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变成风。
它能吹到任何地方,代替弱小的我,陪着你走到世界尽头。
—冉靖琪
【一】
一望无际的荒野,寂静得只有风沙呼啸而过的声音。一个浑身被血浸透,模样可怕的血人正拖曳着迟缓笨拙的脚步艰难地前进,他已经看不清方向,只是不停地前进。
在一个踉跄后,血人摔倒在了地上。几次三番地爬起来却未果,他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只剩下激烈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在他越来越朦胧的视线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蹲在了他面前。
来人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半张模糊的脸颊,唯独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在他眼里异常清晰,这双总是蓄满冷漠的眸子,头一回在他面前出现了动摇。
沾满血迹的嘴唇微微翕动,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阿皎……”
徐玄的脸上除开血污,还有如同蛛网一样的黑色血管。睫毛和干涸的血迹凝结在了一起,以至于他连撑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依然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她。
“值得吗?”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徐玄。
在进化者身上出现黑色血管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二次进化。除了战争的因素,二次进化是进化者们死亡的最大原因。只有凤毛麟角的进化者才能熬过这一关,他们会变得更强,但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二次进化只是一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催命符。
二次进化在绝境中最易激发,而一旦激发,往往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她没有亲眼见到徐玄战斗的现场,但风中浓烈到吹之不散的血腥气足以说明战况的惨烈。
徐玄的嘴角动了动,像是一个微笑,他直直地望着她,想要看得多一点、久一点,眼皮却不听使唤地渐渐垂下:“我只做想做的事……不管值不值得……”
徐玄失去了意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他伸出手去。
许久之后,由得到消息的未央庭从相邻第7区调来的大队人马赶到了现场,留给他们的只有惨绝人寰的尸山血海,和一条中途断了踪迹的血路。
两天后,明月初升,在千里之外的8区,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矮个中年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一栋建在半山腰上的别墅,脸上带着掩也掩不住的红光。
中年男人在玄关处换上室内鞋,穿过富丽堂皇的起居室和会客室,在一扇黑檀木门前停了下来。他造作地咳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敲响了房门,极其亲热温和地说:“时来,爸爸可以进来吗?”
房间里传来淡淡一声应答,中年男人随即扭开门把手兴奋地走了进去。
从房间的摆设来看,这应该是一间私人书房,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上铺着大幅的红色暗纹地毯,一个青年正坐在真皮的扶手椅上逗弄着地上一只灰色毛皮的猫,那只猫随着他手里逗猫棒的抖动,正不断地跳来跳去。
“时来,事情成功了!”中年男人兴奋不已地走到书桌前,发现谢时来根本没看他后,又绕过书桌走到了谢时来的椅子前面,“我刚刚得到消息,叶宣云已经被打入未央庭地牢等候择日审判了!”
“哦?”逗猫棒在空中顿了一下,复又扬起,谢时来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兴奋喜悦,“怎么这么快?”
“老天爷要帮着咱们,怎么也没办法啊!”谢政德眉飞色舞地靠近谢时来,“根据我们留下的线索,未央庭顺藤摸瓜查到了徐胜文和叶宣昊身上,调查出了他们狼狈为奸陷害徐玄的事实,按照联邦法,叶宣云不管有没有参与其中,接受停职调查是跑不了的。”
“可是他却跳过了这一步,直接被移交给了审判庭。”谢时来抬起头来,脸上露着思索的神色,“这在联邦建立以来是头一遭。”
“这是我打听来的绝密消息。”明明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谢政德依然神经兮兮地四下看了几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荒野惨案的最新现场勘测数据出来了,你知道议长的最大重拳记录是多少吗?”
“在预备军团的时候是1410公斤。”谢时来云淡风轻地说,“二次进化后是2310公斤,创下了星海联邦力量型进化者的最高纪录。”
“事发的荒野测出了3400公斤的重拳痕迹!”谢政德直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3400!比议长的2310还多出1090公斤!”
“徐玄在预备军团留下的最大重拳纪录是1110公斤。”谢时来又拿起了逗猫棒,趴在脚下的灰猫立即兴奋地站了起来,“要么他在毕业后二次进化了,要么……他在军团里的时候就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实力。”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二次进化者啊!二次进化者的稀少一直是联邦一块难言的短板,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如果死了倒还好,如果活下来,却投奔了废都或者哪里的原始部落……”谢政德拖长了声音,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却也不言而喻。
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谢时来轻笑了一声,宛若春风的微笑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刹那间风华慑人。
“消息一经传来,未央庭那里是大发雷霆啊,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见过议长发那么大的火,你是没看见,要不是其余几个负责人劝着,叶宣云恐怕当时就要血溅三尺了。”提起那一幕,谢政德还有些后怕,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抖掉一身寒气,“你说,我们什么时候递交搜集起来的那些罪证?只剩这最后一步,1区就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别着急,爸。”谢时来把逗猫棒忽然举高,看着脚下的灰猫跟着一起高高跃了起来,“我们不要主动递交材料,把这件事交给下面那些想要扳倒叶宣云的小虾小鱼就好了,如果他们找不到材料做文章,我们就从手指缝里漏点虾米……这个虾米啊,我喜欢和冬瓜放在一起炖,用料酒、姜丝和水先把虾米泡上半天,再热锅下油,和处理好的冬瓜一起煮,冬瓜要透明了,汤汁也发白了,这就大功告成了。”
“嗯……你说得对,这个虾米就是要……”谢政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后才发现这话里多了些和他的话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我和你说正事呢,你又开玩笑!”
“我也回答你了啊。”谢时来垂下逗猫棒,在猫的后背上转来转去,眯着眼微笑地注视着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灰猫,“不要主动出手。”
“好吧……你说的话一定是对的。”谢政德顿了一下,突然颇为感慨地说,“要不是这几年你在后面给我出谋划策,爸爸还不知道要在19区那鸟不拉屎的旮旯当多久的负责人呢。能够一步一步爬到如今8区的这个位置,全靠了时来你啊!”
儿子太优秀了,他这个当爹的非常自豪,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满……那就是儿子太不像他了。
智商上不像他,这个嘛,谢政德非常庆幸,但是连外貌上都一点也不像……那不得不说他真的有点失落。谢政德是粗糙浓密的大刀眉,儿子是整洁纤细的剑眉,谢政德身材矮胖、相貌平常,儿子身材颀长、相貌俊逸,谢政德挖空了心思在儿子身上也找不到和自己相像的地方,不过这么多年来,谢政德从来没有怀疑过有隔壁老王的存在,毕竟再厉害的老王也没法骗过亲子鉴定这玩意嘛!
“但是我们不出手,到时候1区的位置让别人抢去了怎么办?”谢政德突然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不出手才会得到这个位置。”谢时来漫不经心地说,“等着瞧吧,未央庭里那位也不是吃素的。”
徐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只铺了薄薄一层干草的土炕上,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稍微一动就传来一阵剧痛,身旁不远处传来开水沸腾的咕噜声。徐玄把脸朝一方艰难地偏去,没有看到想看的人影,视线反而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张放大了数倍的陌生少女的脸,少女有着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巴掌大的小巧可爱的脸。这张脸离得如此近,近得徐玄连对方脸上有几颗雀斑都能数清。
少女含情脉脉地望着徐玄,丝毫没有因为徐玄的苏醒而惊慌失措。
短短一瞬,徐玄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不已,碍于身体动弹不得,他只能脸色阴沉地瞪着陌生少女:“滚开。”一开口,喉咙就像是火烧过一样,与其说这是人声,倒不如说这是一把生锈的木锯在木材上徒劳摩擦的可怕声音。
托着脸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少女一点都没被吓住:“你叫什么名字?”
