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师颐坎既济言勿用

《乾》初九“潜龙勿用”,惠氏定宇《周易述》曰:“大衍之数,虚一不用,谓此爻也”,引荀爽注“大衍之数五十”云:“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正义引荀曰:“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也。”】家大人曰:荀意谓《乾》之初爻言“勿用”,故不在所用之列。案:《坎》之六三,亦八纯卦之一爻。其辞曰:“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与《乾》之初爻言“勿用”同,何以不在不用之列?荀说殆不可通【引之谨案:荀以用九用六备四十九之数,亦不可通。用九用六,统《乾》、《坤》六爻言之。昭二十九年《左传》“《周易》有之,在乾之坤,曰:‘见群龙无首吉’”,杜注曰:“《乾》六爻皆变。”是也。何得以用九用六与每卦之六爻并数乎】。惠氏不能厘正而承用之,非也。引之谨案:用者,施行也【《说文》:“用,可施行也”】。勿用者,无所施行也。《文言》曰:“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是以君子弗用也。”正谓君子不施行也。孔颖达正义曰:“圣人虽有龙德,于此唯宜潜藏,勿可施用”,引张氏曰:“以道未可行,故称‘勿用’以诫之。”其说是也。窃尝由是而推之:《师》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言小人处上六之位,唯当自守,不宜有所施行;有所施行,则必至于乱邦也【据李鼎祚《周易集解》所引干宝注】。故《象传》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言小人处九三之位,不宜有所施行;有所施行,则必至于丧乱也。《大有》九三曰:“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弗克。”文义与此正相近也【《象传》“公用亨于天子,小人害也”,正义曰:“小人德劣,不能胜其位,必致祸害”】。《颐》六三“十年勿用,无攸利”,言拂养正之义,则不能有所施行,至于十年之久而犹然也。《坎》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言当重险之地,进退皆危,唯当静以待之,不可有所施行,犹《洪范》言“用静吉,用作凶”耳。解者或谓“小人勿用”为“勿用小人”【《师》正义】,“十年勿用”为“见弃”【王注】,“入于坎窞,勿用”为“不出行”【正义】,皆与《乾》初九之“勿用”义例参差。盖未尝比物丑类以求之也。

提要

《乾》初九之“勿用”,谓无所施行也,非谓不在揲蓍所运用之列也。《师》上六、《颐》六三、《坎》六三、《既济》九三之“勿用”,皆如此。

讨论

《乾》初九“潜龙勿用”

《文言》曰:“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谓不因世俗而易其德,不求成就其功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谓隐遁而未尝愁闷,不被社会认可而未尝愁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谓乐吾道可行则推而行之,忧吾道不可行则藏而避之。龙乃神物,灵变不测,升降有时,故以象乾道变化也。《乾》卦由《坤》卦变来。六爻皆变,初九是变的第一爻,即《坤》下生一阳为《复》,卦图为一阳上有五阴。用,王引之释以“施行”也,亦即有所用、有所作为的意思。太阴方盛,一阳初复,阳势甚弱而未振,犹神龙潜伏于深渊之下,自当无所行动。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一引崔憬曰:“龙下隐地,潜德不彰,是以君子韬光待时,未成其行。”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曰:“初九在一卦之下,为始物之端,阳气方萌,圣人侧微,若龙之潜隐,未可自用,当养晦以俟时。”是也。就此初九爻象,司马光《温公易说》卷一曰:“其言‘勿用’何?圣人观象而为之戒也。潜龙之时伏于泉,不可用也。冬华而雷,为妖为灾,人躁而狂,为凶为殃,皆时不可用而用之也。”居此潜龙勿用之时势,欲遽遂其风虎云龙之志,是即“躁而狂”也,必“为凶为殃”。耿南仲《周易新讲义》卷一曰:“时不可以有为,则虽有飞跃之才,斯亦勿用而已。”南宋魏了翁《周易要义》卷一上曰:“于此潜龙之时,小人道盛,圣人虽有龙德,于此时,唯宜潜藏,勿可施用。”说的大致都是孔颖达正义的意思。孔颖达曰:“于此时小人道盛之时,若其施用,则为小人所害,寡不敌众,弱不胜强,祸患斯及,故诫勿施用。”溯源而论,孔氏之说当出于《子夏易传》。《子夏易传》卷一曰:“阳气始生,潜而未行,虽有龙德,与众无以异也。”是谓重阴积压,微阳不伸,即便禀赋至阳之异德,亦当韬晦之而隐于众矣。

