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育才学园

先父一生心力,放在办新学上;从晚清到一九五〇年,那六十多年中,先先后后,学生人数,总在三千人以上;这三千多人,就是四边五六十里中的年轻人。他生前那二十五年中,亲炙他的教训的也有一千多人。他的弟子之中,他究竟期望谁来继承他的衣钵呢?到了后来,究竟谁在继承他的事业呢?先兄聚德,一心一意要想做大企业家,完全失败了;连做乡绅,也不及陈福熙,既不能为恶,也不敢为善。我呢,看起来是先父的儿子,实在是先父的叛逆,我是反孔孟,反程朱,反礼教的属于五四运动时代的人;最主要的是时代太伟大了,社会环境变动得太快了,尤其是在先父逝世后这二十五年中。先父生前,从我们家乡到杭州去,还是属于帆船的时代,到了他死后第五年,杭江路(后来的浙赣路东段),已经通车了;先兄聚德铺成浦钟路,进入汽车时代了。我们回看那一段时期的浙东社会,仿佛看了一部西部影片。

似乎,我应该说一说,邻村塔山脚王家幼子王位诚,他是我的至亲,也是先父的最器重的入室弟子。他有一回奉命到龙泉浙东去工作,中了山谷间瘴气,患了重病,势甚危殆。先父星夜伴着王家长兄,同到龙泉去,一路夜不安枕,食不甘味,比对自己儿女还关切些。位诚原是王家所宠爱的幼子,他进金华中学第二年,受着爱国狂潮的激动,一心一意,要到杭州进陆军小学(清末宣统元年)。辛亥革命后,他毕了业,又到保定进了军官学校。这在王家,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王家老父,当然不让娇儿去冒险的。先父却明以大义,认为献身也是青年人应有的气概。和位诚同一期的保定同学,如顾祝同、余汉谋、上官云相、白崇禧,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陈辞修还比他迟了一期),独有他,任了炮兵团长以后,便带了一笔财富回到家乡,置田园,享福养老去了。顾将军在上饶主一方面军务时,还和我提到过他。他的人生、社会观,几乎和先父完全相反,也真是先父所不及料的了。

我称他为王位诚,那是他晚年的名字,他在保定军校,学名“王鹏飞”,从“鹏飞”到《位诚》,也可见他的志趣的转变。照“位诚”这两个字看来,我们这位老学长,他是回到理学的路上来了,可是他走的,并不是先父的程朱理学之路,而是段正元的儒释道三家合一的路。段正元乃是四川那个天府之国的“妖道”,跟张鲁一流的人物。他们称段正元为段师尊,朔望两日,必斋戒沐浴,向师尊的玉照行跪拜礼(那时段正元尚未去世)。段正元的底细,我们一直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四川来的神秘人物,住在北京,徐州、南京、上海、杭州,每处有道德学社,仿佛他的行营。我住过他们在杭州的道德学社,场面很宏大,仿佛是一处寺院,这都是他们这些弟子所募化来的,他的弟子有男有女,就在我们乡间也有七八十人。我看过刘铁云的《老残游记》,段正元好似黄龙子一般。

有一回,我在香港碰到张大千先生,和他谈到了段正元,他们都是四川人,这才知道这位怪人的底细。段氏自幼失学,以牧牛为生,有一天,忽然有一幽灵附其身,就此得道了。(如大千所说的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左道旁门都是从四川山谷中来的。)那幽灵对他说:“你只有到北京那人文荟萃的地方去,才有出头之日。”于是,他就带了五百个小钱,从四川乞食到了北京,居然在北京生了根了;第一个信他的道,拜他为师的,乃是北洋三巨头之一的王士珍。有一回,王士珍的母亲病了,正向西山去求佛,那幽灵叫段正元去医治王母的痼疾,疾愈以后,不收王氏的酬劳,而要王氏奉段正元为师,这便是段正元成为段师尊的来由。王士珍在北洋派虽不当权,却有一部分潜势力,段正元组织了道德学社,入社的门弟子大都是北洋军人和保定军校出身的下级军官,这位教主就隐然有一份越来越大的潜势力了。据段自己说,蒋介石也是他的门弟子,他还劝过老蒋做皇帝呢!不过,他南下到南京,却望老蒋到浦口去接他,老蒋却理也不理呢!不过,他的门弟子满天下,倒是真的。杭州、上海、南京的道德学社,客厅上都挂着段师尊的照片,那是真的。“师尊”所到处,他的弟子们都要到车站去跪迎,有如西藏活佛之东来,连蒋介石也没有他那份威风呢!