“和我一起的女人在哪儿?”徐玄压抑着怒火问。
“你有女朋友吗?未婚妻啊?总不至于有个老婆吧?”少女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问道。
“你想知道?”徐玄沉着脸说。
少女期待地点了点头。
“过来。”徐玄朝她点了点下巴,她面色一红,扭捏地靠了过去,下一秒却被一只缠着绷带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和我一起的女人在哪儿?”徐玄暴怒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少女的脸上露出濒死的恐惧,因为喉咙被掐住,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转为暗红。少女一边挣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她……来了……门口……”
“你耍我?”徐玄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了。
“她是精神系的听力进化者,没有骗你。”
土房的门帘被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撩开,神色平常的石念走了进来,也许是室外日光照耀的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阿皎。”
“石念。”她看着徐玄,面无表情地纠正道。
石念的视线从徐玄脸上一扫而过,少女挣脱开徐玄松下来的手,一边咳一边爬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石念走到土炕前打量着徐玄的脸色。
徐玄咳了一下,声音沙哑地说:“还好。”
石念倒了一杯白水给他,徐玄一口气全部喝完,在他喝水的时候,那个圆脸少女全思娜走过来想要坐在床边,但屁股还没挨着床就被他一脚蹬了起来。
全思娜惨叫一声,反应巨大地跳了起来,火烧屁股一样赶忙检查着自己带流苏的短裙,当拍掉那个并不存在的脚印后,全思娜苦大仇深地怒视着徐玄:“我不爱你了!你竟然踢我的新裙子,你知道这件裙子值多少钱吗?!别以为你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再靠过来,我还要踢你的脸。”徐玄冷冷威胁道。
“哼!”全思娜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身体迅速退了一大步。
“这是什么地方?”徐玄皱眉问道,“我睡了多久?”
“19区,废都暗中设下的藏身地。”
七天前,石念带着激发了二次进化又命悬一线的徐玄趁乱离开了3区,考虑到徐玄的身体,石念就近前往了废都设在19区的秘密藏身地,遇见了正好停留在这里的全思娜。全思娜提供了很多稀缺的高级药品,让徐玄的伤情逐渐稳定下来。
“对啊对啊,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全思娜远远站在一旁,头却兴奋地伸了过来,“你要不要以身相许呀?”
“你是废都的人。”听完石念简略叙述的徐玄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早就猜到了。”石念同样用陈述句作答。
“你们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全思娜抱怨道,却没有人理她。
第二天一早,一向浅睡的石念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下意识地握住怀中的短刀,警惕地睁开眼。
窗外天已经微亮了,对面土炕上坐着一个人影,徐玄侧对着她,正在低头拆着手臂上的绷带。
“怎么了?”石念坐了起来,和她睡在同一张土炕上的全思娜还睡得死死的。
“吵到你了?”徐玄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石念一眼,然后把解开的绷带重新缠绕起来,他低着头,状若平常地说,“我检查了下伤口的情况……大部分都结痂了,还有一部分连伤痕都找不到了。”
“说明你的恢复能力很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也许吧。”
徐玄的伤恢复得很好,外出的全思娜傍晚回到藏身地时,他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全思娜对他超出想象的恢复力再次惊叹一番后,突然一拍脑门,从包中翻出一封信递给石念:“龙穴给你的回信。”
龙穴是废都的最高权力中心,相当于星海联邦的议事会,徐玄想必已经听说过很多次,全思娜一开口他就抬眼看了过来。
信里内容只有短短几句话,石念看完后合上信纸:“今晚我就走。”
“我和你一起走。”徐玄说。
“不行。”石念冷冰冰地回绝了。徐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你们聊,慢慢聊,我出去买晚饭。”全思娜见势不对,立即识趣地闪出了土房。
“我不会拖你后腿。”徐玄沉声说。
“我不需要帮忙。”
徐玄的脸色难看至极,大病初愈的颓态这时才在他脸上显露出来:“既然你这么不想看到我,为什么又要救我?”
“你替我找到了血石,我救你一命。我们两清了。”
徐玄的目光慢慢冷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冰冷地说道:“那我宁愿你不要救我。”
全思娜提着在外购买的食物回来时,土房里依然蔓延着寂静尖锐的空气,徐玄和石念各自坐在一边,谁也没有搭理谁。
“快来吃饭了,今天吃好的,我买了三个猪蹄!够义气吧?!”全思娜故意提高声音招呼两人。
石念帮着全思娜把口袋里的食物摆到桌上,石念坐下后,观望的徐玄才面无表情地坐了过来。
这场沉默的角力一直持续到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全思娜给徐玄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头状似不经意地说道:“石念啊,这几天城外风沙很大,你确定要晚上走吗?龙穴有没有派人来接你?”
石念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出城。”
“在联邦多待几天也好,这里有钱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还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宝石。”
“你哪来的钱?”徐玄冷冷地问道。
“用能量石换啊!那些破石头我带了好多来呢。”全思娜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她啃了一口比她半张脸还大的猪蹄,吞咽下去后又转头问石念:“你打算去几区?说不定我去过,可以和你分享经验呢!”
“你知道一个叫戈浩的商行老板吗?”石念问。全思娜一脸茫然,但是石念眼尖地注意到徐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
“你知道他?”石念看着徐玄说。
“上个月才见过。”徐玄的目光从她脸上淡淡拂过,“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情报,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找他做什么。”
“他的手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不知有意无意,徐玄扫了一眼石念衣领下挂着血石的位置。
“戈浩已经死了。”徐玄说。
“你刚刚说上个月才和他见过面。”石念的脸色冷了下来。
“是见过面,但是在未央庭的审判庭上。”徐玄说,“因为他私自生产火器被判了死刑,我亲眼看着他被砍下了头颅。”
石念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在她收到的信上,明明写着一名叫戈浩的商行老板前几天收购了一枚极有可能是血石的珍稀宝石。
“你确定这封信是真的?”徐玄问。
“是真的。”石念点点头,只有龙穴发出的信才会在封泥里掺杂碾碎的能量石。最重要的是,落款的人是冉靖琪,石念认得她的笔迹,的确是她亲笔所写。
“龙穴骗了你。”徐玄冷笑道。
石念起身朝门外走去,徐玄慢她一步跟了出来。
“不要跟着我。”石念冷冷地说道。
“谁规定了这条路只能你走?”徐玄目光冷峻地垂眼看着她。
全思娜提着一口袋没吃完的猪蹄追了出来:“哎呀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回废都!像我这么美貌动人的少女独自上路太危险了!相逢即是缘,让我们结个伴!”
【二】
石念从废都开来的车停在了22区城外的沙漠里,为了尽快赶回废都,她不得不接受和有车的全思娜结伴同行。自然,还搭上徐玄。
趁着夜色深重,他们躲过边境巡防离开了星海联邦。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步行了半个小时后,全思娜刨开一个沙堆,邀请大家坐上她装扮得花枝招展的粉红色宝驾。
徐玄正要打开车门,石念和全思娜忽然都停下了动作,全思娜警觉地望着昏暗的前方,低声说:“小心,有车来了。”
“淘金者车队?”徐玄问。
广阔的沙漠虽然是绝地,但黄沙之下还埋藏着千年前的城市遗迹,淘金者指的就是在沙漠里营生的人,干这一行的大多是穷凶极恶之徒。
“应该不是,只有一辆车。”石念回答。
“咦,你也是听力进化者?”全思娜惊讶地看了过来。
“算是吧。”石念没有明确回答。
几分钟后,一辆深色的越野减速停在了距离他们十几米外的地方。
“是我。”一个身材性感的长发女人走下车来,逆着身后的车灯,她的面目有些模糊,只有饱满鲜艳的红唇异常醒目。
石念垂手将刀收了回去:“你怎么来了?”
长发女人没有立即回答石念的问题。她走到石念身边,脱离了逆光后的她,勾人的眉眼立即清晰起来。
“他们是谁?”她面色不善地看着徐玄和全思娜。
“全思娜,龙穴的情报员。徐玄,投奔废都的人。”石念简单介绍了一句。
“你好!我叫全思娜,你叫什么名字?”全思娜开朗地朝她伸出手。女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去握:“言凰。”
“你收到龙穴的回信了吗?”言凰看向石念。
石念点了点头。
“别相信信上的内容,血石的消息是假的,他们是在调虎离山。”言凰说,“冉靖琪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杀死了顾炎自立为王了,现在废都内部一片混乱,反对她成为首领的都被关进了监狱。”
徐玄当然知道顾炎是谁,废都的首领十年一换,顾炎就是这一个十年的首领,冉靖琪的大名他更是熟悉,作为星海联邦警惕的一级对象,这位大将军的名字时常出现在议会长桌上。
“你们的眠龙呢?”徐玄忽然开口。
“什么眠龙?”全思娜看向徐玄。
“时隔六十九年依然让未央庭心有余悸的角色,你们自己居然不记得了?”徐玄冷笑一声。
“现在提一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有什么用,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言凰冷冷地打断两人的谈话。
“走。”石念做了决定。现场有两辆车,她没有犹豫地选择了言凰的车,徐玄看了她一眼,转身坐上了全思娜粉红色的座驾。两辆车相继启动,在飞扬的黄沙中风驰电掣起来。
“冉靖琪真的反了?”石念冷静地开口。
坐在驾驶席开车的言凰转头对石念扯了扯嘴角:“我还能骗你?”
