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父梦岐先生

从我个人的生命根源来说,我永远是我父亲梦岐先生的儿子,却又永远是先父的叛徒。一个经过了几代挖泥土为活的贫农家庭,祖父永道公一生笃实和顺,委曲求全;有一年,天旱,邻村土豪霸占了水源,祖父不惜屈膝以求,先父愤然道:“我们为什么要向他哀求?”便拖着先祖回家。这便见先父的反抗压力的精神。先父之所以要在耕余读书,要参加科举考试,要背着宗谱到金华去考试,这都表现他不为环境所束缚的威武不能屈的气度。

先父从杭州应了乡试回来,接受了维新志士的变法路向;一回到家乡,便把学校办起来。在我们自己的厅堂上办育才小学,已经招来亲友们的窃笑,说先父是书呆子。而进一步,把通洲桥头的观音堂的庵中佛像拆了,办起乡村小学来,那真是犯众怒的大事。却一肩独当,居然做成了,这就使亲友由惊疑而钦佩了。先父青少年时,身体很怯弱,二十八岁那年,大病几乎死去。其后,他处在危殆境况中,总是说:“我譬如二十八岁那年死去了,怕什么!”除死无大难,这就战胜了横逆之境。看起来,先父那么一个瘦弱的身子,却有着钢铁般坚强的意志,我阅世六七十年,能如先父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子,就很少了。

有如范仲淹那样,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公而忘私的人,世人一定看作是大傻瓜。先父说了要维新,便一一做了起来。女人要放脚,儿童要受教育,革命就剪了发,事事切实去做。辛亥革命,废旧历,行新历;先父便要我们在阳历去向亲友贺年,到了旧历新年,就不让先母招呼贺年的亲友,这虽是小事,做起来,就十分别扭的。他要兴实业,就要家中人,种桑养蚕,纺纱织布,还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厂。我们在小学读书时,先父就划了一亩水田,给我们种稻、种麦、种豆,从插秧到收割,让我们一一做起来。因此,我这个书呆子,对所有田间的事,一一都熟知,我还会养蚕养蜂接桑。我一向看不起孔老夫子,因为他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人。先父虽是圣人之徒,却是要我们学农学稼,走的是许行的路子。

表面上看起来,先父是朱熹一派的信徒;朱子的《近思录》和《小学》,乃是教导我们立身处世入门功夫。但在躬行实践上,却和北方学人颜元、李塨的路子相吻合。而他那年从杭州回家,带了一部《王阳明全集》回来,他的关心社会治安,培养民间新风尚,敢作敢为的立身之道,实在和王氏相符合。这种种,正如朋友们所称道的“蒋畈精神”。这是维新志士所带来的朝气,但先父并不如康梁那样浮夸,也并不想投入政治圈子,只是一点一滴在地方自治的文化教育下功夫就是了。因此,先父的施为,颇和陶知行先生的晓庄工作相吻合呢!

先父这位圣人之徒,他只从孟子的议论中知道有所谓“异端”杨(朱)墨(翟);他从来没看过《墨子》和《庄子》《列子》之书。其实,先父一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为之,是一个墨子之徒。而我呢,却是一个老庄之徒,正是孟子所谓“异端”。到了先父晚年,扬名声于四近,一提到“蒋畈曹”,有着敬而畏之的意味。真所谓“邪不敌正”;我们那一边区,真是烟赌盗窃丛生之地;他以一手之力完全肃清掉。地方自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除恶务尽,无权无势,怎么做得到?居然做到了,乡人奉之若神明。先父逝世了,乡人都说他到某地做土地神城隍神去了;乡人都相信,只有我不信。

我的舅父,他是独生子,给外祖父母娇养惯了,吃喝玩赌吹,无所不能;先父疾恶如仇,凡是他所要禁绝戒绝的,舅父无一不染上了。可是,舅父老年时,却对我说:“四近百里以内,没有人不怕你爸爸的,只有我一个人不怕你爸爸;可是,不怕你爸爸的人,总是没出息的!”这就说了他心底的话了。要说舅父是软弱的人吗?他七十五岁那年,感怀身世决定要自杀了,如杨白劳喝下盐卤去。喝盐卤自杀,是一件极苦痛的事,他有那么大的勇气,却耐不住赌博的诱惑。这件事,对我是了解人生的一课。

