他这句话咀嚼了一遍,愤愤地抓起桌上的相框,可终究没有扔出去。
那是易扬出国前我们拍的照片,在机场,易扬站在最中间,一手揽着我,一手揽着祝融,李缪缪站在我身边,别扭地嘟着嘴。
可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笑,真心实意的笑。
我与祝融的冷战就此拉开序幕。
参加完祝老将军的寿辰后我直接回家收拾了行李,我背着包走出家门时许宝桐恰好从房间里出来:“你要回学校?不明天和我们一起回去?”
“又不顺路,我自己回去就好。啊,对了,你和妈说一下,我小组作业没做完,要回去做作业。”我在她注视下耸耸肩,使自己看起来轻松些,“我给她发了信息,她没回,我想你的话更有说服力一些。”
她点点头,嘱咐我路上小心,到了发信息。
我挥挥手,关上大门。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许宝桐的关系很奇妙,既不像伦理片演的那样针锋相对,更不同偶像剧的亲密无间,反而像同住在屋檐下的陌生人,客气疏远,相对无言。
大概世界上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姐妹。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祝融谁也没找谁,倒是易扬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的宝啊,我可惨了!你可要来救救我!”
“发生什么事了!”
“祝融这几天天天守在我家不肯走,还不让我出门,我也有社交啊,再不出门江湖都要把我忘了呀。这不是最重要的,他还每天逼着我给他做饭,我怎么会做饭啊,只好给他弄速食!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死的,不是被防腐剂毒死也会被祝参谋一枪毙掉。”
“他在不是好吗?反正你们是合作伙伴,前几天你还不是在抱怨他不来,把事情推给你一个人做吗?”
“我说过吗?但现在他是把我当怪打,我都要被他折腾哭了。”
易扬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的哭诉,我清了清嗓子:“就这样?你说完了吗?”
“没……”
“那你待会再说,我要去面试。”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也挂断了易扬的胡搅蛮缠。
我没有撒谎,我的确要去面试。
两天前,我在校内论坛看到了某游戏公司的招聘信息,他们要招收几个兼职文员,工作也挺简单,但工资并不高。原本我只是无聊浏览网页时看到,顺便点了进去,可当我看到那公司的名字后,我义无反顾地投了简历。
我想你们都猜到了,事实真的是那么巧,对,那家公司就是华宇网络发展有限公司。
就在昨天晚上,我接到了人事主管的面试通知。
我没有接受李缪缪的建议穿她提供的白衬衫和短得稍微一动作就可以看得见内裤的小短裙。她的原话是:“现在的人事主管都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你穿着牛仔裤T恤这样清汤挂面去面试人家铁定看不上你!”
事实上,面试我的并不是她所说的戴着金丝边镜框的商业精英,更不是大腹便便秃顶如地中海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穿着T恤和破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还是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在浏览了我的简历之后,问了我三个问题:“玩网游不?”“有没有男朋友?”“能不能接受工作餐是泡面?”
在我回答了“玩”、“没”和“能”之后,她直接对我说:“你把你的课表复印一份给我,如果没问题下周就来上班。”
被她推出办公室时,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了:“薇姐,你为什么录用我?那些问题背后有什么意义吗?是不是用了代码?”
她推了推眼镜,漠然地瞥了我一眼:“你想太多了,以为我们招间谍吗?我只是看你比外面那些花蝴蝶顺眼多了随便问几个问题走个过场。至于第二个问题,也是为咱们公司广大单身男群众谋福利!”
就这样,我得到了这份说好听叫文员说难听叫打杂的兼职工作。
面试完恰逢是午休时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从另一部电梯里走出来的林达西,我正准备去和他打招呼却见他大步地走向大堂。
你们猜我看到了谁?
是的,许宝桐,拎着便当站在大堂的许宝桐。
我迅速地转身,从另一个门离开华宇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