“冉靖琪本来就管军队,她要叛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言凰看着前方冷冷地笑道,“我早就说过,不能相信她。”
石念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看向宝蓝色的苍穹,眼前浮现出那个总是倔强地跟在自己身后、亚麻色短发的女孩。冉靖琪是土生土长的废都人,独力抚养她的爷爷去世后,言凰把八岁的她带到了石念面前。石念以为失去所有亲人的冉靖琪会是一个腼腆内向的孩子,没想到冉靖琪见到她后没有丝毫怯色,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坚定不移地说:“你是大家的守护神,可我要做你的守护神,从今以后,我来守护你。”
狂风卷着黄沙呼啸在窗外,车内却是一片孤独的寂静,言凰转头看见石念的样子,用力握紧了方向盘。
七个小时后,赶在日出之前,两辆车终于抵达了废都的边境,石念凝望着城墙上蚁群一般大量的士兵,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言凰把车停在了一片可以作为天然遮挡物的沙丘背后,粉红色的花哨汽车跟着停了下来。
两辆车里的人相继下车,全思娜心神不宁地开口说道:“现在要怎么办……我听见他们正在讨论冉靖琪会怎么处置监狱里的人。”
言凰漆黑的双眼中闪着狩猎开始前的期待,她看着石念,笑着抽出腰间两把长刀:“还是老规矩,你背对的敌人都是我的。”
石念站着没动,全思娜和徐玄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言凰也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石念垂下眸子,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在她抬脚向言凰走去的时候,身后的徐玄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你们打算就这么进去?”徐玄说。言凰阴冷的目光从徐玄拉着石念的手上转开,直直地盯着徐玄:“你算哪根葱?”
徐玄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来试试?”
言凰狭长的双眸微眯起来,下一秒,她手中的双刀在光线下折射出明亮的白光,徐玄也扔下石念朝她攻了过去。短短一瞬间,全思娜还没有看清石念是怎么出现在两人之间时,石念已经左手握住徐玄的手腕,右手抽出了短刀挡住了言凰的攻击。两把冷兵器撞击在一起发出的清冷声响在寂静的黄沙上远远荡开,全思娜张大嘴,对眼前的景象反应不及。
徐玄震惊地看着石念,扩大的黑色瞳孔中充满惊疑。
“全都住手。”石念眼神冰冷地看了两人一眼,松开了对他们的桎梏,“我必须进去,因为我有保护废都的责任。”
“不论你为什么一定要蹚这摊浑水,你都不该莽撞地杀进去。”徐玄回过神来,冷声说道。
“你说要怎么办?”石念问。
“你要面对的是整个废都的反叛力量,既然监狱里的是你的支持者,那么为什么不救出他们后再控制局势?”
“别听他的。”言凰盯着石念。
石念低下头来,似在思索。半晌后,她神色冷漠地下了决定:“走秘道进城。”
言凰冷笑一声,把双刀用力撞进刀鞘:“随你。”
她转身坐回越野车,头也不回地开车冲进了来时的沙漠,四个轮子激起的黄沙漫天飞扬。石念收回目光,看不出情绪地说道:“走吧。”
在一条黑暗无光、空气污浊的下水道里,徐玄打着一个手电筒走在最前面,全思娜紧紧跟在石念身边。
“你说……这里会不会有小老鼠啊?”她哆哆嗦嗦地问。从她的表情来看,老鼠带给她的恐惧要比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基地大多了。
“你听听不就知道了?”徐玄冷冷地说。
全思娜哭丧着脸,整个人恨不得挂在石念身上:“我才不听!”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段往上延伸的梯子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回到地面的时候,石念成了打头的一个,胆子小的全思娜在中间,徐玄最后一个。
井盖上面是一条无人的小巷,两边的水泥墙上涂满了颜色发黑的涂鸦。一个装满呕吐物的塑料袋被扔在街角,风吹过的时候,发出簌簌的声音。
“我的天!上面居然比下水道还臭!”全思娜爬出来后,立马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我们到哪儿了?”最后爬出来的徐玄皱着眉打量着四周。
“外西区。”石念简洁地回答道。
“我有个朋友就住在这里。”全思娜立马放下手掌,自告奋勇地说道,“我们可以去他那里打听一下目前的情况。”
“你的朋友?可以信任吗?”徐玄用质疑的目光看着全思娜。
原本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全思娜的神色却因此变得有些微妙:“嗯—他这个人,也许是单身太久了,有点奇怪……”看到徐玄皱起的眉头,全思娜立马补充道,“但是人品这方面我可以担保,他绝对不会出卖我们!”
“你说的奇怪指哪方面?”石念问。
“脑子……”全思娜指了指自己的头,“想事情很长远、很具体,你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不是因为你想得太简单吗?”徐玄说。
全思娜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见了他以后还这么说,我就佩服你!”
石念同意去见这个奇怪的人后,全思娜立刻带着两人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出了小巷后,外面的环境并没有好上一点,目之所及的建筑全部受损严重,废墟与废墟之间搭着晾晒衣物的长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石念他们就只有稀稀疏疏几个行人。
废都是直接建立在古人类文明废墟上的城市,尽管风沙下数百年的时间让这里面目全非,但幸运残留下来的一些图画记录依然能够彰显这片土地上当年的辉煌。
荧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瘠薄,一切始于千年前的灭世之灾—诸神黄昏。
这场旷日持久的灾难摧毁了古人类的所有文明,也让荧星上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黄沙侵蚀。幸存下来的人类在最后的生存之地上用了数百年时间重新点燃了文明火炬,星海联邦是最先建立的国家形态,在漫长的时间里,联邦经历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内乱,战争结束后,胜者继续盘踞联邦,败者则被逐进了荒漠,分裂成一个个回归原始的部落。废都的历史最短,成立仅仅七十五年,住民大多是从部落或联邦里叛逃出来的亡命之徒。
“这里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徐玄说。
“你们联邦人天天就知道诽谤我们是‘罪恶之都’,以前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现在废都的犯罪率已经好了很多,你们还叫我们罪恶之都是不是太过分了?”全思娜抗议道。
“我现在是废都人。”徐玄瞟了一眼石念。
石念却因为“罪恶之都”这个遥远又熟悉的词语陷入了沉思。很多年前,废都的确被称为“罪恶之都”,具体多少年前呢?似乎是冉靖琪总管废都中心军队以前。石念想起了五年前自己任命冉靖琪为废都大将军的那一天,那个时候冉靖琪才二十三岁,却已经是废都名副其实的最强力量进化者。她晕乎乎地接受了任命,走到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石念刚刚说了什么,回过神的她猛地转身向石念行了一个军礼,整个人都散发着志得意满的光芒。
石念始终不相信冉靖琪会背叛废都,背叛自己。
全思娜已经带着两人穿过好几条街区,此时她突然加快了脚步,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就在这儿!”
她在一栋入口被石头堵死、二楼以上都已经消失的居民楼前停下脚步,轻车熟路地从一道废石料堆成的陡坡爬上露天的二楼,站在那里冲石念他们挥了挥手。
等石念和徐玄相继来到二楼后,全思娜带着他们顺着年久失修的楼梯下到负一楼,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用力敲了起来。
“马绍磊!”全思娜冲门里叫道。
敲了好几分钟也没声没息的门突然咔嚓一声打开了。
徐玄神色一敛,刚想叮嘱石念小心一些时,全思娜已经一把拉开房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她进去没几秒钟就扑哧一声大笑起来:“马绍磊你神经啊,怎么还把西装给穿上了?”