说者论“勿用”多以舜耕稼陶渔之日比拟之。南宋李杞《用易详解》卷一即曰:“‘勿用’者,非无用也,能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此舜在侧微之时也。”舜在那父顽、母嚚、象傲的家庭情势下,唯知烝烝以自治,使其不至于奸而已,岂蕲尧能听于己而施其德于天下乎!傅说之筑岩,伊尹之耕野,吕望之钓渭,乃至颜子之处陋巷,是皆大贤侧微,皆“潜龙勿用”之所可为喻也。圣贤之涉世,观时而进退,是能合于道。《乾》之初九曰“潜龙”,九二曰“见龙在田”,九五曰“飞龙在天”,是即进退而合于道之大义也。《孟子·尽心》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穷,即退也;达,即进也。穷时而不谋“兼善”,是亦“潜龙勿用”之义也。南宋冯椅《厚斋易学》卷一《易辑注第一》曰:“筮得之者,不可用事;若有位者,则不可用在下之人也。”这是把“勿用”作于事与于人两种可能的解释。其所谓不可用事,即上述诸家所说的韬晦隐退的意思;而所谓不可用在下之人,虽属异趣别出,然亦是据卦义本身而为解。

北宋胡瑗斥孔氏“潜龙勿用”之说“大非圣人之旨”,其解释颇为殊异。其《周易口义》卷一曰:“谓之潜龙者,言阳气未发见而在潜隐之地也;勿用者,圣人戒后世勿用此潜龙为德也”;“今有圣人之德之明,反以潜隐为事,则天下之愚不肖将谁治之?是不知天所以生圣人之意也”;“夫圣人,才无所不能,智无所不周,怀道德,持仁义,以革天下弊;举陋典,新污俗,矫曲为直,表邪为正,以陶冶于上。而天下治矣,又何惮小人之害?若惧其见害而勿施用,则是天下常乱而不可得治也。然此勿用者,盖言勿用此潜龙为德也”;“后世之人多以潜隐为德,或隐于岩野,或遁林泉,罔德义以沽名,傲衣冠以耀志,故有终身不见用于世而论人伦者也。”是其说实将“潜龙勿用”按“勿用潜龙之德”为解,大意是说:凡有圣人之资者,无论穷达皆当以天下为己任,任何时候皆不应潜隐其才德。笔者案:胡氏之说较之《孟子》之“穷达论”,具有显然的社会进步性,其大旨与后世之常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相通。然而其说殆非经义之所谓也;倒是孔氏之说实与经义相符。

总而言之,《乾》初九“潜龙勿用”之“勿用”,谓无所作为,属于卦义本身的内容。荀爽谓“不在所用之列”,即其爻不在揲蓍所运用之列,是则不属于卦义本身的内容。荀爽当属曲解。承用荀爽之说者非止惠栋一人,皆误矣。治《易》者以“勿用”为不在揲蓍所运用之列,不仅是解此爻,殆大多可质疑。

