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婆说,三伏天热死狗。

为什么说“三伏天热死狗”呢?舅舅高中毕业,他总认为自己的肚子里有些墨水。所以,有一次他竟像一个大学教授似的,对我诲人不倦、侃侃而谈地说,狗这种动物和别的动物不一样,身上没有汗腺,它只能通过舌头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方分泌汗腺,和散发全身的热量。所以说,三伏天里的狗,个个都热得只能是张开嘴巴,“哈哧哈哧”不停地喘着粗气,一副典型的苟延残喘的可怜相。

我觉得舅舅说出来的这些有些显得高深莫测的话,可能还是有些道理的。我可绝对不是看他是我的亲娘舅舅,所以才毫无原则地认同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就“有些道理”,我真的是觉得舅舅说出来的这些话,的确不像是一个彻头彻尾,无知而显自负的农村人,每每不说则己,一说就“潮”、就“二”的那种感觉。让你听后总会觉得还有是些知识成分和些微的可信度。

舅舅毕竟念过两年高中,不承认人家有一定的知识水准可是不行的。光我知道,舅舅在一个假期中,竟将《十万个为什么》那套书,一连看了三遍。这绝不是我对我这个亲娘舅太偏信和太偏爱,他在我心中,绝对是一个别人不可取代的偶像,我真的在心里对舅舅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信以为真的。你看:“汗腺”、“热量”等等这类既文化又现代,且显得深奥不已的词儿,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随意就能说出口的吗?那可绝对是文化水平和阅读修养积累的体现。要不然舅舅这么年轻,怎么就一下子当上了,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呢。

其实,三伏天里的人也同样怕热,特别是每些辛苦劳作在烈日之下,大田里的农民们。不过作为人总是有些抗暑的办法,要不然怎么总说“人定胜天”呢。人绝不会像狗似的被热得无可奈何,只好像狗一样张开大嘴,也一个个地躲在大树的荫凉下,伸长舌头,“哈哧哈哧”,弄出一副怪吓人的样子,在那儿干喘。这只能是“大明白”们的顺嘴胡诌和另类的夸张而已。

我和狗剩子、愣子、锁柱、石头,刚刚在“哈大”道东侧的小汤河里洗完澡,都觉得有些累了,便一个个毫无顾忌地光着屁股,像一条条村子里不廉耻的土狗似的,东倒西歪状地趴在“哈大”道旁的大杨树下的荫凉里乘凉休息。

狗剩子眨了眨他窄窄额头下那双,总是没事找事“穷精神”的小眼睛,抬头望了一眼,此时在炙热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宽敞和寂静的“哈大”道公路道面,一脸炫耀和自毫地对我们几个高昂着一颗水漉漉的头,显得不无得意地说:“咱韩家屯大队东边这条大道为啥叫‘哈大’道和叫‘哈大’公路呢?知道不?是因为这条大道的南边一直通往大连,北头一直通向哈尔滨。所以这条道才叫‘哈大’道和‘哈大’公路。知道不?听说这条路在咱全东北这疙瘩都老有名了!”

我和愣子他们几个故意从视线中撇开狗剩子,相互显得无聊地望上一眼,然后,我们几个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呈现和流露出一种叫做不屑和蔑视的东西,那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了:你狗剩子眨着一双小眼睛、高昂着头颅,明显带有炫耀成分和卖弄目的,所说出来的这些我们几个,不仅在心中都知晓和了解,甚至比你狗剩子知晓和了解得更早和更多呢。狗剩子你显摆个啥,卖弄个啥?知不知道班门弄斧那个典故?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羞耻”二字!

勿庸置疑,狗剩子刚才对我们几个所说的那些,关于“哈大”道的事情,其实我们几个在心里老早就知道个一清二楚。因为这条作为全东北乃至全国闻名的大公道,在修建它有时候,作为这条路周边城乡村镇的人们,都不分春夏秋冬地参加了它的建设,直至通车。

外婆家就住在这条远近闻名的“哈大”道西侧路口,那个叫做韩家屯大队的村子里。作为一个五脏俱全、独立成屯的韩家屯大队,按照传统和惯例,每一个自然村屯,都是当地这一方水土上,一个拿得出手的门面之地,同时,它更是一级名正言顺的基层政府领导下的自然村屯组织所在地。所以,韩家屯大队在历史前进的发展与沿革中,就有了一个个别名和另外的诸多称谓:韩家屯—韩家堡子—韩家屯村——韩家屯大队。叫韩家屯大队时,便应运而生地有了韩家屯大队革命委员会。

那是一个“红色”和“革命”的年代,更是一个“激情”伴随“多事”的年代。

韩家屯大队在时代的风雨中,像一条起伏而行的小舟,任由时代风雨波涛的颠簸与荡涤,任性而自觉地翻过一页页自己的日历,率真而固执地守望着脚下这片,广袤而深情土地上的春夏与秋冬。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各造反派组织之间,每天都在“夺权”和“誓死捍卫”中,流血拼杀。他们要夺的是“正在走的走资派”的权;他们要“誓死捍卫”的是,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一伙人,制定出的所谓正确无比的“方针和路线”。在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文攻武卫”口号的煸动下,城里的武斗一天天的升级了。在“文攻武卫”的声声呐喊中,原来还是一个车间里生产的工人阶级兄弟,转眼之间便变成了誓不两立的两派或几派间的冤家和对头。他们不分白天和夜晚,口号声声,刀枪对峙。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里,汽车呼啸,警笛颤心;刀光闪闪,枪声阵阵。处处都笼罩在一片新型的白色恐怖之中。

我和父母姐弟生活着的那座闻名全国的东北钢都,也毫不例外地沦为,“文攻武卫”口号下的武斗重灾区。

担惊受怕的妈妈,把在几个姐弟兄妹中显得比较淘气和惹事的我,送到了“哈大”道西侧那片,常年长有玉米、高粮和有一条,沿“哈大”公路东侧蜿蜒而流,叫做“小汤河”的那湾清澈河流对面而居的,韩家屯大队的外婆家。

其实,对于这个叫作韩家屯大队的这个村子,在我的记忆之中,一点儿也不显得陌生。真的,因为在我还在襁褓时,妈妈就曾多次抱着我,来到这个有外婆的亲昵,和有舅舅疼爱的“姥家”了。尽管村路坎坷不平,尽管四季之中不都是风调雨顺的每个时节,但是记忆之中和感觉深处,真的是令人情愫隽永,回忆温馨。那是一个天高地阔、季节分明,人与人以及与大自然之间,都会让人感觉到十分亲切与和谐,都会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暧与眷念。那是祖国母亲宽广博大胸怀上,那片宽阔大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