石念和徐玄走了进去,狭窄的餐厅里,一个穿着皱皱巴巴、像是刚从箱底翻出来的西装的男人,正严肃地坐在一张塑料餐桌前看着他们。他戴着一副有些老旧的黑框眼镜,被他别在耳后的斜刘海像是一条油光水滑的黑色海带。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刚刚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们,因为穿得太随意,所以赶忙换了一身衣服再来开门。”男人正经地说。
“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全思娜的话还没说完,马绍磊就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我都清楚了。”
“什么,你都清楚了?”全思娜吃惊地说。
“请坐,先坐下说话吧。”马绍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等三人都坐下后,马绍磊开口道:“你们要说的事,我同意了。”
“你同意什么?”全思娜略微不安地说。
马绍磊的目光移到石念脸上,和她对视了几秒钟后,认真而严肃地说:“我同意与这位小姐缔结婚约。”
满室的寂静中,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显得特别尖锐。徐玄揪着马绍磊的衣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马绍磊,眼中似有冰冷的火焰在攒动:“你再说一遍?”
“不是吗?你不是给我介绍对象来的吗?”马绍磊不慌不忙地看向全思娜。
“你的脑子再不修一下,这辈子你都找不到对象的。”全思娜说。
徐玄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开,没了外力,他一屁股跌回到椅子上。
“什么啊,亏我还专门换了一件能见人的衣服。”马绍磊不以为意地从塑料椅子上站起来,在他皱皱巴巴的西服外套下,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格子睡衣,可以想象,他脚上穿的,也绝对不会是一双皮鞋。
“你不是被派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马绍磊漫不经心地看着全思娜,“你是回来投奔冉靖琪的?”
全思娜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急切地问:“廖阳呢?他也被抓起来了吗?”
“那小子跑得快,冉靖琪担心他跑出去报信,第一个就把他抓起来了。”马绍磊笑了一下,“我倒想知道他能去向谁报信,不支持冉靖琪的都被控制起来了,顾炎已死,龙神又消失多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龙穴里现在全是冉靖琪的傀儡,难不成他还能跑去星海联邦求议长大人帮忙?”
“龙神?眠龙吗?你也知道眠龙?”全思娜惊讶地看着他。
“孤陋寡闻。”马绍磊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眠龙是外面人的叫法,这么久都不见踪影,龙神也就成眠龙了……在几十年前,龙神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星海联邦派大军攻打废都几次都有去无回,全靠了龙神的力量,听说巅峰时期,龙神一人就足以击溃联邦的数万大军……”看到她怀疑的神色,马绍磊补充道,“当然了,这都是传说,和龙神一个时期的人现在大多都入土了,传说不能尽信,但是废都能和星海联邦保持这么多年的和平,龙神功不可没。”
“你知不知道反对冉靖琪的人被关在哪里?”眼见话题开始跑偏,石念问道。
“内东区的监狱。”马绍磊在他原本的座椅上坐了下来,“你们要去劫狱?有必要吗?我倒是无所谓谁来统治废都。顾炎都死了,你们还要为他去送死?”
石念站了起来:“我现在要去内东区监狱,你们就留在这里,等事态平静了再决定去留。”
“我要一起去。”全思娜立马站了起来。徐玄比她动作还快,已经两个大步跨到了门口,正以一副“怎么还不来”的表情看着石念。
“走吧。”石念说。
【三】
内东区的监狱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它的破损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在内区四个监狱里是环境最好的一个,通常用于软禁背景特殊的犯人。
徐玄敲晕走廊上最后一个巡视的士兵,拖着他走到了石念和全思娜身边。全思娜的脚边已经堆了十多个昏迷的士兵,她正扯着其中一个的食指往门上的指纹锁上按,解锁面板毫无反应。
“不是他。”全思娜失望地丢开这个士兵,又拉过底下的那个继续试。
“这层楼已经没有巡逻士兵了,如果都不是,就只能去下一层了。”徐玄皱眉说道。
“二楼能找到还好,我就怕能开门的那人在一楼。”全思娜一脸担心,“看守三楼的只有十几人,二楼有三十多人,怎么没有关押犯人的一楼反而人数最多?冉靖琪到底怎么想的?”
从人员布置上看,这些士兵防范的不像是囚犯的暴动,反而像是防范来自外界的危险。
突然,嘀的一声,解锁面板亮了起来,能够开锁的士兵就在三楼之中,他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全思娜扔下昏迷的士兵,急切地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二十多名被囚禁起来的人吃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全思娜,一个瘦高的青年不慌不忙地从墙角站了起来。
“狗子!”全思娜望见他,立即冲过去抓着他的双肩用力摇了起来,“狗子你还好吗?有没有被虐待?有没有给你饭吃?吃了饭有没有带你出门遛弯?狗子,我可怜的狗子啊!”
少年从全思娜的魔掌中灵活熟练地挣脱出来:“傻阿花,你去一趟星海联邦,脑病又重了不少啊,是不是把那里的瘴气吸进脑子了?来,让哥哥我帮你检查下。”
石念后一步走了进来,一名头发毛茸茸的少年在看到石念的瞬间从椅子上蹭了起来:“念念!”
他刚刚激动地跑出一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去把坐在他身旁的男人扶了起来。男人三十多岁,气质沉稳温和,面容俊雅,但是走起路来却显得有些僵硬。
徐玄、全思娜、廖阳,再加上走得最慢的少年和男人,石念身边瞬间就聚集了五人。
“高佑,被囚禁起来的人都在这里吗?”石念看向俊雅成熟的男人。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首领。”高佑恭敬地低声回答。廖阳惊诧地看了石念一眼。
“冉靖琪真的反了?”石念面色严肃。
“事情有些奇怪,我拿不准。”高佑摇了摇头,“我认为当前最好的方法还是直接和冉靖琪见上一面。”
“好啊好啊!我们去见冉姐姐!”少年清澈的双眼里毫无阴霾,他兴奋地摇了摇高佑,又期待地看向石念,“嘟嘟和高哥哥,还有念念一起去见冉姐姐!”
徐玄黑着脸看了嘟嘟和高佑一眼,在他完全称不上友善的目光下,对上他视线的嘟嘟竟然笑了起来:“大哥哥,你也想去见冉姐姐吗?”
“抱歉,他的心智只有七八岁孩童的程度,请别介意他说的话。”高佑摸了摸嘟嘟的头,对徐玄说。
“高将军,这是来救我们的人吗?”房间里其他被囚的人小心翼翼地插话进来。
高佑刚要开口,监狱外忽然吵了起来,人们惊慌的呼喊、奔跑声以及婴孩的哭声,突然之间让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活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全思娜忐忑不安地看向众人。
石念神色一敛转身就向外走,徐玄看了一眼石念,转头对房间里的人说:“从门口昏迷的士兵身上拿到武器后,所有人都到天台来。”
空旷无人的天台上,石念面沉如水地看着远方的城墙,在石念的眼里,海量身穿统一服装的士兵淹没了城墙上的废都士兵,在穿着坚硬盔甲、拿着锋利制式武器的联邦士兵面前,废都士兵毫无抵抗之力地被结束生命。
在联邦士兵单方面的屠杀下,鲜红的血液已经染红了城墙,被联邦士兵推下的尸体在城墙下堆起了一座小山。最先登上城墙的联邦士兵打开了城门,城外的联邦大军立即如蝗虫般涌入。
星海联邦和废都之间六十九年如履薄冰的和平,终于在今天被鲜血打破了。
“怎么会……那是东区的城门—”身后赶来的众人也看见了远方城墙上的惨烈景象,虽然他们没有石念看得那么清楚,但联邦士兵身上那统一的军服和浴血的城墙却足够他们理解事态了。
“城墙上有那么多的士兵,怎么还是这么快就被破防了?”徐玄站在石念身边,面色凝重地说道。他转过头想要问石念接下来的打算,却看见她直直地望着城墙上的厮杀,神色间难掩一种已经知道结局的悲哀。徐玄觉得事情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石念显然知道事实的真相,徐玄正要问她,她已经转身看向因为腿脚不便最后一个抵达天台的高佑。
“现在我们能够调动的士兵有多少?”眨眼间,石念已经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
“直属龙穴的精英四营里有两营已经投靠了冉靖琪,言凰不在,我们调动不了朱雀营,剩下的只有我的玄武营可以调动,但是人数恐怕不足以和联邦大军对抗。”高佑说。
“如果……如果龙神还在就好了……”被救出来的龙穴成员里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让一直云淡风轻的高佑突然冷了脸色:“许霆与!”
