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你留在心上,即使毫无希望,任凭命运遮挡,永不黯淡。
—徐玄
【一】
“轰……”
巨大的闪光随着雷鸣撕破了夏末静谧的夜空。电光照亮了昏暗的仓库里堆积的货品,也照亮了在同一时间踏入仓库的数道身影。
一个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被惊雷吓得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的几个彪形大汉身边退去,保镖们立即停下脚步将中年男人保护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伸出手扶住了惊慌的雇主。原本就走在最前方的黑发青年丝毫没有受这平地惊雷的影响,几步将其他人远远抛在身后。
中年男人推开保镖的手,连忙堆起讨好的微笑追了上去。
“徐少—徐少!里面黑,您可要注意脚下啊!”
黑发青年握着手电筒,白色的光束追随着他审视的目光在仓库货架上慢慢移动,从随意散落在破纸箱里的金银首饰,到被层层保护起来的瓶装葡萄酒,仓库里的货物以一种奇特的价值排序摆放着。
“徐少,您的眼光太好了,这是今年新出的珠红葡萄酒,成色是历年最好的一次,我这个人是酒盲,还要拜托您帮我尝尝,一会儿我就让人搬几箱到您车上—”中年男人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停在酒盒上,自以为懂了对方的意思,立即善解人意地说道。
“今年大旱,就连供给未央庭的新酒也少了一半,金会长还能拿出这么多来拍卖,实在是神通广大啊。”黑发青年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仓库里连绵成一条长带的葡萄酒货架,冷冷地说。他的声音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低沉不驯,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徐少过誉了。”金会长谦虚地摆了摆手,上扬的声音里却有一丝自得,“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新的供货商呢。”
“看得出来是费了很大功夫。”黑发青年说,“星海联邦能够出产葡萄的区域只有那么几个,大旱过后更是僧多粥少,金会长领导着一个刚刚兴起的商行,竟然能变出这么多份额外的红酒,真是令人……吃惊。”
听出黑发青年话里的另一个意思,金会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徐少,您在说什么呢?”
“每个酒庄出产了多少红酒是有记录的,一查就知道,金会长没必要在这上面和我多费口舌。”黑发青年挑起凌厉的刀眉,垂着眼冷酷地看着他,“这批从原始部落走私来的红酒必须下架,至少在我的地盘上,必须下架。并且鉴于你不够诚信的行为,今后贵商行在3区的场地租金会提高一成。”
“你不能这样……”金会长有些慌乱,“我是和你父亲签订了合同的,租金早就确定了,他是3区的区长,你不能背着他做决定。”
“金会长,你还有其他的选择。”黑发青年转过头看着他,神色带着不加掩饰的不耐烦,“你还可以因为通敌走私罪到未央庭的地牢里去走一趟,钱也赚了不少了,给自己放个长假也是不错的选择,是吧?”
“徐少……”金会长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失去了先前那副从容自信的商人样子,慌张地请求黑发青年开恩,黑发青年却看也不看,转身向仓库更深处走去。金会长一肚子火气找不到地方撒,转身狠狠地瞪了身后离得最近的一个保镖一眼,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地继续追上了黑发青年。
“那是什么?”
黑发青年突然停下了脚步,手电筒耀眼的光束指向了一扇紧闭的房门。
“那是特别货物区,关着明天公开拍卖的奴隶。”还停留在损失了一大笔利润的打击中的金会长情绪不高,恹恹地回答。
“打开。”黑发青年简短但不容置疑地说。
保镖们看向他们的雇主,金会长勉强拉起笑脸,语气古怪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徐少开门啊!”
其中一个保镖拿出钥匙,走上前去打开了门锁。
“徐少,请。”金会长勉强笑着为黑发青年推开了门。
黑发青年没有走进房间,而是在门口就停了下来,仅仅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房间内一张张或麻木或惶恐的脸。这些待售的奴隶无一例外都是年轻女性,她们大的二十几岁,小的不过十三四岁,被手电筒照到的时候,不是呆呆地瞪大眼睛,就是恐惧地低下了头。
黑发青年大致扫了几眼没有发现可疑后就准备离开,突然,整个仓库顶棚上的电灯都亮了起来,包括这个小小的房间。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金会长不用抬起手腕看表也知道时针指向了八点,只有这个时候,城里的发电厂才会开始供电,每一天都是如此,比时钟还准。
金会长刚要说话,就看见黑发青年握在手里的手电筒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徐少?”金会长狐疑地看着他。
黑发青年呆望着一个方向,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一般,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金会长下意识地也转头朝他看的方向望去。
一秒的时间不到,金会长就找到了黑发青年在看的东西,在那堆待售奴隶胆怯憔悴的面孔中,一个年轻女性紧紧地闭着双眼靠墙而坐,她穿着和其他奴隶一样的粗布衣裳,支起的单只膝盖上顶着她的手腕,姿态从容,一头漆黑夺目的长发瀑布般从肩上垂下,悬直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轮廓有着几分英气,但又因为脸色苍白的关系,这几分英气被折得若有若无,让粉得像是刚刚绽开的樱花花瓣的薄唇和纤细柔美的脖颈夺了光彩。
金会长不记得自己的活物仓库里有这么一个人间尤物,但是他没有多想,毕竟商行里等待出售的货物太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有时间检阅。
“她是什么身份?”
黑发青年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之又低,简直就像是呢喃。金会长看了眼闭着眼的年轻女人,了然地同样压低了音量:“具体的出身我还要问过手下才清楚,徐少如果想要的话,我很愿意放人。”
自以为找到黑发青年突破点的金会长还没来得及高兴,对方的一句否定又把他打入了深渊。
“不用了。”黑发青年说。
但是下一秒,这个始作俑者亲自把他从深渊中捞了出来。
“不用查出身。”黑发青年说,“我要她。”
靠墙而坐的年轻女人在这一瞬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狭长的眸子,黑夜般漆黑无尽头的瞳孔,这双眼睛为她的骨肉皮相注入了灵魂,美人有千千万万,但她美得独一无二。她不带任何感情的黑色眸子笔直地望着黑发青年,后者尽力维持着不变的神情,但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金会长暗自观察着黑发青年微弱的表情变化,知道一切已经不用担心。
“这没有问题,但是我的租金……”金会长满脸笑容。
“照常。”
“那我的那批葡萄酒呢……”金会长得到甜头,还得寸进尺地问道。
“还是那句话,不能在3区售卖。”黑发青年平直无波地说,“但我可以介绍一条特殊的销售渠道给你。”
“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把那个女人抓……不,请出来!”金会长笑逐颜开,立即扭头对他的保镖喊道。
黑发青年抬起手制止了他们,他朝瑰丽的女人大步走了过去,在中途又放慢了脚步,动作轻缓地停在她面前。
黑发青年眼里像是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的存在,他的目光清澈笔直,毫无阴霾,透着志在必得的有力光芒:“你叫什么名字?”