王位诚家中,也供奉着段师尊的玉照,我是眼见的。他还拉了许多亲友,做段正元的信徒,也是焚香跪拜,朔望讲道如仪;他们所讲的道,大概是“一贯道”一类之道,我只看过一部《论语恒解》,那是道德学社所印行,四川双流刘沅所注,并没有什么新义。在我这个讲训诂学的人看来,真是不值一笑。段师尊到杭州那年,先父也曾随着位诚去听过一回道,一回到旅馆,便说是野狐禅,不再去听了。有一位程朱派理学家夏灵峰先生,他也曾到湖上和段氏谈过一次道,更是意见不相投的了。这位段师尊,大概懂得一点佛家密宗的教义,密室传道,乃是他的最高法门。好几位女弟子,都是斋戒沐浴,在密室传过道的。她们都像圣母玛丽亚一样,以童贞必受孕。我们也不知怎么解释才是。所有道德学社,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跟“一贯道”一样命运都给清算掉了,但在先父心意中,他的有点期望的弟子们,都给迷惑去了,实在有点不可解的。

当然,我们兄弟姊妹,都不曾进段正元的道德学社。王家老亲家母虽信了幼子位诚的话,向段正元叩了头,但位诚的长兄林森丈,就不信那些鬼话,他决不向师尊叩头,他不相信,活在世上的人会成神的。到了我们这一代,位诚的侄儿也都不相信妖道的话。有一位叫王琳的,他成为晓庄乡村教育创导者陶行知先生的信徒,主张生活与教育合一,主张农村子弟不要脱离生产,主张社会教育以改进农民生活为中心工作,这倒和先父办学三十年的一贯主张相符合了。新中国成立,先母久住南京,她看了种种设施,对我们说:“这都是你们父亲所做的社会工作呢。”

先父创办育才小学以后,结识了几位浦江城里的读书人。这句话并无语病,因为我们那一乡虽说属于浦江县,却和兰溪县贴邻,从蒋畈到横木,只有一里半路,便是兰溪县境了。和金华相去也不远,只有二十华里,便是洞井。倒是离开县城有五十华里那么远(近十多年来,浦江已改变了建置,我们南乡,划归兰溪县,东西二乡,改属义乌,北乡改属桐庐),生活习惯,也不完全相同;我们下杭州读书,便从兰溪下船,乡间商店,也向兰溪办货,决不入城。最重要的一点,我们的语言,和兰溪相近。其他三乡的土话,属于绍兴音系,和诸暨最相近。因此城里读书人,要到我们那山谷间来教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了。但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只好付之于缘分。先父二十八岁那年患了重病,十分危殆。最后到城中请了朱有德先生来诊治,这才挽救过来。于是,先父和他成为知交,他的弟弟朱宗照先生,也长于医道,却愿意到育才来教数学,这一来,便在育才生根了。他们的幼弟朱宗取隨着次兄到育才来读书,后来毕业金华中学,又在育才教了十多年书。朱氏兄弟,就和育才结了近三十年的因缘。说起来,先父对人诚恳,人缘很好,这才留住了几位好教师。

且说,清宣统元年夏天,有一晚,一位金华师范学生,也姓朱,也是城里人,突然到我们家中来借宿。他从金华动身回家,过了太阳岭,到白沙陈时,已经天黑了。村间无地可借宿,别人指引到我家中来。父先招待了他,彼此谈得很投机;朱师那一学年毕业,先父就预请他到育才来教文史。这一来,也在育才住了六七年。这件事,对我个人来说,乃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关键。在我们这么乡僻地区,要找寻儒家经典以外的知识,实在太难了。塘里壁陈家有一部石印本《百子全书》,算是奇珍异物,可是连句都断不了,只能算是装饰品,什么都不相干的。芷春师却在历史课中,在黑板抄了王船山《读通鉴论》给我们读。那时,我只有十来岁,当然接受不了这份卓越的史见;但我知道了王船山这位大学者,这是二千年来的最伟大的史学家。我们那一小圈子,吕东莱的《东莱博议》,该算是最闪眼的史论,我呢,当然不知道有金圣叹、李卓吾那些怪论名手。朱师让我跳过了“怪论”阶段,懂得王船山的历史哲学,可以和司马迁、司马光接席倾谈,该是多么重大的机遇。我到了杭州一师,单不庵师把《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的知识,和《读通鉴论》结合起来,《东莱博议》便不值一顾了。朋友们,很多是“怪论”好手,我却从看不来下去,连李宗吾的《厚黑学》在内。我是从《读通鉴论》来接受马克思的唯物史观,那是五四第二年的事,后来才知道在湖南长沙有船山学社。我离开家乡,在杭州读书,在上海做事,也在各大学讲授文史课,在历史观点上,毕竟是王船山的门徒。可惜,我已没机会和朱师来谈王船山哲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