《师》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

《象传》曰:“大君有命,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乱邦也。”《子夏易传》卷一曰:“《师》之终复于大君者,居天下而无私。故誓师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功存社稷之公也,天下共之。’有开国而封之者,承家而食之者,此功之分也。王执而正之,非惠之私也。小人不原于天命,不足于贵位,故至乱邦。”所谓“正之”,义即论功行赏,不僭赏,不漏赏。所谓“不原于天命”,义即不知人事之源自天命。唯不原于天命,故不足于贵位,贪欲无厌,终至于乱邦。揣摩其《传》意,殆以“任用”义解其“用”字。魏王弼注曰:“(上六)处《师》之极、《师》之终也。大君之命,不失功也。开国承家,以宁邦也。小人勿用,非其道也。”孔颖达正义曰:“大君有命者,上六处《师》之极,是《师》之终竟也。大君,谓天子也。言天子爵命,若其功大,使之开国为诸侯;若其功小,使之承家为卿大夫。小人勿用者,言开国承家须用君子,勿用小人也。”是皆无疑以“任用”义解其“用”字。而据王引之所引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干宝则以“小人不宜有所施行”解其“小人勿用”,即以“施行”义解“用”字。笔者案:此爻为师还天子赏功之象。唐人史徵《周易口诀义》卷一曰:“若小人有功,但锡之金帛,不可任之以位。”意谓小人虽有功,亦不可封之公侯,爵之卿大夫。《周易口义》卷一解《乾》初九“潜龙勿用”,提及此卦此爻,谓:“若用小人,必乱其邦。所以韩、彭、英、卢立功受地,不旋踵而就戮也”;卷二解此卦上六,亦谓:“若小人,得一小功则希其大赏。使之在高位必生骄慢,骄慢生则觊觎之心炽。”北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一曰:“小人者虽有功,不可用也,故戒使勿用。”张浚《紫岩易传》卷一曰:“不使小人任开国承家之责。”是皆亦以“任用”义解其“用”字。朱熹《原本周易本义》卷一解“小人勿用”曰:“戒行赏之人于小人则不可用此占。而小人遇之,亦不得用此爻也。”是略如荀爽之解“潜龙勿用”之“用”,今语“采用”的意思。笔者案:《师》卦上六以阴居柔,德称其位,为君子之位;上六本在上体《坤》,又乘乎下三爻的互《坤》之上,《坤》为土,是为开国承家之象。六三以阴居刚,德不称位,与上六不应,为小人之位。下体《坎》为险,上六无应,君子有德,虽行险而顺;小人则当藏其黠慧、收其技长,但求自保而无所施行。对于天子赏功,如上引史徵说,认为“不可任之以位”。说者或以此爻议汉光武帝惩高帝用韩、彭、英、卢之故事而不广任功臣,如北宋朱震《汉上易传》卷一曰:“光武中兴,臧宫、马武奉朝请而已,得此道也。然寇、邓诸贤无尺寸之土,亦过矣。”这里,赏功关涉赏爵位名号与赏封邑土地这两个方面的问题。然而,立功者,或以勇力,或以智谋,无分贤佞。赏功者,公道也,当一视同仁,君子小人无择焉。诸家关于赏功而于君子小人各有以处之之论,皆无当矣。查南宋俞琰《周易集说》卷二曰:“小人勿用,谓小人得此占,则不宜动而用事也。”是以“不宜动而用事”解“勿用”。“动而用事”即有所施行也,是解适上而可辅干宝之说,下而可证王引之之说,信矣。

古人解“勿用”,或游移于“施行”与“任用”两义之间。北宋苏轼《东坡易传》卷一解其爻辞并其《象传》曰:“夫师始终之际,圣人之所甚重也。师出则严其律,师休则正其功,小人无自入焉。小人之所由入者,常自不以律。惟不以律,然后能以奇胜。夫能以奇胜者,其人岂可与居安哉!师休之日,将录其一胜之功而以为诸侯、大夫,则乱自是始矣。圣人之师,其始不求苟胜,故其终可以正功,曰:‘是君子之功邪?小人之功邪?'”这里,谓“小人无自入焉”,无自入,犹谓无所施其伎,是以“施行”义解“勿用”;而谓“将录其一胜之功而以为诸侯、大夫,则乱自是始矣”,“以为”云云,则是以“任用”义解“勿用”。笔者案:谓“小人勿用,必乱邦也”,犹谓小人无所施其伎,(若小人得施其伎),必乱邦也。其“勿用”,亦当以“施行”义解之。

《颐》六三“十年勿用,无攸利”