先父是一个防微杜渐,而且以身作则的人。我六七岁时,旧历除夕,跟邻家女去赛“字乌”(一个钱的正面,便是字,反面便是乌;三钱在掌,谁得的字多为胜),先父便叫了回家,狠狠打了我一顿,我一生不爱赌博,和那顿教训有关。我对先父,“畏”的成分多于“敬”;他只怕孩子们玩物丧志,因此先父生平,是不让我们看社戏的。(他决想不到,我到了中年以后,倒成为地方剧曲的研究者呢!)他以坚强意志来克制种种欲念,立志成为圣人之徒,因此,我一直怕了他,不肯和他相接近。别人都以为先父只痛爱我这个孩子,我呢,却畏敬而远之。二十岁以后,我一直在上海做事,年节也很少回乡去。有一回,一位至亲到上海来看我,对我说:“你知道你爸爸怎么对我说?他说:‘别人都说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实在呢,我是养了四个女儿!’”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我。原来他是把热情的火团,用灰盖了起来,时时怀念着我们的。那年,我回乡住了一个夏天,秋初回上海去,先父一直送我们出门,送了一程又一程。其明年,先父便卧病了,病了十八个月,便逝世了。病中,我曾在床的另一头陪着他,却已补不了先前对他的疏远了。先父对先兄聚德管责得最严厉,对我次之,到了四弟,先父公务太忙,管束最松。后来,我才知道先兄的受责,有时是“挞伯禽以教成王”之意,这当然不是我们所能领会的了。不过父子之间,究竟该怎么来教育?自是一个值得研究的大问题,古有易子而教之说,也值得研究一下的。

先父是一位笃实的理学家,他对程朱学说和儒家思想的笃信,已经到达要排除佛道各派思想的程度。他要把“居敬存诚”功夫灌输到我们这一代,让理学在我们心灵中生根,其结果是失败的。但我一生对于恋爱会这么认真,也还是受了理学的影响。有一件事,我在这儿郑重说一件旧事:先父病危时,有一天,忽然要叫我母亲备一份香烛到庙中去祈祷一番,而且吩咐她不要我们知道这件事。我忽有所感:先父到了最后,对灵魂来世的事,无法安顿;这样的矛盾,颇值得体味的。于先父死后,乡间传出了他出任某处县城隍的神话,我已说过了。先父是不礼拜佛道二教的神道的,也不相信基督耶稣的,只留下了泛自然神教的观念,真要成神的话,也只有土地神可以做得的了。

在这一方面,家母倒是先父的忠实信徒,她既不烧香拜佛,也不吃素念经。我自信,我所讲的《金刚经》,比一般方丈法师高明一点,虽不能使顽石点头,却也足使凡人们恍然有所悟。上海解放以后,家母从乡间来上海,我看她十分寂寞,心绪也不十分好,想试着劝她看看《金刚经》。她却一一拒绝,说她是不信佛的。她和我一样,近于自然神教,我是走出了儒家圈子以后,走进道家思想圈子去。家母则是无意之中,闯到泛神论的世界,成为朴素的自然主义的信徒的。有一位耶稣教徒,他自以为天天关着门看《圣经》,直通基督的圣旨,他认为如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不会有所领会的。他并不知道我正走了和他相反的路。我是走了比较宗教的路,才对这一问题有所交代。我觉得各种经典之中,博大精深,莫如佛经。《新旧约》实在薄浅得很,比之佛经,连小巫都称不上。道家思想虽不及《佛经》,但圆通之处,老庄还在释迦之上。从前,我不曾注意到《可兰经》,后来看了一遍,才知道此中自有胜义,自在《新旧约》之上。我从反程朱而重复回到宋明理学、儒家思想门庭,已在中年以后,觉得孔老二毕竟见过大世面,不像耶稣在钉上十字架以前,只在小天地中翻筋斗的。比较宗教,比较哲学,使我成为虚无主义者,我想当年的释迦也一定走过同样的路子。可惜,这些话,已经没有机会来和先父反复讨论了。

当然,先父虽是启蒙时期的进步分子,但他毕竟是上一代的人物。当他病危那一时期,他和我谈到一件宗法社会的大事。我们的祖先,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洁,立下了祠规,不许外姓人继嗣的。恰好洞井叔一辈某家,没有后嗣,已经抚养郑姓的外甥来继嗣。依祠规,那是不许“上宗谱”的。因此,那家便上法庭提出控诉,按照国家法律说,这样的嗣子,应该承认的,这一场官司,先父代表宗祠任被告,却败诉了。先父觉得他自己对不起了祖宗,要我牢记在心,在适当机会,把这场官司再翻过案来。我当时不知怎么答复他的,到了今日,连宗谱也不再存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