被高佑叫到的人一脸讪讪的表情。
“现在与其等待不知生死的龙神出现拯救你们,还不如想办法自救。”徐玄明白现在恐怕问不出什么,他暂时放下疑问,将注意力转到眼前的危机上来,“既然我们还有一个营的士兵,说放弃未免为时过早。”
“你有什么办法?”高佑问。
对这个看似和石念关系不浅的人,徐玄没什么好脸色,他冷冷地瞥了高佑一眼,再次看向石念:“如果你不想弃城,那就只剩下驱狼斗虎的选择。我们至少还有一个营的兵力,等到冉靖琪的军队消耗了联邦士兵的士气和兵力后,我们再看情况出兵,如果中途言凰回来了,退敌的把握就更大了。”
徐玄的话一出,在场众人表情不一。
“高将军,你觉得可行吗?”刚刚被斥责的许霆与心动地看向高佑。
“目前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高佑看向石念,等她做最终的决定。其他人不知石念到底是什么身份,见废都的四大将军之一都要征询她的意见,不免暗中惊疑。
楼下突然传来士兵的呼喊大叫,想必是其他楼层的巡逻士兵发现了三楼的异常,他们没有时间再站下去了。石念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你们先走,我解决了这里再来和你们会合。”
“我也留下。”徐玄说。
“我有另外的事拜托你。”石念看着他,“你能替我护送他们去玄武营吗?”
“我只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徐玄面色冷峻地看着石念。
“那你应该知道,我是这里最不需要保护的人。”石念平静地直视着徐玄,“我需要的不是你的保护,而是帮助。”
这一刻,徐玄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石念的那个雷雨夜晚,她的神态平静从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像是闪耀在黑暗中的唯一光芒,轻易就俘获了他的目光。
半晌后,徐玄在石念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脸上的冷漠消融,略带无奈地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谢谢。”石念轻声说。
高佑垂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玄和高佑领着众人开始撤离,两栋建筑之间临时搭建的木板一次只能承担两人的重量,在他们紧张地渡桥时,天台的大门被猛地撞开,数量可观的巡逻士兵冲了出来。
石念转身背对徐玄,平静地朝着士兵们走了过去,她的右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在对面的嘲笑声中,她的面色依然不改,握刀的右手向下一抖,短刀倏然变成长达五尺的长刀,在强烈的阳光下,厚度仅有几毫米的长刀仿佛一条冰冷的银线。
“你……你是……”望着石念手中的长刀,士兵头子忽然露出了恐惧震惊的表情。
士兵头子的话没有说完,石念就已达到了士兵眼前,他甚至没有看见石念移动,银色的刀背就把包括他在内的这一排士兵统统击飞了。
已经进入隔壁建筑的高佑不由得停下脚步,忧虑地回头望去。
“不要停下。”走在最后的徐玄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一点没有听到身后的巨响。
高佑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转过身去,在嘟嘟的搀扶下继续往下走。
“你不担心吗?”走在徐玄身旁的全思娜忍不住小声问道。
“担心。”徐玄没有犹豫,“但是我相信她。”
几分钟后,确认徐玄他们成功撤离后,石念提高了速度,将仅剩的十几人瞬间打倒在地。
跨过地上堆叠的士兵,石念走到天台边缘,从三层楼高的地方动作轻巧敏捷地跳落到了地面上,长刀在空中的时候已经缩短,石念将它放入怀中,面无表情地向着被大军攻破的东门而去。
“龙神……救救我……”一个浑身是血的老人倒在地上,绝望地呻吟着。
“呸,你们的狗屁龙神早就死了。”联邦士兵不屑地呸了一口,又补上一刀结束了老人的生命。
倒在老人尸体旁的孙儿已经吓得连哭泣都不会,士兵举起屠刀正要挥下,一名路过的同袍赶忙拦住他:“谢将军说过四十岁以下的不杀!快走吧,晚了可就什么都分不到了!”
两人匆匆离开,只剩下小孩呆呆坐在遍地死尸的街上。
在战场最前线,废都的士兵还在苦苦支撑着,一个士兵满脸血污,却还是在大喊着:“大伙坚持住!冉将军说了马上就会有援军的!”
他的激励在充斥着恐惧和绝望的战场里不过一秒就被淹没了,只要有了第一个逃跑的人,逃跑这种行为就会成为连锁反应,短短几分钟内,废都的部队就已经溃不成军。
“哈哈哈!杀啊!”杀红了眼的联邦士兵像恶鬼一样追在逃跑的废都士兵后面收割生命。
一个逃跑的废都士兵在推搡中摔倒在地,身后的联邦士兵立即举起了大刀,废都士兵满心绝望地闭上眼,然而想象中的痛苦没有迎来,耳中却传来了如同重型机械从高楼砸落地面的惊天巨响,几乎同时,一阵暴虐的强风从他脸上狠狠刮过。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一名身材修长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如绢的黑色长发在强风中飞扬,手中一把薄如银线的长刀,以黑发女人脚下的地面为中心,层层裂纹顺着大面积塌陷的地面蔓延出去,穿过众多生死不知、倒在地面的联邦士兵。
士兵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名字,他张大嘴,喉咙滚动了几次,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念出这个名字。
忽然就被砍去了先头部队的联邦士兵们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战场的石念,其中一人颤抖地后退了一步:“龙……眠龙……”
石念握刀的右手微微一动,长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寒芒,随即她的右脚向下用力一蹬,旋风一样冲入了敌阵。银线在空中旋转起舞,从联邦士兵身体里飞扬四溅的血线则是最和谐的伴舞,数不胜数的联邦士兵连敌人的身影都没有捕捉到,就丧命在了冷酷的银线之下。
随着越来越多的惨叫声响起,联邦军队的阵线开始崩溃,石念仅凭一人之力就在敌方大军中杀出了一道缺口。局势瞬间逆转,废都士兵纷纷停下脚步,联邦士兵则开始本能地后退。石念辗转在尸山血海中,面无表情地将进入视野范围的所有敌人一刀毙命,冷酷得如同一个专为战争而生的杀虐机器。吊坠在她快速移动的时候从衣领里露了出来,赤红的宝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暗淡不堪。
趁石念转身背对的时候,一个联邦士兵大着胆子举刀砍向了她的后背,一把粗犷的黑灰色巨尺在他得手之前打飞了他,数十名在他周围的联邦士兵和他一起远远飞出几十米后才砸到了地上。
“看不出你们废都好东西不少,兵器库里随便捡一件也还算合手。”一看就重量惊人的巨尺在徐玄手里好像一把空心的玩具,他如臂使指地挥了挥巨尺,抬起冰冷的目光睨着周围的联邦士兵,“就凭你们这些杂碎也敢动我的女人?”
话音未落,徐玄猛地抬起巨尺从一排联邦士兵脑袋横砍而过,瞬息之间,十几个联邦士兵就血肉模糊地倒了下去。石念看了他一眼,再次加入了战斗。有了徐玄的加入,石念更是毫无顾忌,两人互相保护着对方的后背,在敌军之中自由来去,如入无人之境!石念的攻势疾如旋踵,徐玄的攻击锐不可当,两人会合后战力大增,隐有横扫千军的气势。
吓破了胆的联邦士兵终于开始溃逃,石念的身后响起了喜极而泣的欢呼:“龙神!是龙神回来了!”
石念从围聚起来的废都士兵里找到冉靖琪的副官宋瑞光,她一个闪身出现在宋瑞光面前:“冉靖琪在哪儿?”
宋瑞光呆愣片刻后突然朝着她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我们将军吧,她没有背叛废都!将军都是为了—”
“我知道。”石念打断了宋瑞光的话,再次面无表情地问了一遍,“她在哪儿?”