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我叫徐玄,记住我的名字。”
他突然弯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徐少,您的车已经在外面了。”金会长看着姿态暧昧的两人,同样露出了暧昧的微笑。
徐玄没有说话,直接抱着她大步向外走去。怀里的女人在好一会儿的僵硬后,突然抱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埋了进去。
一行穿着星海联邦军服的人迎面朝他走了过来。
“各位是……”后一步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金会长走上前来,他的保镖们把他簇拥在中间。
“我是隶属星海联邦的将军—吕天和,代表未央庭正在追查一个逃犯。”为首的男人出示了他的证件,金会长没有接过,仅仅伸出脑袋眯着眼看了一眼,接着就开始叫冤:“逃犯和我们商行又有什么联系?苍天可鉴,我是做老实生意的啊,我的合作伙伴们最了解不过了,说起我金大年的名声,那可是……”
“我知道金老板是诚信人,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带人搜查一下,这也是为了金老板的人身安全着想。”吕天和不为所动,他给了身后的部下们一个眼色,这些士兵就分散而去了。
“哎!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守法公民的吗?!”金会长急了,拨开保镖们直接站到吕天和面前。
徐玄不打算进一步掺和下去,他迈出步子继续往大门走去,一只手却把他拦了下来。
徐玄眯着眼盯住吕天和,面色不善。
数秒后,吕天和的手放了下来,似乎一个奴隶并不值得引起他的注意,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徐玄:“我知道你,3区的混世魔王,新生代进化者中的力量型最强者,就连未央庭的那位大人物也听过你的传闻。”
“所以?”徐玄的嘴角歪了起来,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我想邀请你来军团,为保护联邦献上一份力量。”
“没兴趣。”徐玄发出冷笑,“虽说直属未央庭的军人可以无须入城许可就能随意进出联邦管辖下的任意区域,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一句,在不熟悉的地方,最好夹紧尾巴做人。”
徐玄越过吕天和,朝大门大步走去。
“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吕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徐玄的脚步没有一瞬的停顿。
他轻轻拍了拍怀里女人的背,像是安抚,等她抬起头时,他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就像刚刚的动作只是随性之举。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坠落下来,一辆线条锐利的乳白色轿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徐玄小心地将女人放进副驾驶后,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轿车被发动,从狭窄的道路上缓慢驶到了商行的大门,穿着雨衣依然被暴雨打得湿透的门卫们迅速推开了沉重的铁栅门。车子驶上大道后,豪华的商行很快就被甩在了脑后。紧闭的车窗减弱了窗外磅礴的雨声和时不时响起的惊雷,车窗内的气氛在对比之下显得静谧又柔和。
“你是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是想要我给你取一个?”徐玄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说道。
女人傻傻地望着窗外,似乎是在思索。徐玄凝视着外面不断被电光撕裂的青黑色夜空,突然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天空里没有月亮吗?”徐玄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敲击了几下,“因为月亮被我偷到了车上。”
他转过头来,用强而有力的目光看着面无表情的她,不容反驳地说:“从今以后,你就叫阿皎。”
眸色冰冷的女人只是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雨景沉默不语。
夏末的大雨渐渐停了,月的轮廓隐隐从乌云后露了出来。道路两边泥砖简陋堆砌起来的商铺无一例外全都关着大门,砖砌的平房没有粉刷外墙,露着难看的外皮,隔上几百米才会看见零星几个亮着灯光的房屋,街上没有行人,宵禁后的3区就像无人生活的死城一样,一片死寂。
由于物资的匮乏和治安的低下,为了维持统治,星海联邦采取了最粗暴简单的办法—宵禁。每到夜晚八点,所有平民就不得再行外出,宵禁后还依然游荡在街上的人一经武装巡逻队发现,就会被抓捕投入大牢。但这条规定不适用于政府人员,也可能是单单不适用于徐玄,至少阿皎一直观察着窗外,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见第二辆行驶在路上的车。
当弯月完全升起时,汽车驶入了一片新的区域,连绵的万家灯火在黑暗世界里形成一条人造的光带,指引着轿车的行驶方向。几分钟后,徐玄在一扇厚重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停了下来,按响了喇叭。
一个四十多岁的门房从亭子里跑了出来。他的动作十分敏捷,似乎有风在背后推送一样,几个大跨步就来到了铁门面前为汽车拉开了门。
驶进铁门的轿车在一栋两层楼高的花园别墅前减缓了速度,停进了楼下的车库。
徐玄先一步下车,然后走到另一面为阿皎拉开车门,他看着下车的阿皎,漫不经心地嘱咐道:“一会儿不用说话,交给我就好。”
阿皎沉默不语地跟在徐玄身后一起进入了精致的别墅,在徐玄响亮的关门声后,一个娇柔妩媚的女声从客厅里面传了过来:“徐玄?”
从玄关后快步走出一位比徐玄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女人,浅棕色的卷发下是一张秀美的鹅蛋脸,在看到阿皎的一瞬间,女人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这位是……”
徐玄不仅没有回答,还像对待透明人那样看也不看她。他回过头来等着阿皎走到他身边,然后领着她一起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的大理石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桌前坐着两个男人,坐主位的大概是徐玄的父亲,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戴着一副深褐色的细边眼镜,穿着一套正装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好像他不是等着吃饭,而是等着开会一样。
在他右手边坐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中等,容貌中等,唯一让人留下印象的只有一双浅到偏琥珀色的眼睛。
徐胜文看到阿皎的第一眼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尽管他已经从阿皎身上的衣着看出她的奴隶身份,但他还是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
“阿皎。从今天开始她就住在这里了。”徐玄拉开了一条餐椅示意她坐下。
“胡闹!”徐胜文变了脸色,“我们家绝不可能出现女奴,马上把人给我赶出去—韦茹!”
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的短发女人从玄关走了出来,走到阿皎的身边说道:“不好意思,请你现在离开我们家。”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从门口滚出去!”坐到阿皎身旁的徐玄冷冰冰地望着韦茹。
和刚刚在玄关时强烈但真实的反应截然不同,面对徐玄的恶语,韦茹只是委屈地看了徐胜文一眼,表示目前的情况她无能为力。
“韦阿姨,傻站着干什么,盛饭。”徐玄冷声说。
韦茹的脸在听到“韦阿姨”三个字后有些发白,但她很快就掩去了这抹异色,不动声色地转身进了厨房。
“你耳朵不好吗?我说我不同意。”徐胜文脸色铁青。
“你脑子不好吗?我不需要你的同意。”徐玄不耐烦地说。
客厅里的局势一触即发,徐胜文右手边的年轻男子轻咳了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徐叔,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徐胜文马上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握住年轻男子的手,羞愧地连连道歉:“真是对不住了……下次一定好好请你吃顿饭,有机会的话,叫上叶议员一起。”
“我会向我哥转达的。”年轻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离开了徐家。
韦茹端着两碗白饭放到了徐玄和阿皎面前。阿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白米饭了,更不要说桌上长盘里的两条干烧黄鱼—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鱼这种东西已经灭绝了。
“怎么了,不想吃吗?”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阿皎动筷的徐玄问道。
当然要吃了。
阿皎用筷子夹住一条黄鱼的鱼头,在徐胜文和韦茹目瞪口呆的视线下,自然又冷静地把整条黄鱼都提到了自己的面前,没有找到放黄鱼的地方,阿皎正准备把鱼放米饭上时,徐玄把装着另外一条鱼的盘子直接推到了她的面前。
徐胜文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青,像调色盘一样色彩斑驳。
“怎么样,合胃口吗?”等阿皎吃下第一口后,寂静的餐桌上,徐玄担忧地看着她,“难吃你也忍忍吧,明天我带你出去吃。”
“徐玄!”徐胜文忍无可忍地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给我上来!”
徐胜文怒不可遏地上了二楼。始作俑者却视而不见,坐在餐椅上硬是把晚饭吃完才淡定自若地离开了餐桌。
客厅里只剩下韦茹和阿皎了,在徐胜文和徐玄不注意的时候,韦茹一直阴鸷地盯着阿皎,等两人一走,她立即对阿皎发问:“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让徐玄把你买回来的?”她就像目睹了阿皎计划的一切似的,肯定地质问道。
阿皎无动于衷地继续吃饭,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的韦茹恨恨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徐玄那种畜生带回来的果然也是和他相近的货色。”
阿皎依然沉默,韦茹见她没有反应,一脸厌恶地起身进了厨房。
吃完最后一口饭,阿皎离开餐桌上了二楼。她倚在了楼梯口实木的雕花栏杆边,耳朵里涌进了走廊尽头一扇紧闭房门内的争吵声。
“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谁?!未来的议事会议长—1区负责人叶宣云的亲弟弟!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我们家吃饭,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是吗?他在我脚下屁滚尿流的时候我从没听说他还有个这么了不起的哥哥。”
“你!你是想气死我!整个星海联邦还有谁是你不敢得罪的?那个奴隶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前我给你介绍的身家清白的女人你一个不要,现在倒好,竟然给我带了一个下贱的女奴回来!这事要是传出去了,我的脸还不让你给丢光!趁现在没人知道,你赶快把那个女人给处理了,就是养在外面也好,总之马上让她出去!”
“不可能。”
“逆子!你是想毁了我的前途吗?!”
“逆子?”徐玄特有的冷冰冰的嘲讽传了出来,“你求我给你补足亏空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逆子?”
“闭嘴!你以为你现在的生活是谁给你的!”
“当然是我自己给的。”徐玄的声音没有一点怒意,只是乍然冷了下来,“如果不是这些年来我在你屁股后面收拾那些烂摊子,你早就在未央庭地牢里烂成骨头了。”
“你……你……”
“你要不要试试?看看离了我你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坐满一年?”
