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命

《讼》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虞注曰：“失位，故不克讼。渝，变也。不克讼，故复位，变而成《巽》。《巽》为命令，故复即命渝。”王注曰：“反从本理，变前之命。”【正义曰：“反从本理者，释‘复即’之义。复，反也；即，从也。本理，谓原本不与初讼之理。变前之命者，解‘命渝’也。渝，变也。前命，谓往前共初相讼之命”】引之谨案：王读“复即”为句，文义未安。虞以“复即命渝”为句，而谓变《乾》成《巽》以复其位【九四变，则上体成《巽》】，亦以迂回失之。三五互而成《巽》，何待变《乾》而后成《巽》乎！九四，《巽》之中画。巽者，顺也，施命者也。复，犹归也【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即，就也。归而顺以及物，就初六而命之，故曰“复即命”。以刚就柔，以顺化险，则在下者亦变而不讼矣，故曰“渝”。渝者，初爻受命而变其志也。《否》九四：“有命，无咎。”王注曰：“夫处《否》而不可以有命者，以所应者小人也。有命于小人，则消君子之道者也。今初志在君，处乎穷下，故可以有命。”正义曰：“初六志在于君。守正不进，处于穷下。今九四有命命之，故无咎。”亦谓九四命初六也，与此“即命”正同义【凡《易》言“王三锡命”、“大君有命”、“自邑告命”、“有孚改命”，皆谓命令也。或谓命为正理，失之。王注“反从本理”，是释“复即”二字，非释“命”字也】。《金縢》曰：“今我即命于元龟。”谓就元龟而命之也【《洪范》所谓“乃命卜筮”也。某氏传谓“就受三王之命”，失之】。《雒诰》曰：“今王即命曰：‘记功宗。'”谓就雒邑而命之也，可为四爻即命于初爻之证。

提要

《讼》九四“不克讼，复即命”，即，就也，谓就初六而施命；命，指命令。

讨论

《讼》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王引之释义与旧训大不同。即，虞翻注之意释为“就”、王弼注则释为“从”，王引之亦同于虞而释为“就”；命，虞翻注、王弼注以为“前命”（己方之前命），孔颖达正义解虞、王则以为“本理”（即“正理”），王引之以为“命令”（命令他方）；渝，虞翻注谓变《乾》成《巽》以示命令，王弼注以为自己“变前之命”，王引之以为他方“受命而变”。复，释为“反”（返）、释为“归”无异。孔颖达正义“本理”云云，显然是对王弼注之误解。因为字词训诂之不同，所以句读亦有异。王弼读“复即”为句，虞翻以“复即命渝”为句，是皆未安。笔者案：《讼》卦作，《坎》下《乾》上。《象》曰：“天与水违行，讼。”《子夏易传》卷一曰：“相违而与处，事讼之象也。”孔颖达正义曰：“天道西转，水流东注，是天与水相违而行。象人彼此两相乖戾，故致讼也。”虽孔氏解其爻辞说或未确，然是说则简而有当。此卦主旨即谓争讼。争讼者相逼近，当观象于乘承上下爻之间。可与四为讼者为三，而六三本处于两刚之间而自危，顺从于上九以自保，无争讼之志，故九四无与为讼者而“不克讼”。九四往讼不克而归，九二亦往讼不克而归，然二者所处之形势不同。九二与九五为敌应，本无外援优势，且原居《坎》险之中，虽上体为《离》，然火不容于水，其险无改，故“不克讼，归而逋”。九四本为上《乾》之下爻，又其下体为《离》，自秉刚明之才。九四又为互体《巽》之中爻（虞翻谓九四变六四，与九五、上九成《巽》，实在是太过迂回）。巽之言顺也，此谓顺应“不克讼”之形势而不强讼。《巽》又为号令（南宋沈该《易小传》卷一上：“《巽》，风也；风者，天之号令”），故谓“施命者”也。何所施命？自然是就其所与应者初六而施命。是即《子夏易传》卷一“三柔附我，故我不能敌初之讼也，以就三之命，变其讼之应也”之所谓也。是亦即王引之所以释“即”为“就”，释“即命”为“就初六而命之”也。初六爻辞曰：“不永所事，小有言。”《象》曰：“不永所事，讼不可长也。虽小有言，其辩明也。”这是说，无心长久争讼，然而已牵涉于争讼之中；虽言辞不多，但已辩析分明（其得九四正应，形势有利）。九四以刚明之才，顺应形势而施命于初六，希望初六终止已经开始的争讼，不再继续。初六终止争讼，罢其欲讼之志，是为“渝”。罢其争讼，两造皆安，悉安于正，是为吉，故曰“安贞吉”。“即命”，谓九四就初六而施命，《易》学家前已有作如是解者。如南宋赵彦肃《复斋易说》卷一曰：“初六自辩，不待己言，听上之命讼，变而静，故吉。”是王引之之解，实有所继承焉。

于“不克讼”，解者多是说以刚反柔，义不胜也，是以“胜”义解其“克”字。北宋张浚《紫岩易传》卷一曰：“四以《乾》刚乘《坎》上，且下履遁二阴，其位刚过，依险以动，动必逆理，而况夫过中失正，昵近小人，讼安可克？”亦是也。而以无与为讼解“不克讼”，即以“能”义解其“克”字者不多。然毕竟有如此解者。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曰：“四以阳刚而居健，体不得中正，本为讼者也。承五履三而应初，五君也，义不克讼；三居下而柔，不与之讼；初正应而顺从，非与讼者也。四虽刚健欲讼，无与对敌，其讼无由而兴，故不克讼也。”是即以“能”义解其“克”字也。张根《吴园周易解》卷一曰：“闻理而止，不遂而遁。”不遂而遁，犹不能讼而遁。是大致亦以“能”义解其“克”字也。

于“就初六”之“就”，解为“就而命”之外，亦或解为“就而悔其命”。唐史徵《周易口诀义》卷一曰：“四体刚而讼初六，初对答，道理分明。四既不胜于初六，故曰‘不克讼’也。若因此不胜而能反就初六，悔过自新，既获安贞之吉。”是也。《东坡易传》卷一曰：“九四命之所当得者，初六而已。近于三而强求之，故亦不克讼。然而有初之应，退而就其命之所当得者，自改而安于贞，则犹可以不失其有也。”意亦近似也。北宋李光《读易详说》卷二曰：“初与四本为正应，然九四居上卦之下而刚健，初六在下卦之下而阴险，体性相违，争讼之所由兴也。初虽阴险而柔弱，非能与刚健为敌，势必退听，故九四不克讼而反前欲讼之命，而变其初心，乃能安其分义而贞且吉也，此则与己无所失矣。”是即意谓九四无与为讼，以“能”义解其“克”字也；且“反前欲讼之命，而变其初心”云云，亦大致是以就而悔过解其“就”字也。然而，不管是解作就初六而命，还是解作就初六以悔其命，皆非以“正理”解其“命”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