《颐》:“贞吉,观颐,自求口实。”《彖》曰:“颐贞吉,养正也。观颐,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全卦大旨是讲的颐养之道。六三爻辞“十年”之前尚有“拂颐,贞凶”四字。笔者案:拂,违也。贞,正也,颐养正则吉。颐养之道,宜静而不宜动,静为正。《颐》卦《震》下《艮》上。《震》是雷象,《艮》是山象,《震》动而《艮》静,故下三爻皆凶,上三爻皆吉。上九刚爻,为《颐》卦之主,养人者之象也。六三阴柔,不能自养,必求养于阳刚。六三虽与上九为正应,然为下《震》之上爻,动极之象,有违于颐养正道,虽恃应而往求,然终莫之与。是虽得正应犹凶,故曰“拂颐,贞凶”(惟因六三为动极之象,故其凶于下三爻中为最)。《子夏易传》卷三曰:“刚动柔朵,犹为凶也,况失位之柔也!虽应于上,上刚而极止,下柔而极动,性极相违,求养于上,违背之道,无甚于斯,故征之凶也。至于数极而不见用,无攸利也。”是说至当。所谓“失位”,是说六三以柔居刚。程颐《伊川易传》卷二曰:“颐之道,唯正则吉。三以阴柔之质而处不中正,又在动之极,是柔邪不正而动者也。其养如此,拂违于颐之正道,是以凶也。”大意是也。所谓“处不中正”,也是说六三以柔居刚。既拂养正之义,故不能有所施行。以今语比喻为说,既已违背了颐养原则,那就拿不出什么颐养的高招。六三求养于上九,六三上体为互《坤》,坤数十,谓“十年勿用”者,以是也。谓“十年勿用,无攸利”,意当谓十年不能有所施行,若有所蠢动,亦无所得利也,是徒劳。《伊川易传》卷二解“十年勿用”曰:“十,数之终,谓终不可用,无所往而利也。”其“用”字究竟何指,程氏无说。依愚意,如是,则六三爻辞就是永远不能有所施行的意思了。六三之《象辞》曰:“十年勿用,道大悖也。”何以言“大悖”而不仅是“悖”?六三为“动极之象”,而非一般的躁动之象;而其所于求养之上九为《艮》体上爻,居止之极,为静极之象,两“极”之悖,岂不“大”矣!再者,六三以阴居刚,“处不中正”;上九虽为卦之主,然以阳居柔,本亦非正位,是亦为悖。试以六四为比,六四下应于初九,二爻皆正位,故吉(六四爻辞曰“颠颐吉”,颠,倒也,当指下应。上应为顺)。魏王弼注“十年勿用,无攸利”,曰:“处颐而为此行,见弃者也。”其说不可从。南宋俞琰《周易集说》卷五解“十年勿用,无攸利”曰:“谓十年之久,并不可动,动亦无所利也。”其“动”即有所施行也。元吴澄《易纂言》承前人之说而明确地将《易》之所有卦爻辞分为两类(以卷一《颐》卦为例):一类是“象也”,指描写和象征之辞,如解“拂颐”曰:“象也。六三与上九应,拂摩以求养于上者也”;另一类是“占也”,指断定吉凶可否之辞,如解“贞凶”曰:“占也。”(下略)其解“十年勿用”曰:“占也。用,谓用此占而有为也。”(下略)虽然其解释体系与笔者有异,不过其“有为”义则与“有所施行”无异。是王引之之说有所以印证矣。

《坎》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魏王弼注曰:“既履非其位而又处两《坎》之间,出则之坎,居则亦坎,故曰‘来之坎坎’也。枕者,枕枝而不安之谓也。出则无之,处则无安,故曰‘险且枕’也。来之皆坎,无所用之,徒劳而已。”唐孔颖达正义曰:“出则无应,所以‘险’;处则不安,故‘且枕’也。‘入于坎窞’者,出入皆难,故入于坎窞也。‘勿用’者,不出行。若其出行,终必无功,徒劳而已,故《象》云‘终无功’也。”笔者案:《坎》卦作,上下体皆为《坎》。《坎》为险象。作为上下体相同的纯卦,《坎》又称《习坎》,孔氏正义曰:“习有二义:一者,习,重也,谓上下俱《坎》,是重迭有险。一者,人之行险,先须使习其事,乃可得通,故云习也。”当以“重也”为是,故《彖》曰:“习坎,重险也。”于爻辞“枕”字,解尤分歧。王弼解作“枕枝而不安”之外,吴人虞翻解作“止也”(见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六),唐人史徵《周易口诀义》卷三解作“不安之貌”,北宋苏轼《东坡易传》卷三解作“所以休息也”,程颐《伊川易传》卷二解作“支倚”(支持倚靠,即凭借也),张浚《紫岩易传》卷三则解作“安也”(谓“于险安之曰险且枕”)。言人人殊,甚至有截然相反者。今细案之:枕,《说文》:“卧所荐也。”即枕头,苏轼之解浅而近之;程颐之解,则其引申之义,于爻辞义较为贴近——其语盖谓:居险而支倚以处,不安之甚也。六三居下《坎》,居坎贵能出,然六三又为互《艮》之下爻,艮,止也,是则重险之中复有止碍之者,故终不能出,则只能困而自守。是“支倚以处”犹谓困守以处。以“困”释“枕”,方契乎卦义。《子夏易传》卷三解“来之坎坎”曰:“进退莫可,终无功也。”王弼注之“出”即之也,犹进也;“居”即来也,犹退也,其解“来之坎坎”是矣。上六以阴居柔,与六三不应,孔颖达正义“出则无应,所以险”,说亦是也。惟二家解“枕”字,一则枝蔓,一则含糊,皆未能的中。“入于坎窞”,谓深陷坎险之中。六三变,《坎》而为《井》。井者,坎之深者也。《伊川易传》卷二曰:“(六三)所处如此,唯亦益于深险耳,故云‘入于坎窞’。”其说良有以也。常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涉重险之地,惟当不为,静以待时,如王引之之所云,非仅如正义之所说“不出行”也。南宋郑刚中《周易窥馀》卷七曰:“以阴柔之资,陷乎重险,既无应,复有阻之者,入于坎窞而后已。是道也,自用与人用之,皆无功。”是将“勿用”之“用”作为“自用”与“人用”两端之总括。王引之“不可有所施行”之解只是“自用”。郑氏之解虽稍宽泛,然亦属就卦说义之范围。