从宋瑞光的口中得知冉靖琪的所在后,石念看向徐玄,不需要多言,徐玄朝她露出傲睨自若的微笑:“去吧,这里有我。”
距离废都城墙数公里以外的地方,四辆大容量的装载车停在了一间半掩埋在黄沙中的废墟建筑门前,四十名身穿联邦军服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遍布蛛网的建筑中央堆着数不胜数的箱子,士兵们先是在仓库里巡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埋伏后,为首的士兵才拿出通讯器联络了上级:“将军,仓库安全已确认。”
几分钟后,一个身形瘦高、穿戴将军规制军服的年轻男人在士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众多箱子,开口道:“开箱吧,大家注意安全。”
第一个箱子被士兵小心地打开了,里面是满满的一箱能量石,颜色黝黑,品质极好。接下来打开的箱子都是如此,等到近乎全部的箱子都被检查完毕时,炫目的阳光突然从头顶倾泻而下。
近百条绳索从被开了天窗的天花板上抛下。
“敌袭!聚拢!”男人沉下脸来,立即发令道。
近百名废都士兵借助绳索轻巧降到了地面,瞬间包围了聚在箱子前的联邦众人。一名身材高挑瘦削的短发女人走了出来,她的五官分明,轮廓清晰锐利,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利落的英气。
她看着被包围起来的年轻男人,冷冷地道:“谢将军,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四】
谢将军面沉如水地看着冉靖琪:“冉将军是想过河拆桥?”
“就凭你有胆量和我做这个惊世骇俗的合作,留着你迟早会危害废都,何况你还是这一届联邦精神进化科的魁首—”冉靖琪面无波澜地说,“我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你的性命。”
“看来废都的人字典里没有信誉一说。”谢将军冷笑着说。
“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和废都、废都里的其他人无关。”冉靖琪沉下脸色。
“我很佩服你的魄力,不仅能想到利用敌军来削弱自己领地内超出负荷的人口,而且为了将污名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竟然还不惜做出篡权夺位的假象。”谢将军眯眼审视着冉靖琪,“我很好奇你们废都的那位隐形首领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魅力,让你这样的奇才为他甘心卖命?”
“你不配知道。”冉靖琪轻蔑地笑道,“如果谢将军愿意弃暗投明,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将军讽刺地大笑起来:“投靠你们废都?连自己的人民都养不起的势力,有什么资本邀请我投靠你们?反倒是冉将军你,真的不考虑接受联邦的橄榄枝吗?不论是物资的丰厚还是国力的强盛,联邦都是三大势力之首,冉将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对我而言,有比物质更高、比生命更重的东西,想必谢将军是不会理解的。”冉靖琪说。
谢将军沉着地扫了一眼冉靖琪身后的士兵,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坚定不移的某种绝意。他隐有怜悯的复杂目光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早就听说冉将军在废都极得军心,现在看来的确不假,但是仅凭这些人就想要杀我,冉将军是否有些异想天开?”
“杀你而已,足够了。”冉靖琪轻轻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剑,剑身灰黑古朴,泛着冰冷的寒光,不像是常见的金属材料所造,但是一看就不似凡品。
“狂妄自大。”谢将军冷笑一声,厉声下令道,“杀!”
虽然人数上稍显弱势,但是联邦士兵的装备明显精良过废都士兵许多,大多数联邦士兵被包围后都没有慌乱,反而嘲讽地看着废都士兵身上良莠不齐的装备,谢将军下令后,他们立即气势汹汹地提刀冲向了包围圈。就在这时,情况突变,谢将军看见他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一支突然出现的金属弩箭夹杂着厉风径直向着谢将军而去!当的一声,金属弩箭被击落在地,谢将军则提着刀后退几步,因为强烈的眩晕和无力而单膝跪倒在了地上。
“冉靖琪,你做了什么手脚?!”谢将军怒视着她。
“你果然不是谢时来。”冉靖琪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看着他,“真正的谢时来在哪儿?”
“想从我嘴里得到将军的消息,你死了这条心吧。”假扮谢时来的男人冷声说。
“无所谓,我也不是一定要亲手杀他。”
冉靖琪抽出腰间悬挂的长剑朝瘫倒在地的男人走去,其他的士兵则抽出武器,各自朝离得最近的联邦士兵而去。
明明危在旦夕,男人却依然丝毫恐惧也没有,虽然他连跪立都无法保持,无力地跌倒在地上,但他竟然还能够笑得出来:“冉将军以为拿了我们将军的项上人头就可以获得一线生机吗?”
“从做出这个决定起,我就没有想过继续苟活下去。”
冉靖琪举起长剑的瞬间,接二连三的滚烫子弹穿透了她的身体,突然响起的枪声在空旷的建筑内久久回荡。数秒后,枪声停止,冉靖琪砰地跪了下去,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嘴里喷涌而出。
在她四周,所有废都士兵都已倒下,一个离冉靖琪最近的士兵死状最为凄惨,打中额头的子弹直接掀飞了他三分之一的头盖骨,他脸上的表情依然还停留在死前最后一秒听见枪声的惊诧上。
“唉,这就谢幕了?这个表演我只能给你两分。”一个与此情此景极为不符的轻快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将军!”倒在地上的男人激动地喊出了声。
“刘秉啊刘秉,开箱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戴个口罩,这下栽了吧?”
“是属下疏忽了……”刘秉羞愧地说。
冉靖琪将全身的重量都撑在深深插入地面的长剑上才没有倒下,她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建筑大门外逆光走入,数十名握着火枪的士兵围绕在他身边。
“我还在想如果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要怎么办呢,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一双咖啡色的高筒军靴在她两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来人蹲下身体和她平视,正是谢时来。他面带笑容,眼里却毫无笑意:“这是你唯一没有让我失望的地方。”
冉靖琪毫无怯意,朝谢时来挑衅地笑了:“谢将军真是王八习性,我都这样了……还不放心吗?”
“我从来不出尔反尔,除非对方先背弃承诺。”谢时来扬起嘴角,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说道,“我一直想去传说中的罪恶之都参观参观,听说里面的古神遗址多得数不胜数,名景点龙穴肯定要去,说不定还能带一个龙神作为土特产回去—”
“你放屁!”一直以来都保持平静的冉靖琪突然放开剑身向着谢时来扑去,后者敏捷地一个起身加后退,冉靖琪狠狠摔在了地上,溅起地上一片血花。
谢时来微笑着重新在冉靖琪面前蹲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龙神和你什么关系?”
“有本事你就试试……”冉靖琪笑了,“你破的城门,是我让你破的;你杀的人……是我准备好了让你杀的。你以为我没有准备后手吗?只要你们联邦狗敢踏进不该去的地方一步……我就能让你们有来无回!”
谢时来脚一抬,踩住冉靖琪鲜血淋漓的手,笑着说道:“别跟我剧透,让我保留一点新鲜感。”
他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把手枪,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冉靖琪的眉心。
“报告将军!”一名士兵忽然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前线传来紧急线报,说眠龙正朝着这里而来!”
谢时来猛地站了起来,他扔下地上的冉靖琪,朝士兵大步走了过去:“确定是眠龙吗?肯定没有错?”
“仅凭一人之力就阻挡了大军的推进,还有那把标志性的特殊长刀,绝对错不了……在眠龙之后又出现了一名和她不相上下的年轻男人,已经有人认出来,他就是在联邦生死不明的徐玄。”士兵忐忑不安地说,“我军的前线已经崩溃,眠龙又向着这里而来……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将军,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倒在地上的刘秉焦急地催促道。
听闻眠龙出现了,所有人都表露出了程度不一的不安和恐惧,唯独谢时来神色怡然,面露期待:“走什么走,这可是和都市传说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走了我岂不是傻子?”
刘秉嘴里发苦,心想将军你不走才是个傻子啊!
石念踏进建筑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冉靖琪,她脚步一顿,接着才缓缓走了过去。
石念听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子弹上膛声,以及枪手们如临大敌的激烈心跳声,在危机四伏、一触即发的建筑中,一个平静和缓的心跳声特别突出。石念谁都没看,对谁都没有兴趣,她将室内其他人视若无物,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已经气若游丝的冉靖琪抱了起来。
在她抱着冉靖琪转身向外走去的时候,一个男人轻闲愉快地说话了:“你就这么放心我不会杀你?”