“行了,我管不住你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徐胜文怒气冲冲地说。
紧闭的房门在片刻后被人从里面打开,徐玄面色冷硬地走了出来。当他看见远远站在楼梯口的阿皎时,他的表情难以察觉地柔和了一些。
“吃饱了吗?”他向阿皎走了过来。
阿皎点了点头,这是她首次对徐玄的话做出回应,尽管是冷淡敷衍,但依然让徐玄的嘴角有了小小的弧度。
“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徐玄走在前面,带着阿皎走进二楼的一间卧室。他安排给阿皎的是一间整洁干净的客房,隔壁就是他的卧室。
“以防万一我还是提醒你一句,”走之前徐玄忽然又转过身来,郑重地看着阿皎说道,“不要想着逃跑,如果想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徐玄关门离开后,阿皎紧抿的嘴唇立即无力地松开,她的唇瓣轻微颤抖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阿皎缓步走到房间一角,在竖立的全身镜前伸手揭起了深色上衣的下摆,她的右腹上有着一个向外绽开的可怕创口,就像是雪地上一朵被碾碎了的红色花朵,随着她的呼吸,这朵黑红色残花的花瓣正在轻轻翕动着。
伤口是四天前一把带血槽的机关刺刀造成的,如果是巅峰时期的阿皎,刺刀根本不会碰到她的一片衣角,然而事实却是她不单被刺刀重创,还因为不愈的伤口陷入了困境。阿皎的衰弱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却是她第一次重伤不愈,情况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这就是阿皎被吕天和死咬着追捕也不能离开星海联邦的原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她无路可退,必须拿到未央庭中能够阻拦她衰竭的东西,不达目的,绝不离开。
【二】
第二天一早,徐玄就带着阿皎开车去了城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场。
即使是在白天,道路上的车辆也难以看到第二辆,除了生产资源的紧缺外,价格居高不下的能量石也是一大原因,没有驱使汽车的能量石,汽车也就只能是一块废铁。星海联邦虽然在生产资源上能够自给自足,但是他们缺少发展所需的必要能源,在这一点上,近几十年发展起来的新兴势力废都则和星海联邦正好相反,废都虽然缺乏生存物资,能量石却遍地都是。
徐玄的车在商场正门前停下,“今日暂停营业”的标识牌醒目地放在大门一旁,一个穿着褐色西装的三十岁男人紧张地小跑步过来为徐玄拉开了车门,在商场的大门前站着两列衣着光鲜统一的年轻女人,她们妆容精致,但都和穿西装的男人一样,神色间难掩紧张与不安,就像她们即将迎接的不是大客户,而是下山吃人的猛兽一样。
阿皎自己拉开车门下了车。她从车里下来的时候,这些人表现得很震惊,当徐玄耐心等着她走到身边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已经称得上惊恐。
“徐……徐少……”过于冲击的景象让穿西装的男人甚至结巴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谨慎地说道,“昨天晚上接到您的电话后我就立即吩咐下去了,今天一天惠来商场都将为您服务,绝对不会有不相干的人打扰。”
两列迎宾在徐玄走过的时候整齐划一地弯下腰来,穿西装的男人抢先一步,自觉为徐玄和阿皎推开了大门。
徐玄在商场一楼没有任何停留,带着阿皎径直坐上了电梯。
坐上电梯后,不用徐玄伸手,商场承包人就为他按下了顶楼七层的按钮,在7这个数字按钮旁还有一个醒目的青色标示:本楼层仅对进化者开放。
在荧星目前沙漠肆虐、资源匮乏的大环境下,星海联邦也仅能保证普通民众免于饿死,对于更稀少珍贵的资源,联邦只提供给拥有足够财力的进化者,葡萄酒就是其中一项,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普通人大多生活在联邦底层,就算他们有足够的财力,没有异能证明,任何一家商铺也不会出售特供进化者的商品给他们。
徐玄把阿皎带上七楼后,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他把一张卡塞到阿皎手里,毫不在意地说:“随便刷,刷爆就换卡。”
这一刻,阿皎清晰地听见了西装男人吞口水的声音。
在徐玄的命令下,阿皎拥有了数量众多的新衣服和首饰,如果不是没有中意的款式,徐玄甚至打算事必躬亲地把阿皎卧室里的床品给换了。
离开百货商场后,徐玄又带着阿皎享受了一顿精细美味的早午餐。无论是弹奏着手风琴的演艺者、马铃薯炖牛肉的食物香气,还是临窗的明亮餐桌、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和折射着晶莹剔透光芒的红酒,在阿皎过往的生涯中,毫无疑问都是遥远而陌生的。
下午的时候,徐玄又开着车带阿皎游览了整个3区所有风景优美的地方,在有着遍山亭亭如盖绿松的星丘公园散步,在装修别致的咖啡厅里把菜单上的推荐甜品点了个遍。太阳下山的时候,徐玄又驱车前往3区边境线,带她登上城墙观看辉煌的日落。
第二天,阿皎被带去了距离3区两个小时车程的未央庭,作为星海联邦的心脏、中心城市,以及最高权力机关议事会的所在地,未央庭的奢华壮丽是联邦其他区域拍马也赶不上的。
抵达未央庭后,徐玄先带着她去富丽堂皇的中央百货大买了一通,然后在高雅的花园餐厅里用餐,用餐完了之后,徐玄包下了中央剧院,在只有两人的大厅里观赏歌剧。
台上的演员在投入地表演,坐在阿皎身边的徐玄却已经在开场五分钟的时候陷入了睡眠,显然他对歌剧本身没有兴趣。在他睡着的时候,无防备的脸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和傲慢,一副安静贵公子的模样,阿皎倒是明白了这些天来她收到的那些又嫉妒又复杂的目光的含义,性格不说,这张脸的确长得好。
不论是逛街购物还是娱乐游玩,阿皎都能感到徐玄本身的趣味索然,他怂恿阿皎大肆购物,享受口腹之欲,导游似的带她游览各个美丽的景点,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像个贵族小姐一样消遣时间,他走在前方,一步一步想要引诱她走入奢靡无边的欲海,但他本人对这一切却感觉不出有丝毫的兴趣。
阿皎看不懂这个人。
当歌剧谢幕时,阿皎叫醒了徐玄,他睡眼惺忪地揉眼睛的样子带着一点孩子气,就像一条毫无危害的大型犬,但是几秒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徐玄。
他们走出剧院后,太阳已经西沉。中央广场的大型石雕喷泉正在运行,在璀璨奢侈的水雾背后,宏伟的平顶宫殿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美。阿皎凝视着水雾背后的未央庭宫殿,脚步渐渐停下。
徐玄没有催促,静静地陪她眺望着剧院对面的宫殿,几个衣着干净的小孩笑着从他们面前追逐而过,一群洁白的白鸽扑腾着翅膀降落在了两人前方的地面上。
星海联邦的区域一向按照数字划分,1区最富庶,24区最贫困,未央庭是联邦中唯一一个不以数字命名的区域,作为历任议长直辖的区域,从建立联邦的一开始,24个区域就是作为保护未央庭免受沙漠侵害的屏障而存在。
仅看未央庭的一切,谁也想象不出荧星已经陷入了全球沙漠化的绝境,就在这奢华之地的千里之外,无数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上一顿饱饭,在最贫瘠的地方,人们甚至要易子而食。而在星海联邦里,人们开宴会,喝葡萄酒,以挥霍稀缺的水资源作乐—
石念(阿皎的本名)凝望未央庭宫殿的时候,徐玄也在专注地看着她,她的容貌清丽,像夏日初绽的新莲,眸子却总是像块寒冰,将一切感情都冰封起来,无论他如何努力,这块寒冰都没有丝毫融化的痕迹。
“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徐玄突然开口。
广场上的白鸽被那几个追逐的孩子惊得飞起来,但是旋即又落了下来,慵懒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阿皎漠然地看着广场上祥和的一切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后,徐玄开口了:“你不喜欢这些吗?漂亮的衣服、可口的食物、华丽的珠宝、美丽的风景,你一个都不喜欢吗?”他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茫然,“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天,回去的时候徐玄一句话未说,前所未有地显露出了一丝颓败。
第三天,徐玄像是终于失去了耐性,不再带着阿皎到处游玩,他似乎不信任她,不论去哪儿都要带着她,但是在一些敏感的洽谈上他又毫不避讳,不仅大大方方地带着她去敲定商业分成,甚至还让她随意浏览合同。
晚上的时候,徐玄告诉阿皎,接下来要去未央庭参加一个晚宴。
“这是一个很正式的宴会,各个区域的重要人物都会来,议长夫妇也会参加。”徐玄说,“我会在晚宴上把你正式介绍给大家。”
在听到“议长夫妇”这个词的时候,阿皎合上了刚要开口拒绝的嘴唇。
见阿皎没有拒绝,徐玄历来傲慢冷酷的神色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
晚宴的举办地点正是未央庭宫殿,徐玄在向佩戴长刀的守卫出示邀请函和自己的身份证明后,戒备森严的卫兵才打开大门让他把车开了进去。
徐玄顺着一条平整的石头大道把车开到了宫殿背后,他们来得不算早,这片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车辆。
徐玄先一步下车,等着阿皎在车里换上他提前准备好的礼服。
衣服是他亲自去选的,虽说经过一番精挑细选,但他还是担心会不合阿皎的意。徐玄从来没有照料过女人,更不要说事必躬亲到这份上,这份经历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这股担心对方不喜的心情也是陌生的,二十四年来,他头次明白了什么叫作忐忑。
