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何楷《周易订诂》曰：“《泰》之九三、六四，《坎》象半见。《坎》为加忧，以其半见，故‘勿恤’也。《坎》中实为孚，《泰》九三即《坎》中画，故称‘孚’。阳实者食人，阴虚者食于人。二、三、四互《兑》，为口食象。‘其孚于食’者，言三往孚四也。”引之谨案：《易》言“勿恤”者，皆以“勿恤”为句，此亦当然。《易》又言“孚于嘉”,“孚于剥”，“有孚于小人”，“有孚于饮酒”，文义并与“其孚于食”同。何氏句读，洵长于旧读矣。但以“勿恤”为《坎》象半见，“孚于食”为三往孚四，则非也。《坎》象已半见，则忧将至矣，何以云“勿恤”！今案：二、四互《兑》，《兑》为说；三、五互《震》，《震》为笑，皆无忧象。九三处《兑》之中，为《震》之主，故“勿恤”也。三与上为正应。《乾凿度》曰：“上为宗庙。”京氏《易传》说《泰》卦曰：“三公立九三为世，上六宗庙为应。”九三应上六，有享于宗庙之象。三、五互《震》，《震》为稼；又为长子主祭，有奉黍稷以祭之象。上六《兑》爻【《檀弓》正义引郑注《贲》卦曰：“六四，《巽》爻也。”《考工记·旊人》疏引郑注《损》卦曰：“六五，《离》爻也。”（笔者案：“旊人”之“旊”原误作“瓬”，今正）由是推之，则上六为《兑》爻】，《兑》为口，有鬼神来食之象，故以“食”言之。《春官·大宗伯》曰：“以馈食享先王。”《中庸》曰：“修其祖庙，荐其时食。”郑注曰：“时食，四时祭也。”鬼神来飨亦谓之食。《特牲》、《少牢》皆有“佐食”，佐神食也。九三以乾元体信【《文言》：“君子体仁。”释文云：“京房、荀爽、董遇本作‘体信’”】，故称“孚”焉。庄十年《左传》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小雅·楚辞》篇曰：“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故曰：“其孚于食有福。”《萃》六二、《升》九二皆曰：“孚乃利用禴。”义亦同也。

提要

《泰》九三“勿恤其孚于食有福”当读作：“勿恤，其孚于食有福。”九三处互《兑》之中，为互《震》之主，《兑》为说（悦），《震》为笑，皆无忧象，故“勿恤”也。九三应上六，上六《兑》爻，《兑》为口，有鬼神来食之象，故以“食”言之。九三以乾元体信，故称“孚”焉。

讨论

《泰》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王弼将“勿恤”连下读，注曰：“乾本上也，坤本下也，而得泰者，降与升也。而三处天地之际，将复其所处。复其所处，则上守其尊，下守其卑，是故‘无往而不复’也，‘无平而不陂’也。处天地之将闭，平路之将陂，时将大变，世将大革，而居不失其正，动不失其应，艰而能贞，不失其义，故‘无咎’也。信义诚著，故不恤其孚而自明也，故曰‘勿恤其孚于食有福’也。”《泰》卦作（《乾》下《坤》上），九三为下体《乾》之上爻，上承上体《坤》之下爻，《乾》天《坤》地，故王弼谓“三处天地之际”云云。后人治《易》，多从其说，将“勿恤”连下读，或根据其说而发挥之。例如，北宋胡瑗《周易口义》卷三曰：“言既能艰守正道，则不待忧恤其孚信而自然明显，故可以往而安食其福禄也。”李光《读易详说》卷三曰：“圣人处泰之时，常思艰难而履夫中正，则在我者无愧矣，人之信不信何所恤哉！食者，人之所享也；福者，天之所降也。处泰之世，乾道将复之时，独以艰难守正而享其福禄，非徼幸也。”南宋朱鉴编《文公易说》卷三记黄义刚录朱熹之说，曰：“《泰》卦‘勿恤其孚’只作一句读，孚只是信，此言勿恤后来信与不信。”是亦将“勿恤”与“其孚”连读，同于王弼（“勿恤”与“其孚”连读，则“于食有福”自成一读）。当然，将“勿恤”不连下读者亦不乏其人。例如，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既能艰贞，则可常保其泰，不劳忧恤，得其所求也。不失所期为孚。如是，则于其禄食有福益也。”南宋沈该《易小传》卷二上：“知艰而守之以正，勿恤其变而久。将自信所谓人定亦可以胜天也，虽不足以尚于中行而未失阳刚之实，可以保养其福，亦异乎不可荣以禄者矣。”细审之，两种读法，当以“勿恤”不连下读者为胜。

笔者案：“勿恤”自是“无须忧恤”之义。然王弼未深入地从卦象上对何以言“勿恤”作出解释，后人或为之作补释。唐人李鼎祚谓二之五得正，在《坎》中，故“艰贞”；《坎》为忧，故“勿恤”（见南宋郑刚中《周易窥馀》卷三）。北宋朱震《汉上易传》卷二曰：“《兑》为口，三阳为福。”李鼎祚欲据《坎》为说，然卦图本无互《坎》之象，于是以卦变济之。二之五，即将二、五互易，成下《离》上《坎》之《既济》。且《坎》为忧，何以言“勿恤”！其说自相矛盾，实难成立。明人何楷《周易订诂》亦欲据《坎》为说，虽称之“半见”而于卦图未为无据（九三、六四，中阳爻、上阴爻，是为《坎》半见，下足以一阴爻，则为全《坎》矣），然亦不免陷于“忧”与“勿恤”之矛盾。王引之另辟蹊径，撇开须经卦变之互《坎》，而以互《兑》、互《震》读其卦象，则畅然理顺，略无窒碍。至于何以言“食”，王弼亦无说。朱震提出互《兑》，是矣；然而亦未能由“口”延伸至“食”。何楷虽据互《兑》而由“口”延伸至“食”，是矣；然而却不知其“食”当指“鬼神来飨”，而解作“食人”、“食于人”之“食”。惟将其“食”解作“鬼神来飨”，方能契乎九三所与为应之上六为宗庙之义。至于何以言“孚”，王弼无说，何楷亦无说。王引之以为“九三以乾元体信，故称孚焉”，可谓要言不烦，一语中的，无须更加诠释矣。综而论之，王引之之说于王弼，于何楷，于前人有所更张，有所阐发，有所是正，解“勿恤其孚于食有福”深得其奥义矣。

于此《泰》九三之爻辞，南宋杨万里有别解。其《诚斋易传》卷四谓：“君臣克艰而守正，庶乎其无咎。倘或不恤此理之必信，则将自食其福而永终矣。食如‘食言’之食，没而尽之之谓也。何也？天地交际，阴阳往来，在九三、六四之间也。开元之末、天宝之初，其《泰》之九三乎！”笔者案：六四为三阴之首，群阴从之以拒阳；九三居三阳之上，群阳依之以侵阴。谓天地交际，阴阳往来，在九三、六四之间，诚是也；以阴阳搏击，喻开元天宝之际世势动荡，安史之乱之将起，亦可也。唯以“食言”之“食”解“于食有福”之“食”，殊属刻意标新立异，不可从也。究其所以，殆将“勿恤”与“其孚”连读当为重要原因。惟因其连读，故有“不恤此理之必信”之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