“你不敢。”没有回头的石念面无表情,就连声音也像是缀满冰碴儿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分散在门口的枪手保持着瞄准石念的姿势,突然上前了一步。
石念停下脚步,终于转身看向悠闲地坐在箱子上的年轻男人。他穿着联邦军队的制服,翘着嘴角,正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因为你知道火器奈何不了我。”石念面色冰冷地看着他,“你杀不了我,却担心我会杀了你,所以你留了冉靖琪一命。”
“没错。”年轻男人微微一笑,“我杀不了你,杀死她总还是可以的。”
“如果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你要怎么办?”石念冷冷地看着他。
“我也很吃惊,没想到铁石心肠、杀人不眨眼的废都保护神竟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护背叛自己的人,而不是杀死我这个敌军将领,为枉死的废都居民报仇雪恨。”
“你没想过自己会赢?”
“赌博总有输赢,输了也不过一死。”年轻男人扬起嘴角,深邃漆黑的眸子中闪着狡黠的神采,“只是有关赌博,我从未输过。”
“凡事总有第一次。”石念的声音同她的神色一样冷得可怕,狭长的眸子里闪着不加掩饰的杀意,“如果她死了,我要你陪葬。”
石念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挡在门口的枪手们被她的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地后退。
“距离你最后一次出现的废都围攻战已经过去七十五年时间,为什么你没有丝毫衰老?”在她身后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根据联邦已有的情报,你同时拥有速度和力量上的进化,从不畏刀枪上看,你的肉体强化应该不只是副进化那么简单,拥有三大让人艳羡的主进化,现在又多了一个疑似长生不老的身体……”
谢时来话未说完,石念已经抱着冉靖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建筑,他轻轻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废都的龙神……你真是让我越来越好奇了。”
火器组的组长走了过来,作为副将的刘秉被搬去车上休息后,这个组长就成了在场众人里谢时来以下的第二人。
“将军,刘副将带来的力量进化者们依然不能动弹,眠龙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到这里,是不是让其他兄弟们先把箱子搬到车上?”
“冉靖琪留给你的,你也敢随便收下?”谢时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些年来她智勇双全的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
“将军,能量石只是冉靖琪用来引诱我们踏入埋伏的道具,在这之前她应该以为这场埋伏万无一失,想来不会在能量石上做手脚吧?”组长说,“况且刚刚刘副将也全部检查过了,如果再检查一遍,恐怕时间上……”
“错了,不是全部。”谢时来说,“倒数第二排靠左还剩三个箱子没有检查冉靖琪就出现了,这不是巧合。”
组长立即往谢时来说的方向看去,箱子的确有,但他实在记不起刘秉他们到底有没有开过这几个箱子。
“你以为能量石只是诱饵,冉靖琪才是主角吗?”谢时来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恰恰相反,冉靖琪才是一个吸引我们注意力的诱饵,她不惜以自爆来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目的就是为了把这其中一个箱子送进军营去。”
“从营地调几个能够分辨机关炸药的人过来。”谢时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向着门口走去,“我累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刘秉吧……给他找个轮椅,我相信他能身残志坚地完成工作。”
在毒辣的烈日下,沙漠里的一切都在闪着滚烫的白光。一辆越野车风驰电掣地行驶在荒漠上,表盘上的时速已经飙到了最高,石念依然浑然不知似的踩着油门。
“是……你……吗?”后座上突然传来了模糊不清的微弱声音。石念紧紧握住方向盘,用和平常无异的声音说道:“是我,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
“是吗?”冉靖琪的声音异常平静,“外面……天黑了吗?”
石念抿紧双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道:“是啊。”
“太……太黑了……我……看不到……你……”逆涌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口鼻,她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力喘息许久,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向着石念的方向颤抖地伸出一只染满血迹的手,“我能握着你的手吗?”
石念松开方向盘上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冉靖琪冰冷的手,石念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冉靖琪难听地笑了几声,她的笑声只起了个开头,马上就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咳嗽声。
“这是你第二次握住我的手……你还记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你二次进化的那晚。”
“是啊……大家都说我挺不过去了……虽然我睁不开眼……但是我知道,你握着我的手……握了一天一夜。那个时候我就想,不论多么痛苦……我一定会挺下去的,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因为你还在等我,你相信我……我不能让你失望……”冉靖琪的声音颤抖起来,本就模糊的声音更加模糊不清了,“一眨眼……遇见你……都十九年了……小的时候,家里只有爷爷……他总是对我说,是龙神保护了这个家,保护了废都,保护了所有人……因为龙神,我们才能一天天活下去……”
“大家都把你当作神来崇拜……但是这样太可怜了……你是人,不是真的神啊……所以我下定决心,我要保护龙神,我要成为龙神的守护神……我要保护这个没有人守护的人……”
冉靖琪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不咳了,握着石念的手指也渐渐无力地松开了。石念代替冉靖琪,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别说了,保存体力,还有一会儿……马上就到医院了。”
没有尽头的沙漠上,风依然在呜咽着,地平线上废都的城墙,像是永远也抵达不了的天涯海角。
“越活……越回去了……以前我什么都……不怕……”冉靖琪的声音颤抖着,“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怕的……可是现在,我好怕……我怕我走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十九年了……接下来,你还会经历多少个十九年呢……我……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了……对……不起……”
感受到冉靖琪越来越慢、几近平息的心跳,石念立即停车,从后座把浑身是血的冉靖琪抱了出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石念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办法救你。”
冉靖琪涣散的目光直直地望着石念的方向,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石念听见她微弱的声音:“你也……别怕……”朝着石念身后的沙漠,她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一个仿佛一碰就碎的微笑,“到了风中……我……依然会守护你的……石念……姐姐……”
【五】
东门惨案已经过去两天,联邦的大军也已撤走,因为销声匿迹六十九年的龙神再度出现,废都的居民很快从惊弓之鸟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人一旦冷静下来,就很容易注意到先前忽略的一些问题,比如,为何早不来晚不来,龙穴偏偏会在联邦大军来袭的前一晚临时召回东门城防士兵的武器进行检修?为何城破后,联邦大军对城内的青年儿童会多有留手,死去的大多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
外界愈演愈烈的猜测没有影响到石念分毫。从她抱着停止心跳的冉靖琪走进龙穴的时候起,外界的一切就和她隔离开了。她无动于衷地听着嘟嘟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无动于衷地看着面露悲色的廖阳接过她手上的身体,无动于衷地迎着高佑哀痛的目光。
在心跳已经停止的情况下,原本应该尽快火化,但是石念却一意孤行地将冉靖琪的遗体放在了紧急改造出来的一间低温房间里。石念守在冉靖琪的遗体旁,握着她已经僵硬的手,等着一个渺茫的奇迹。
特制隔温的门扉打开后又关闭,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了石念身旁的椅子上。
“出去。”石念淡淡地说。
“我不是来劝你的。”徐玄说,“我陪你等。”
房间又静了下来。静谧之中的时间流逝得极快,窗外照入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由床榻移到了地面,冉靖琪的尸身静静地躺在床上,恐怖的黑色血管爬满她的身体,即使死后也没有消去。
徐玄没有问她冉靖琪已经是二次进化者,为什么还会出现黑色血管,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能明言的秘密,徐玄有,她也有。
“我以为我能救她。”石念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独自呢喃,“我以为奇迹还会出现一次。”
徐玄想起了上次的死里逃生,大概猜到她说的奇迹指的就是自己,但是对她使用的方法,他至今还是一头雾水。
“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都没有得到回答,徐玄换了个问题,“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她的爷爷曾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她的父亲为了废都战死,母亲在生她时难产去世。”石念望着窗外,脸上先是浮出怀念的神色,后又陷入黯然,“她的爷爷去世后,她无处可去,我把她留了下来……我不该留下她的。”
“冉靖琪并不后悔跟着你,如果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和你相遇。”
“她已经死了。”
“可是直到呼吸停止的最后一刻,她都还在笑。”石念冰冷的手背覆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她抬起头来,撞上徐玄认真的眸子,“她很幸福。”
石念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怔,片刻后她站了起来,他的手自然也就落了下去。
石念看着徐玄,脸上的表情转为冷漠:“谢谢你陪我说话,但是以后—”石念看着他说道,“还是和我保持距离吧。”
石念转身向门口走去。
“给我一个理由。”徐玄不辨喜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会死。”石念停下脚步,半晌后才开口,她没有回头,平铺直叙的声音里透着冷寂和笃定,“就像冉靖琪一样。”
石念离开后,徐玄依然坐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望着冉靖琪的尸体,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心里却在深思石念走前说的那句话。
她认为冉靖琪是因为接近她才死的?