身后刚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徐玄就马上转了过去,恰好看见两只干练简洁的黑色高跟鞋轻巧无声地落在地上,有着金色刺绣的黑色小礼裙下露出两条白如凝脂的大长腿,阿皎从车里站出来,朝他步步走来。
阿皎一米七一的身高,穿上一双八厘米的细高跟,在大部分男人面前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徐玄肩阔胸高、腰细腿长,身材比常人更高大,即使阿皎在他面前挺得笔直,他的气势依然更胜阿皎。
他轻咳一声,屈起右臂等待阿皎挽上来,对方看了几秒,然后照模照样地把自己的右手也屈了起来。
“走吧。”阿皎淡然地屈着右臂看着徐玄,她还以为这是要进入未央庭宫殿的手势暗号,没想到徐玄黑着脸又把屈起的手臂放了下来,他沉默地瞪了她一眼,先一步迈进了宫殿。
阿皎没有在意,她也放下手臂跟了上去。她在上次潜入未央庭的时候就摸清了宫殿的构造,往左是议事会,往右是生活区,徐玄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来未央庭宫殿,他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她往右边走去。
未央庭宫殿的内部比外部更加奢华讲究,进入宴会大厅后,这种奢华感更是达到了巅峰:五彩的大理石墙壁光彩夺目,巨型的水晶灯如瀑布倾下,娇艳芳香的白色花朵被插在雕着雨滴和河流图案的细颈花瓶里,人群里美貌的女人目不暇接,她们如同男人最夺目的饰品,巧笑嫣然地陪在男伴身边。
徐玄的出现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水面,尽管宾客们做了努力,但他们压低的议论声还是清晰地进了阿皎的耳朵。
“真少见,那个徐玄也来了,他不是向来不参加这种宴会吗?”
“听说他拒绝了军团的橄榄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还不就是仗着自己那点进化能力?他也不想想,和议长比起来他算什么?他也就只能在新生代的进化者里得意两下。”
“也不知道是什么邪,这一代精神进化科和身体进化科的两个魁首都很惹人厌,简直晦气。”
徐玄从迎来的招待那里拿了两杯淡金色的葡萄酒,其中一杯递给了阿皎。
“跟我来。”他简短地说着,带着阿皎往里走去。
一路上,和阿皎从耳朵里听到的事实不同,那些背地里议论徐玄的人统统亲切地同他打招呼,也有不少的人端着酒杯来同他搭话,在问及他身边的阿皎时,他统一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常,阿皎辨别不出他脸上加深的血色到底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尽管他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引来了不少震惊探寻的目光。
阿皎垂下眼睑,考虑到这样的生活最多再持续两天就会结束,她选择了消极的沉默。在徐玄和别人谈话的时候,她暗自在会场里搜寻议长夫妇的身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始终没有发现她寻找的目标。
她越来越冷的神色被徐玄误以为是疲惫,他提前结束了和眼前的七区副手的谈话,在对方识趣地立即离去后,他开口:“去休息区休息一会儿吧,你要吃点什么?我去拿。”他伸出手,似乎想牵着她亲自带去休息区。
阿皎轻轻躲了过去,徐玄脸上那抹加深的血色像幻影一般消失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色暗沉沉的,凌厉而凶煞,僵在半空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了下去,握成拳攥在腿边。
阿皎冷冷地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徐玄张了张嘴,又立即闭上了,他似乎在压抑他的怒气,看得出来他很不习惯这件事,因此在愤怒之外,他的表情里又多了一抹暴躁。而最终过度压抑的后果就是,短短几秒内,他的神情越来越趋于面无表情,一种危险的面无表情,所有狂躁的情绪都被关在了这张薄薄的面皮下,随时可能如火山熔浆般喷涌而出。
“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徐玄压抑的怒火从硬邦邦的声音里也体现了出来,“你有吃不完的食物、穿不完的衣服,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不用担心有上顿没下顿,也不用担心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和你以前的日子比起来,现在到底有什么不好?”
“是很好。”阿皎无动于衷地说,“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徐玄直直地看着阿皎,“你说我就给。”
正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议长夫妇从另一道门走进了会场,年过三十、身姿窈窕的议长夫人身着盛装,亲昵地挽着气度不凡的议长,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有一条缀着红色吊坠的项链,在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下,吊坠折射着瑰丽的光芒。阿皎的目光牢牢锁在璀璨的宝石上。
“我要她脖子上的吊坠。”阿皎坚定地说,“还要知道吊坠的由来。”
人声嘈杂,但她的声音还是被全心倾听的徐玄捕捉了去,他看了一眼她所望的方向,毫不迟疑地说道:“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视你提的要求而定。”阿皎说。
“好。”徐玄看了她一眼,转身向议长夫妇走了过去。
阿皎正凝视着徐玄的背影,一个人突然出现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好,又见面了。”在徐家见过的,那位1区负责人叶宣云的亲弟弟举着酒杯对阿皎微笑道。
阿皎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那一边徐玄已经和议长夫妇说上话了,但是阿皎听不清谈话的内容,议长或者议长夫人身上似乎携带着特殊的仪器,屏蔽了听力进化者的窃听。
“上次我们在徐家见过的,你还记得吗?”青年锲而不舍地说道。
既然听不清内容,阿皎索性也不看了,她的视线移回青年脸上,冷冷地看着他。
“在此之前我们还没有机会说过话。”青年说。他等了一会儿,见阿皎不说话,又接着说道:“你在徐家这几天应该了解徐玄的本性了吧?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主人,与其跟着他担惊受怕,不如转投别处。”
“担惊受怕?”阿皎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你也不用想着为他遮丑,徐玄是个什么人,那在联邦里是出了名的,用脚趾想我都知道你一定在他那里受了很多折磨。”
“看来你的脚趾不太聪明。”阿皎说。
“你不用为他说话,他不在这里,没人可以威胁你。”青年眯起眼睛,看得出他对阿皎否定的话很不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阿皎面不改色地直视着青年。
尽管阿皎看不上徐玄种种自作主张的行径,但不可否认,她没有见过,也想象不出一个比徐玄更理想的奴隶主是什么样子,他从不对她发火,甚至还愿意为了她压抑自己暴躁的性格,除了单方面宣布自己是他的未婚妻外,他还从未真正强迫她做过什么。客观来说,这也许是所有奴隶最梦寐以求的主人了。
然而阿皎不是奴隶,她既不会因此对徐玄产生信任,也不会生出感激。对阿皎来说,他只是一个两天后就会与自己分道扬镳的陌生人。
青年似乎觉得受到了冒犯,但是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来辩驳了,因为一边的徐玄看起来谈话已经进入了尾声。
“你会为今天的话后悔的。”他最后看了阿皎一眼,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青年走了没多久,徐玄就回到了阿皎面前,他两手空空,那枚吊坠依然挂在议长夫人的脖子上。
“我已经说服议长夫人把那枚吊坠转手给我了,不过具体的交接你还要等两天。”徐玄说。
以这两天阿皎对徐玄的了解来说,他没有骗她。
“吊坠的来历呢?”阿皎说着,看了一眼远处的议长夫妇,他们也正在注视着这里。议长夫人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郁郁寡欢,她遥望着阿皎的羡慕目光中还混杂着一抹惆怅,站在她身旁的议长则用疏离的目光审视地看着阿皎,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讥讽。他对一旁的夫人说了句什么,阿皎凭口型一下便认出了他说的话:“徐家也快完了吧。”
【三】
徐玄浑然不察在他身后发生的事,自顾自地说道:“吊坠是议长夫人偶然从一名淘金者手里花了三万买下的。她并不知道吊坠的来历,只是看中它的珍稀。”
“她还记得那个淘金者的名字吗?”阿皎追问。
对阿皎来说,吊坠不仅是她恢复实力的道具,也是她追寻过去所持有的唯一线索。
“她是在流动集市上买下吊坠的,她对出售吊坠的淘金者一无所知。”徐玄深深地看着阿皎,“但我会帮你查。”
晚宴结束后,徐玄带着阿皎驱车回徐家,一路上因为有着未央庭给出的临时证明而在各个已经进入宵禁的区域里畅通无阻。回到3区后,徐玄更是连证明也不需要出示了,他只需要打开车窗露出那张不好惹的脸,就可以从巡逻的卫兵身旁呼啸而过。
回到徐家后,坐在客厅专等着他们的徐胜文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愤怒地向徐玄质问道:“今天晚上未央庭有举办晚宴你怎么没告诉我?!”等他看见慢一步走出的阿皎后,随即变得又惊又怒,“你……你把她带去宴会了?”