《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

魏王弼注曰:“处既济之时,居文明之终,履得其位,是居衰末而能济者。高宗伐鬼方,三年乃克也。君子处之,故能兴也;小人居之,遂丧邦也。”孔颖达正义曰:“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高宗德实文明而势甚衰惫,不能即胜,三年乃克(笔者案:《象》曰:‘三年克之,惫也’)。‘小人勿用’者,势既衰弱,君子处之,能建功立德,故兴而复之;小人居之,日就危乱,必丧邦也,故曰‘小人勿用’。”是王、孔皆以“居处”义解其“用”字。唐人史徵《周易口诀义》卷六曰:“若小人居之,必致危乱,不可任用,故曰‘小人勿用’也。”是兼以“居处”、“任用”二义释其“用”字(“用”字若是“任用”,则“小人勿用”即“勿用小人”也),实游移于二义之间。程颐《伊川易传》卷四“若骋武威,忿不服,贪土地,则残民肆欲也,故戒不可用小人”云云,南宋沈该《易小传》卷六下“使小人预于其间,贪功逞欲,惫民不息,则必以乱终,不可不戒也”云云,杨简《杨氏易传》卷十九“因小人成功,则惟当厚赏之,不可用也”云云,皆显是以“任用”义释其“用”字。以“任用”义释其“用”字者甚众。不过,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卷十二引侯果曰:“兴役动众,圣犹疲惫,则非小人能为,故曰‘小人勿用’。”其说将“小人”与“圣”作对比,“小人勿用”自不能视同“勿用小人”;“用”字自不能解作“任用”,而只能是有所为、有所施行的意思。北宋张载《横渠易说》卷二曰:“九三以阳居刚,文明而正,故用师虽久困而必克。小人用之,取亡之道也。”“用之”即“用师”,此乃径以使用、动用义解其“用”字,近是矣。南宋易祓《周易总义》卷十七曰:“鬼方者,小丑也;高宗者,殷时之令主也。以令主伐小丑,三年而后克之,能无惫乎!令主犹不免于惫,而况好大喜功之主!故此爻设‘小人勿用’之戒,以保安静之福。”易氏以为,“小人勿用”,乃所以戒人主之好大喜功也。是其“勿用”,谓勿有所施行也。是王引之之说有所自来矣。笔者案:《既济》卦《离》下《坎》上,九三为下体《离》之上爻,以阳居刚,文明之象;上六为上体《坎》之上爻,以阴居柔,窒险之象。九三与上六为应,故以高宗与鬼方喻之。九三以当高宗威武之君,上六以当穷北小夷。九三居下体《离》之上爻,上体为互《离》,《离》为甲胄戈兵之象,故曰“高宗伐鬼方”。九三又在互《坎》之中,坎为幽为险,以喻国势衰惫,因而其伐则不能速胜。以德实文明之高宗处九三之位尚不能顺遂如此,若小人处此位自当十分收敛,无所施行。否则,将致丧乱。王引之之说是矣。

王引之意谓若比物丑类以求之,可由《乾》初九之“勿用”义为无所施行,推寻出《师》上六、《颐》六三、《坎》六三、《既济》九三之“勿用”皆为此义。笔者案:上述之外,《易》中言“勿用”者还有一些。如:《屯》“勿用有攸往,利建侯”、《蒙》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泰》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遁》初六“遁尾厉,勿用有攸往”、《姤》“女壮,勿用取女”等,亦大多可以“无所施行”或其近似义、相通义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