冉靖琪的火化时间定在了第二天傍晚。为了防止外东区的受害者们发生暴乱,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在下午六点的时候,两辆从龙穴开出的越野车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安安静静地开出了废都。
曾经名震一时、人心所向的废都最强者,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连火葬都只能偷偷摸摸进行,最后一面也只有几个生前的好友才能相见。
嘟嘟抽泣着跟在廖阳身后,亦步亦趋地看着他将冉靖琪的遗体放上柴堆。高佑点燃火把,慢慢走到石念面前将火把交付给她。
石念走到柴堆前,火把逐渐倾斜,却始终没有松开。
三天了,就算石念再怎么想欺骗自己,冉靖琪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她的面孔已经僵硬、肤色灰白,离石念记忆中的样子越来越远。石念知道这不是结束,随着这把火下去,她还会走得更远,再也触摸不到。
“我向你保证,我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石念几不可闻地说道,正要扔下火把,突然停下动作抬头朝沙漠之中看去。
一个遥远的人影正向这里慢慢走来。廖阳的右手正要摸向腰间的武器,石念开口说道:“是自己人。”
在其他人刚刚能够看出言凰的大致面貌时,石念已经看清了她不太自然的上身动作。石念眉头一皱,将火把递交给高佑后立即前去接应。赶到言凰面前后,石念发现她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似乎不只是受伤这么简单。
“你的肩怎么了?”石念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中了一枪,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言凰不怎么在意地说,“我给冉靖琪带了上路的祭品。”
言凰走到柴堆前,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布袋,从里面抖出十几个大小不同的人耳。
此前与言凰并不认识的廖阳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嘟嘟则惊恐地躲到了高佑的身后,高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什么,他依然摇着头不肯出来。
“这些全是从当日射杀冉靖琪的枪手脑袋上割下来的东西。”言凰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如果不是那个将军胆小如鼠,早有防备,我一定能将他的头也一并带回来,以告冉靖琪的在天之灵。”
“冉靖琪是不是假政变我不关心……但是,要杀她也必须是我,轮不到星海联邦的人来动手。”言凰面露阴狠。
石念沉默不语。
言凰弯下腰,一言不发地看着柴堆上容貌已经微微变形的人,神色变得复杂,半晌后直起身,不带感情地说道:“送她走吧。”
石念重新从高佑手里接过火把,最后看了冉靖琪一眼,投出火把,洒了汽油的柴堆立即蹿起高耸的火焰,将冉靖琪的遗体完全包裹起来。
所有人都注视着噼里啪啦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充满了肃穆的气息,嘟嘟又低低地抽泣起来,虽然他智商低下,但是依然能够理解“死”这个字代表的意思。他知道这个人永远离开他了,不会再醒来,不会再和他说话,不会再督促他每天习武,不会检查他的功课,不会再责备他,同样,也不会再伸手抚摸他的头,微笑着说做得好了,这样的人,永远地离开了。
火焰直到月亮初上才熄灭,按照冉靖琪生前留在自宅的遗书,石念任她的骨灰被沙漠上终年游弋的风给卷走。在皎洁的弯月下,冉靖琪的骨灰越飞越高,最终和沙漠融为了一体,再也分辨不清。
待骨灰全被吹走后,言凰才侧眼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廖阳:“你是谁?”
廖阳看了一眼高佑,高佑站出来为两人互相介绍道:“这是白虎营的少校廖阳,和冉靖琪生前是好友。廖阳,这位是朱雀营的将军,言凰。”
“言将军,久仰了。”廖阳不咸不淡地笑着对言凰问了句好。言凰冷淡地点了点头。
回城的时候,石念让高佑坐自己的车。
“城里情况怎么样了?”石念问道。
“还算稳定,因为这次战争削减了大量人口,我们的粮食缺口得以稍微缓解,至少能够再维持五年的安定。”高佑说。
冉靖琪用生命给废都换来了一个五年。废都原本就是建立在城市废墟上的城市,可以耕种的土地和人口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五年后,如果找不到别的出路,废都依然会走向毁灭。
“高佑,我有几件事交给你办。”石念说,“第一,从明天开始废都停止接收一切流民;第二,叛变的青龙将军和白虎将军论罪处置;第三,三天后在四大精英营中公开选拔新的将军填补空缺,由第一名接替冉靖琪的位置,出任大将军。最后一件事,新一任的首领选拔开始了吗?”
“还未开始。”
“不用选拔了,这一任的首领就由你出任。”
高佑平静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被打破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叹息般应了一声。
两辆车相继开进龙穴,原身是废弃别墅群的龙穴在白天显得阴森沧桑,到了夜晚反而因为每栋房子里明亮的灯光而温馨了起来。因为守着能量石矿山,废都里的各种机器都很普及,不像星海联邦通个电还要精打细算掐着时间。
“有问题就来向我汇报,今后我会常驻龙穴。”下车后,石念淡淡地看了高佑一眼。
“是。”高佑恭敬地垂下头。
石念和言凰一齐走向栖龙阁。
位于龙穴中央的栖龙阁一向是龙穴的禁地,只有废都首领和几位将军才能进入。石念和言凰常年奔波在外,住在栖龙阁的时间很少,全靠高佑每天派人清洁才不至于变得蛛网重重。
阁内空荡寂寥,偌大的空间里连一张能够入座的座椅也没有。
两人走进空荡荡的大厅后,言凰面色冷硬地就要径直上楼,石念开口了:“到我房间来。”
言凰脚步顿了一下,板着脸转身又跟着石念进了一楼石念的房间。她的房间和大厅一样,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外就没了其他的家具。石念让言凰坐在床上,自己从床下拿出了一个药箱。石念解开言凰缠在肩膀上的脏布条,熟练地给她清洁,然后上药。
石念失去了记忆,在沙漠中醒来时昏迷的言凰就在身边,她和自己一样,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言凰没有石念受伤后极速愈合的能力,也不需要血石来维持力量,力量虽不及石念却也远超常人,最重要的是,言凰和石念一样不会随着时间老去,在石念醒后漫长的时光中,是言凰陪她渡过众多难关。为了帮石念寻找血石,言凰几次深入龙潭虎穴落得一身伤痕无数,她对自己的身体随意至极,如果石念不为她处理,她根本不会理会伤口,最多也就只会像现在这样从衣服上撕一条布条下来随意缠起就算了事。
“你不打算等了?”言凰忽然开口,“寻找血石的事要怎么办?”
“废都刚定,人心惶惶,我不能在这时候离开。”石念拿起蘸了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言凰凝结着血块的创口,酒精碰到伤口应该会疼痛非常,但言凰没有一丝异色,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那么血石怎么办?你以为废都的这些人是真的需要你吗?”言凰的情绪激动起来,肩膀上的伤口开始沁出新的血滴,“他们需要的只是龙神!如果你没了血石,渐渐衰弱,他们还会像今天这样拥戴你吗?!”
“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谢谢你,言凰。”石念停下擦药的动作,抬起眼笔直地看着言凰,“这是为你建立的家园,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它。”
言凰紧绷起来的肩膀渐渐放松下去,她的脸上除怀念以外还露出了一抹复杂的悲哀之色。
“我以为你都忘了。”言凰低声说。
“我永远不会忘。”石念说,“你想要一个可以随时回去的地方,这就是我建立废都的初衷。”
“那个时候没有冉鸿彦,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你……我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我们永远停留在原地,不去管外界的纷纷扰扰,这样我们之间就永远不会变。”言凰的脸上露出一丝惶然,“可是尽管你不说,心里装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又回到了最初,只剩下孤孤单单一个人。”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会是孤单一个人。”石念为她缠好新的绷带。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在我身边吗?”言凰站起身来,看着她问道。
“对。”
言凰闻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扫去了脸上所有的阴郁。她转身朝门外走去,石念忽然叫住她:“当年你为什么要把冉靖琪带到我面前?”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冉靖琪去世,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突然有些不解而已。”石念将用过的药瓶一个个收好重新放回药箱,“没想到你会替那么厌恶的冉鸿彦办事。”
“是他没脸见你,只能求到我面前来。”言凰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冉鸿彦和他一家自杀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没有在意当年的事。”石念轻声说。
“可是我在意。”
言凰冷声说完,转身走出了石念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