徐胜文的旁边坐着韦茹,他们之间空着的距离还可以再坐下一个瘦小的人。从阿皎走进客厅开始,韦茹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就不断在她的礼服和首饰上打转。
“我做什么用不着向你报备。”徐玄话音未落,气得满脸涨红的徐胜文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摆饰就向他砸去。徐玄面不改色地单手接住,慢慢握紧,他垂下这只手的时候,透明的齑粉从他的指缝里纷纷滑落。
“我是你的父亲!”徐胜文勃然大怒。
“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徐玄垂着眼睑嘲讽地看着徐胜文,“除了我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你什么时候记得你还有个儿子?”
“你是吃空气长大的?!你现在的权力全都是……”
“够了,我腻了。”徐玄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带着阿皎朝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徐胜文发怒道,旁边的韦茹看着离去的徐玄,脸上闪过一抹不安之色。
“不管是把我撤下副手位置还是要和我断绝关系,随你。我不会回来了。”徐玄头也不回地说道。
韦茹的半个身体都离开了沙发,但是一个身体比她更快地冲出来,徐胜文的动作从未如此敏捷,他几步就冲到了徐玄面前,情绪激动地挡在徐玄的必经之路上:“不准走!”
徐玄轻而易举地推开挡路的徐胜文,拉着阿皎大步走出徐家,坐上了汽车。
徐玄把车开到了铁艺的大门处按响了喇叭,一路追赶而来的徐胜文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对正准备开门的门房吼道:“不许给他开门!”
同样追出的韦茹远远地站在徐胜文的身后,神色晦暗不清地望着车内的徐玄。
“开门。”徐玄只冷冷地对门房说了两个字,门房就迫于他的压力哆哆嗦嗦地给他开了门。在身后徐胜文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中,徐玄毫不留恋地一踩油门,飞也似的将车开出了徐家。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阿皎的后背不得不紧贴着后座,车子开得很快,时速表上的指针一直在最高速徘徊。她侧头看向徐玄,对方抿着嘴唇,沉默地看着前方,仅从表情上看,她判断不出他是否正在生气。
“作为这些天的回报,我可以倾听。”阿皎望着窗外的后视镜,神色冷淡地说。
后视镜里,徐玄笔直地望着前方,他也没有看阿皎一眼。
“你觉得自己会安慰人吗?”
“不会。”阿皎直言道。
“我也不是需要安慰的人。”徐玄冷漠地说道。
汽车的时速渐渐回到了正常车速。这一晚,阿皎住到了徐玄在城区内的另一处住宅里。
两天后,徐玄带着阿皎又去了一趟未央庭宫殿,这次是议长夫人在一间会谈室里单独接待的他们,议长则不见身影。
徐玄将一个牛皮纸袋交给议长夫人,议长夫人没有接,而是面色复杂地看着徐玄:“你真的想好了吗?你出的价格是这块石头价值的百倍,你应该知道,那是我丈夫……”
“我知道。”徐玄打断了她的话,漫不经心地说,“吊坠呢?”
议长夫人拿出一个黑色的首饰盒放到了桌上,她打开绒面的翻盖,单手把盒子推向徐玄,里面确实是阿皎迫切需要的血石。
徐玄刚递出纸袋,阿皎突然出声:“你用了什么去换?”
“你还不知道?”议长夫人神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一些我不屑的东西。”徐玄说,他把纸袋扔到了议长夫人面前,拿过首饰盒站了起来。
阿皎跟着也从座位上起身。
“等等!”议长夫人突然说。她快速地打开纸袋,从中拿出近三分之二的文件,然后起身把剩下的文件连着纸袋一起朝徐玄递了过去,“剩下的你拿回去吧。”
早在宴会那一眼之前,阿皎就近距离见过议长夫人了,但是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没看吊坠,真正看了这个人一眼。
徐玄勾了勾嘴角,黑亮瞳孔中充满了猛兽般的傲然和自信:“如果我想要—它总会回到我的手上的。”
在议长夫人愣神的时候,徐玄走出了会谈室,阿皎在走之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吞下了自己的疑问,什么也没问就走了出去。
走出会谈室一段距离后,徐玄在连接议事会和生活区的玻璃长廊前停了下来,他背对着身后佳木葱茏的园林景致,打开黑色首饰盒,拿出了那条阿皎渴望的项链。
“我完成了你的愿望,不要忘记你的承诺。”徐玄说。
“你想要什么?”阿皎冷冷地看着他。
“现在暂时没有,等我想到再说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徐玄拿着项链的两头朝阿皎靠近,在温暖的阳光中,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两人靠得很近,徐玄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了项链。
“很配你。”徐玄笑了起来,到达眼底的笑意融化了他气质上的傲慢和不驯,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他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孩子气。
“下午陪我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会议结束后我们一起吃饭。”徐玄的声音柔和下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阿皎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思考什么时候脱身最为恰当。
“徐副,原来你们在这里。”
吕天和带着一队士兵朝他们走了过来,阿皎的目光状若随意地扫过士兵队伍,发现其中四人的右手都蓄势待发地握在刀柄上。
徐玄的表情重回冷酷,他上前一步走在了阿皎前面,神色不善地打量着走到面前的吕天和。
“吕将军今天不在3区到处搜查扰民了?”
“这就要问您身边的‘未婚妻’了。”吕天和的视线越过徐玄看向阿皎,“如果不是她这么狡诈,我也不会在3区白白花费几天时间。”
“吕将军,在我这里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徐玄的语气降到冰点。
“五天前,一个乔装后的女刺客潜入了未央庭宫殿企图刺杀议长夫人,在被机关重伤后立即逃跑。我们一路追查着她的痕迹来到3区,却在商行失去了她的踪迹。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特别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事后我觉得很奇怪,委托了金会长核对那个仓库里的所有奴隶,所有人都能在仓库的名册里对上号—除了她,你身后的那个女人。”
“商行货物的登记是人为进行的,难免会出现差错。”徐玄说。
“负责登记的人也说近一个月里没有经手过她这样优质的货物。”
“也许是他脑子差,忘记了。”徐玄冷冷地说。
吕天和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果然如此,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
阿皎不由得看向徐玄,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你的想象力让人惊叹。”
“金会长告诉我,他当时提议核查她的背景,是你主动拒绝了。”吕天和言之凿凿。
“那又能说明什么?”徐玄笑了,“我的女人,我不在乎她是什么出身,我不管她的过去,我只要她的未来。”
“既然你依然执迷不悟,我就只能请你身后的女士接受我们的检查了,假如她是那天晚上的刺客,她的腹部就会有一道严重的创口,一目了然,谁也辩解不了。我是奉公办事,徐副不会不配合吧?”吕天和意味深长地说,他的士兵们在这时慢慢地把阿皎和徐玄围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
“看来你不怕死。”徐玄的神色越来越暗沉,挡在阿皎身前的身体紧绷起来,随时都可能暴起。
“我是军人,当然不会怕死。”吕天和说着,右手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刀柄。
两人互不退让,局势一触即发。宁静的玻璃长廊里满是躁动危险的空气,只待一颗火星就足以结束爆炸前的寂静,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拉住了徐玄。
“让他看吧。”阿皎神色如常地说。
吕天和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徐玄皱着眉头看着阿皎,没有立即说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阿皎伸手就要去掀自己上衣的衣摆,徐玄猛地用力按住了她的手,声色俱厉地看着吕天和:“吕天和!让一个女性在众多男性面前露出腹部就是至今为止你学到的全部教养吗?!”
徐玄的怒容像是在冰块里燃烧的火,让看的人不由得生寒发怵,就连吕天和也被徐玄乍然迸发的压迫感震住了,有一瞬的时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是我欠考虑了。”半晌后,吕天和开口道,他侧目看向身旁的一名士兵,“你,就近去找两个女性士兵过来,快一点。”
士兵匆匆去了,没过多久带着两名未央庭的女兵跑了回来。
两名女兵已经知道了找她们来的原因,不用吕天和下令就径直朝阿皎走了过去,徐玄阴冷的目光扫过包围他们的男性士兵,沉声威胁道:“滚回吕天和那里去,谁敢看一眼,我就让谁的眼珠到地上滚一趟。”
在吕天和的默认中,愤愤不平却不敢开口的男士兵们回到了吕天和身后。
阿皎背对着一众男士兵,在两名女兵面前露出了她光洁的腰腹,不要说严重的创口了,白皙的肌肤上甚至连一点擦伤都找不到。
“可以了吗?”阿皎漠然地问。
两名女兵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迎上吕天和期待的视线,其中一人无措地开口:“报告将军……她的腹部没有伤。”
阿皎面无波澜地放下衣服,转身面对一众惊慌的军人。谁也没注意到,她锁骨下的赤色宝石已经暗淡了几分。
“吕天和,现在你怎么说?”徐玄冷冰冰地发问。
吕天和在短暂的慌张后镇定下来:“你的未婚妻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失礼了,我代大家赔个不是。”他朝阿皎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点个头就想算了?”徐玄朝前走出一步,吕天和身后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吕天和本人虽然面不改色,但是紧攥在刀柄上的右手还是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绪。
“你想怎么样?”吕天和说。
“怎么道歉还要我来教吗?我的教学方式可有点粗暴。”徐玄勾起了嘴角,却更加让人害怕。
“阿皎小姐,”吕天和看向阿皎,勉强弯下了腰,“这次是我们对不住您,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吕天和,”徐玄弯下腰,在吕天和耳边低声说道,“这笔账我记下了。”
吕天和知道这次彻底得罪了徐玄,面色难看,没有说话。徐玄转过身来,对阿皎冷冷地说:“我们走。”
出了未央庭,坐上车后,阿皎在副驾驶席上看了一眼徐玄,对于吕天和说的他早就知道她身份可疑的事,他看起来并没有开口解释的打算。他不说,阿皎也就收回了目光。
既然今天之后他们不可能再见面,那么问与不问都没有区别。
两个小时后,他们的车停在了3区的政府大楼下,徐玄领着阿皎走进冷清的大楼,在一个位置隐蔽的上锁电梯前,徐玄在指纹锁上按下了自己的食指。
两人乘电梯升到十二楼,徐胜文站在一间会议室门口等着他们,他厌恶的目光扫过徐玄和阿皎,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快点,就差你了。”
会议室里除了阿皎和徐玄外,还有九个人,全都年纪轻轻,肌肉壮实,其中一人脸上还有时间久远的伤疤,一看就不是善类。曾在宴会上向她搭讪的青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神色平常,嘴角却微微的上扬。
阿皎虽面不改色,心里却已经起了警惕。
徐玄也察觉了现场参会人员的异常,他戒备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不动声色地走到了阿皎前面:“叶宣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有事情想问你,特意请了他来。”后一步进来的徐父锁上房门,面沉如水地走了过来,“坐下吧。”
阿皎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飘荡的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在刀尖上生活的人才会熟悉的杀意的味道。
徐玄坐下后,徐胜文开口了:“你知道现在整个联邦正在流传什么谣言吗?”
“3区的副手被一个卑贱的奴隶迷了心窍,不仅宣布她为自己的未婚妻—为了讨她欢心,甚至还用名下的所有产业去换一条项链!”徐胜文说到后来,气得浑身颤抖,狠狠一巴掌拍到桌上,向徐玄怒吼道,“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徐玄无动于衷地回答。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允许你……”
徐胜文的话没说完,徐玄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晚了,合同已经交给未央庭了。这是我个人的产业,要怎么使用也是我的自由。”
徐胜文像是陡然坠入冰窟,涨红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不已:“你……你知不知道那些产业加起来等于半个3区?你怎么可以……你这个混账!那是我的东西—”徐胜文哆嗦着嘴唇,说起话来都开始呼吸不畅,眼里露出恨不得把徐玄食肉寝皮的强烈憎恨。
阿皎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过这种目光,却是第一次在一个父亲面对儿子时看到这种狠毒、仇恨、恨不得立马置对方于死地的眼神。
“徐叔,您也亲眼看到了,确认了,现在没有任何犹豫了吧?”向阿皎搭过讪的青年开口,他的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兴奋和雀跃。
“动手吧。”徐胜文突然看向阿皎,眼神里的恨意就像毒蛇盘踞上她的身躯,“把她留下,我不想她死得痛快。”
【四】
徐玄的动作比那些站起来的强壮青年还快,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他就踢开椅子将阿皎拉到了身后。
徐玄脸色阴沉地看着徐胜文:“就凭你们十个人也想拦住我?还有什么后手不如现在就使出来吧。”
“你逃出去也没用。”徐胜文冷笑一声,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从你签下转让合同的那瞬间开始,你就该有受死的觉悟,门外就是专门调来对付你的火器组,你已经无路可退了,徐玄。”
阿皎不动声色地看了大门一眼,虽然整栋大楼都设置了防听力进化者窃听的防护,但也不至于让她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徐胜文在说谎,门外并没有人。
“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徐玄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拉住了阿皎,他一边说话吸引徐胜文他们的注意,一边朝窗边慢慢退去,“恬不知耻也要有个限度,恐怕你早就有了这个心思吧?”
“这你就误会徐叔了。”叶宣昊微笑起来,“徐叔也是犹豫了很久,是你屡教不改,逼得徐叔下了决心。”
“这里什么时候又轮得到你插嘴了?”徐玄眯着眼,轻蔑地看着叶宣昊,“两个不甘屈居人下的废物,联合起来又能改变什么?”
“我能改变什么,你已经没机会看到了。”叶宣昊似被触到痛点,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瞪了其他人一眼,“动手!”
徐玄把阿皎往后推了一把,自己则向前一步准备对付八人。七名青壮年向他逼来,剩下的一人却突然转头攻击徐胜文,转眼间徐胜文就被按到了桌上,闪着寒光的短刀在他胸腹处飞快地捅了四下。徐胜文抽搐着滑到地上,口吐血沫,在明白过来现状后,他吃力地朝徐玄的方向伸出一只血淋淋的右手:“儿子……救我……救救我……”
“怎么样?一份通敌文件如果还说明不了什么,那么一个堂堂议员的死亡呢?”叶宣昊笑了起来。
一个青年趁徐玄愣神的时候抬起短刀朝他砍去,却被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阿皎抓住握刀的手腕,反手折断。青年的惨叫盖过了让人毛骨悚然的骨折脆响。
短刀从他手里跌落,阿皎面无表情地松开了他的手,他哀号着倒在地上。
“你果然是未央庭追查的刺客!连老天都在帮我!”叶宣昊狂喜地站了起来,他突然提高音量,大吼道,“所有人听令!拿下叛徒!”
在房门从外被打开的瞬间,徐玄踢碎了会议室里当作墙面的巨大落地窗,枪声响起,阿皎被徐玄抱着跌出了窗外,下坠的时候,徐玄一个翻身和她交换了上下的位置。
失重感仅仅一瞬间就结束了,地面反馈回来的冲击让阿皎的身体只是震了震,而在她身下的徐玄则闷哼了一声。
阿皎拉起草坪上的徐玄,通常情况下力量进化者还会伴有一定程度上的肉体强化,但再怎么也不可能从十二楼跌落后依然安然无恙,然而徐玄面不改色,从外表上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他的心率倒是不正常的急促,但是这个情况下,阿皎也没办法判断是不是受伤的原因。
楼上会议室里,叶宣昊冷冷地看着徐玄和阿皎驱车逃出了政府大楼,脸上没有一丝急色。在他身后,会议室的门敞开着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把跌落在地的手枪。
在叶宣昊的命令下,一名青年提心吊胆地回收了门外设置的机关,又畏惧地捡起手枪,双手捧着递给叶宣昊。
叶宣昊把金属机关捏成一个薄片直接扔到了楼下,手枪则被他小心藏了起来。在星海联邦,火器是禁物,只有未央庭直属的火器组能够拥有和使用,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他有火器,相信他一定比徐玄死得更快。
“叶少,接下来我们怎么做?”一人问道。
“放心吧,”叶宣昊意味深长地说道,“接下来的事我都安排好了。”
数分钟后,听闻枪声后赶来的士兵冲进了四楼的会议室,留给他们的是横躺在地上的九具尸体。浑身是血的叶宣昊捂着受伤的手臂,挣扎着从墙角站了起来:“徐玄投靠了废都,3区负责人已经被他杀死……事态紧急,你们马上封锁城区,派人上报未央庭!”
三个小时以后,办完了各种手续,将徐玄背叛的前因后果不厌其烦地向未央庭那边重复叙述了无数次后,叶宣昊终于被允许回自己的住所。他满脸疲惫,一瘸一拐地坐上了车,由士兵护送着回到了自己家。等到站在家门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笨拙的动作突然灵敏起来,脸上的疲惫之色也一扫而空,只剩下掩不住的兴奋,在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哼起歌来。
叶宣昊放松的愉悦心情仅维持了短短几秒就结束了,在打开门闻见一股呛人的烟味后,他的微笑僵硬在了脸上。
当叶宣昊换上室内拖鞋,硬着头皮走进门时,屋内的灯乍然亮了。叶宣云已经独坐在黑色的真皮沙发上等叶宣昊了,明明还有两条空的沙发,但是叶宣云的幕僚们一个都没坐,全都像奴仆一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身后。在叶宣昊眼里,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倾洒下来模糊了这些人的面孔,把他们的脸变成了一片片闪着寒光的刀锋。
在幕僚们鄙夷的目光中,叶宣昊慢慢走到了叶宣云面前。叶宣云在烟云缭绕中眯着眼看着他,食指在香烟上轻轻点了一下,一簇烟灰掉落在光洁的木制地板上,叶宣云视而不见。
“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叶宣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让叶宣昊坐下。
叶宣昊省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把自己的计划和目前的事态进展简略地说了出来。
看着叶宣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宣昊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你们觉得这件事能成吗?”叶宣云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宣昊,问的却是身后的智囊团们。
在摇头的几人中,一个秃成地中海的中年男人接道:“难说。”
叶宣云突然暴怒,抓起面前玻璃茶桌上的烟灰缸就朝叶宣昊砸去:“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提前来和我商量?你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等到我就在隔壁7区的时候动手,你是想把我害死吗?!”
烟灰缸砸中了叶宣昊的额头,在一阵眩晕中,他弓着背将手撑在了自己膝盖上才勉强站稳脚步。
对叶宣云的杀意在叶宣昊心中激烈翻滚,他抬起头,愤怒地说道:“我已经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3区马上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重要的是时机啊……”先前说话的男人悠悠地说道,他表情浮夸地叹了一口气,就像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法沟通的野狗。
“叶区长,我们不能继续在3区逗留了。如果有心人要拿这件事做文章,我们必须提前赶回1区做好应对。”另一个西装笔挺的瘦高男人说道。
“我也同意。”其余几个智囊纷纷赞同。
香烟从叶宣云细长的手指中落下,他从黑色的真皮沙发上站了起来,掐灭烟头,缓步走到叶宣昊面前。叶宣云伸出手,狠狠地捏在了叶宣昊简单包扎后的伤口上:“后天之前把你的烂事给我解决掉,不然我就要来解决你—明白吗?”
看着叶宣昊扭曲的面孔,叶宣云把手从他手臂上松开了,转身面对自己的幕僚们,面无表情地说:“走。”
一群穿着皮鞋的男人踩着响亮的脚步声从叶宣昊面前经过,半晌后,所有人都走光了,屋内只剩下了一个孤独站立在原地、脸色狰狞如恶鬼的青年。
政府大楼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在持续了整晚的搜捕中传得尽人皆知。等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徐玄的叛徒身份就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在3区边缘地带的一栋烂尾楼里,外出打探消息的阿皎带着一大袋食物回来了。她把装着足够徐玄吃上一个星期的食物口袋放到了最醒目的地方,她的动作不算小,然而徐玄只是靠在一根光秃秃的水泥柱上,漠不关心地望着外面橘红色的夕阳,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即使没有外界的刺激,他的心率依然异常,阿皎知道他一定是在坠楼时受了内伤,但是直到现在,他对此依旧一字不提。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阿皎打破了沉默。
很久以后,久到阿皎以为徐玄不会回答时,他终于转过头,用面对其他人时冷漠的眼神望着她,不带感情地说:“你要走了?”
“我要走了。”阿皎说。
“就算没有这件事,你还是要走的,是不是?”
“是。”
“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这里?”徐玄再次问了一遍。
“对。”没有一丝犹豫,阿皎回答。
“好,我知道了。”徐玄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走吧。”
他们不再需要别的告别,阿皎转身向着出口走去。
“等等。”徐玄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
阿皎在片刻后转过了身。一个咖啡色的钱夹从地上滑了过来,准确地停在她的脚边。
“拿去。”徐玄没有看她,视线盯着不远处一个落满灰尘的塑料垃圾,“下次不要伪装成奴隶了……傻子才会信你。”
“明晚六点以后城门的封锁会松懈,趁那个时候离开这里吧,不要回来了。”他轻声说道。
到最后,他也没有抬起眼看阿皎一眼。
阿皎注视了他片刻,既没有捡起地上的皮夹,也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开口问道:“昨天晚上你原本打算告诉我什么?”
“你想要留下了?”
“不。”阿皎说。
“那为什么还不滚?”徐玄冷冷地说。
徐玄知道自己的冷言冷语在阿皎那里不过是过眼云烟,但于他自己而言却是利剑,深深地从他心上割过,他不是怕阿皎不走,而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开口叫她留下。
阿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这次没有人再叫她,她也没有再停下。
当阿皎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徐玄从衣服里掏出一枚造型粗犷的手工戒指静静凝视着,夕阳穿过戒指的空洞,扫过他指腹上细小的多道伤口,最后停在他英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上,带来一丝难言的落寞。
他原本打算在晚餐的时候把这枚戒指送给阿皎,告诉她如果不愿留在星海联邦,那他就和她一起离开,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片刻后,徐玄收回戒指,将它小心地贴着胸口放好,然后从地上缓慢地站了起来。
从高处跌落留下的内伤在这一刻乍然剧痛,可是徐玄面上没有露出一丝异色,他丝毫没有停顿地向着出口大步走去,如血的夕阳下,他的脸异常冷酷和英俊。
第三天的时候,任命叶宣昊为3区暂代负责人的通知正式下达了,叶宣昊一大早就坐到了属于区域负责人的办公室里,无论是堆积如山的批文还是一个连一个的会议,都让他感到深深的兴奋。权力的滋味是这么美好,要不了几天他就会把头衔前面的那个“暂代”两字去掉,成为第3区域的真正主人,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有资格参与议事会的决策,真正有了和叶宣云对抗的实力。
就在他陷入美妙的遐想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嘀的一声自动开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整栋机关大楼里,只有区域负责人的办公室是用指纹锁的,按理来说除了他没人能……叶宣昊突然想到某种毛骨悚然的可能,猛地伸手摸向右手边的一个抽屉,但是下一秒,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团就朝他飞了过来。
叶宣昊抽身大步向后退去。火团落到办公桌上,瞬间点燃了桌上的文件。头顶上的火灾报警器连带整栋楼里的报警器都刺耳地尖叫起来,与此同时,叶宣昊也看清了落在自己办公桌上的是什么东西—一件散发着油漆味的外套,虽然大部分都已经变形,但叶宣昊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谁的东西,因为就在前天下午,这件衣服还穿在徐胜文的身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叶宣昊气得眼前发黑,整栋大楼里那么多武装巡逻,居然还是让一个被通缉的人大摇大摆进来了!
徐玄把一张染血的纸巾扔在地上,里面什么东西骨碌骨碌滚了出来,叶宣昊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截手指。
“通缉犯的指纹当然要消除,但是死人的就无所谓了,你是这么想的吧?”徐玄脸色阴沉地朝他走了过去。
尽管叶宣昊在预备军团力量进化科里的成绩总能排上前二,但这次依然和往常的无数次一样,他毫无悬念地败在了徐玄手下。当吕天和带着无数武装士兵冲进蔓延着火焰、烟雾阵阵的办公室时,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已经掐住了代理负责人的脖子。
“徐玄!你不要一错再错了!”吕天和沉着脸喝道,“未央庭派我来捉拿你回去受审,如果你再执迷不悟,我有越过审判就地处决你的权力!”
办公室里褐色的椴木时钟响起了六点整的钟鸣声,徐玄收紧了掐在叶宣昊脖子上的手指:“让他们放下武器,给我准备一辆车。”
“照他说的做。”叶宣昊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吕天和没有开口,士兵们犹豫地互相看了一眼。
“你们聋了吗?!照他说的做!”叶宣昊怒吼道。
十分钟后,徐玄和被反绑住双手的叶宣昊站到了一辆汽车前面。徐玄监督着叶宣昊,让他从驾驶席爬到另一边的副驾驶后,然后徐玄也坐了进去,军车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绝尘而去。吕天和愠怒地对身后士兵吩咐:“解除封锁线,调集全城士兵全力追捕叛徒徐玄,我就不信他能在这天罗地网里讨得了好!”
有了叶宣昊这道免死金牌,徐玄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城区,车辆越开越偏,原本遍布道路两旁的土房已经看不见了,视野里只剩下连绵空旷但寸草不生的荒地。
徐玄把车开下马路,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颠簸飞驰,控制屏上的电表显示车内能源已经接近告罄,吕天和的这点小把戏在徐玄的意料之中,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距离六点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他一转方向盘,在荒野之中把车骤然停下。
叶宣昊被徐玄从车里粗暴地扯了出来,他阴冷地盯着徐玄,没有丝毫惊慌:“你已经完了,徐玄。”
“在我完之前,你早就死了。”徐玄扯掉捆住叶宣昊的绳索随手扔到地上,冲他抬起了下巴,“来吧,现在是你死前洗刷屈辱的最后机会了。”
叶宣昊眯着眼,慢慢地揉着自己的手腕:“你知道吗?你身上最让我讨厌的……就是这股目中无人的傲气。地位、家庭、财势、权力—曾经的天之骄子失去了一切,成为一只过街老鼠,这滋味不好受吧?如果可能,我还想让你再享受一段这样的日子……真可惜,你这么快就自己送上门了,只要在这里杀了你,我的计划就会画上天衣无缝的句号。”
“说完了?我也很可惜,”徐玄冷笑道,“你的遗言太长,墓志铭上刻不下。”
下一秒,被激怒的叶宣昊就对徐玄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力量进化者之间的战斗总是声势浩大,更不要说霸占身体进化科榜首和榜眼的两名强者,以两人为中心的这片荒地,一时间大地颤动,飞沙走石,空气里的爆裂声随着他们凌厉的拳脚攻势不绝于耳。
从第四招开始,叶宣昊就渐渐露出了劣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在预备军团里的七年,他就从来没有一次在徐玄手下走过十招,徐玄总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所有人面前让他颜面尽失,徐玄是不亚于叶宣云的另一个噩梦,让他的头顶永远罩着别人的光辉。
叶宣昊脸色一狠,突然从背后掏出一把漆黑的手枪。徐玄猛地攥住枪管使它偏离了方向,子弹打中了大腿,枪管在徐玄手中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一块废铁被扔在地上。徐玄脸上沁出忍痛的汗珠,却还是挑衅地笑道:“只有绣花枕头才会借用火器。”
“徐玄—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叶宣昊红着眼睛,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完全放弃了防御只埋头攻击。而腿部中弹的徐玄的疯狂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全然不顾牵扯到伤口,浑然一副将生死置身度外的打法。
在一声劲厉的风响声中,叶宣昊的横踢险之又险地擦着踢中了徐玄的腹侧,力道大半落空,但徐玄依然闷哼着踉跄后退了两步,口中竟然涌出一股鲜血。
叶宣昊的状态比徐玄好不了多少,承受了徐玄针对他头部的多次重击,他摇摇晃晃地勉强保持着站立,脸上像是被红色的雨水冲过,在一片赤红中,一双充血发虚的眸子目光涣散地盯着徐玄的方向。
“哈哈哈—”叶宣昊的笑声里充满了癫狂,此刻的他已经理智全无,“只要杀了你,我就再也不是第二了……别人提起我……再也不是‘排在徐玄后面的那个’了……哈哈哈……”
叶宣昊模糊的视线已经难以分辨事物,神志也已经不清,当徐玄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时,他努力地瞪大着眼,试图看清徐玄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为什么……既然已经有了叶宣云,那又为什么让我存在……既然世上已经有了你……为什么……又还要我觉醒同样的力量异能……”
“这个世界上……”叶宣昊失去焦点的琥珀色眼睛里流出了带着红色的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流进了干涸的沙地里,瞬间消失不见。
“难道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在徐玄的拳头落下以前,叶宣昊就停止了呼吸。
徐玄慢慢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抹掉嘴边的血迹,在他的视野余光里,蚁群一样密密麻麻的军车正向这里轰鸣着疾驰而来。徐玄知道,每一辆军车上面都运载着三十名或更多的士兵,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全城的兵力都已经汇集在这里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当数不胜数的士兵把他包围起来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士兵们看着已经彻底变样的地形和地上凄惨的尸体,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将军,已经没气了,他的身边还有这个……”一个上前探了叶宣昊鼻息的士兵跑回吕天和身边,将一把完全变形的手枪拿给他看。
“徐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吕天和面沉如铁地看着徐玄,“杀死联邦区域负责人,死罪一;绑架杀害区域代理负责人,死罪二;私自盗用禁器,此乃死罪三,犯下如此之多的大罪,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
徐玄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不屑的冷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他的视线慢慢扫过包围圈的所有士兵,“交手前你们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祈祷……祈祷胜利之神站在你们那一边。这就是弱者面对强者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话音未落,他猛然冲进人群,一线的士兵大多是由力量进化者组成的,但在徐玄来势汹汹的攻击之下,力量进化的士兵们宛若一个个没有自保之力的普通人,连徐玄的一招都招架不住。吕天和见势不好,立即加入战斗,他挡在一个小兵面前,用刀面挡住了徐玄的一拳。一声脆响,军团针对力量进化者而特制的制式武器应声而断,吕天和震惊地看着手中断裂的长刀,不敢置信:“不可能……你……”
“吕天和……你知道实际力量大过身体承受力是什么感受吗?”徐玄呼吸急促,抬起的脸上却又丝毫没有疲色,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就像是黑夜里刺破迷雾的灯塔。
“你们迫切渴望的力量对我而言反而成了一种掣肘,我无法全力以赴,也不能酣畅淋漓地享受一次战斗,稍有疏忽,就会被自己的力量所伤……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股力量形同累赘……”徐玄咧嘴一笑,随着他笑容的牵动,几丝细小的裂纹在他面部出现,“直到现在……我终于明白,这股力量是为了什么存在。”
拳头击出,吕天和在巨大的破空声中飞了出去,一个士兵伸出手想去接,却没想到刚刚触到吕天和的身体就被超出想象的可怕力量一起打翻,身在这条轨迹线上的士兵,一个个都像脆弱的骨牌,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打倒了。
徐玄浑身是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狠厉悍然的目光掠过视野里的每一个士兵:“有一天我会死,但不会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