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一类象征、隐喻、暗示之类的手法正是戈尔丁早期寓言式作品中惯用的。循此思路,还可以发现,艾薇(Evie)是伊甸园中亚当的妻子夏娃(Eve)的姐妹,同样让奥利弗偷尝了禁果;埃弗林·迪·崔西(Evelyn de Tracy)身上有魔鬼的影子(a trace of evil),似乎有将奥利弗引入同性恋的企图;奥利弗(Oliver)可以拼出生命(live)、爱(love)或者魔鬼(evil),全看他如何修行——从书中看,他是错过了种种领会真爱的机会;伊莫锦(Imogen)的神圣之美纯是奥利弗的想象(Imagine);道利什(Dawlish)小姐则确实令人乏味(dullish)。诸如此类处处说明,尽管戈尔丁这部作品将视野转向现实社会,风格上还有过去的影子。同样,尽管小说的三部分不是一气呵成却不能说他没有苦心经营。貌似简单滑稽,其中也有沉痛的寓意。

解读现代作品,尤其是像戈尔丁这样以寓言风格名世的作品,往往会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感。张中载先生就曾指出过,戈尔丁作品的“广阔的诠释天地构成了极强的挑战性”。[4]读者不妨自己揣摩。

在戈尔丁建造的这座金字塔身上,无疑可以看到三十年代英国社会等级的森严及其后果。奥利弗明白,在斯城有一条无形的界线,“人人都不提这条线,但人人都知道它的存在”。所以,演剧那种高雅的事,斯城居民有一半无资格参与。比如艾薇,尽管有婉转的歌喉、绰约的丰姿,还是被摒弃在门外。奥利弗尽管喜欢艾薇,却时时提醒着自己:

跟巴伯科姆中士家沾上边,尽管只是婚娶,也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见他们(指奥利弗的父母)那个微妙地平衡、小心地维持、拼命地防卫着的社交圈子因此而破碎,被冲入阴沟。我会把他们从社会等级的阶梯上拖下几步,即便仅仅是几步,却也是无法攀登、而总是轻易就会滑落的几步。我会要了他们的命!(69页)

为了显耀等级的高贵,埃温医生每年圣诞节都要给他礼物;小埃温则直言奥利弗是他的奴隶。为了向上爬,艾薇出卖了肉体,亨利出卖了爱情,奥利弗则出卖了音乐天才——他乐感强,有绝对音高,又有欣赏力,听得出老师彭斯的演奏局限。但是为了在生活这只牡蛎中取得珍珠,他放弃了这一切,去研究化学,制造毒气。

从这座塔的另一侧面,我们又能看出社会环境对青少年成长的重大影响。这在戈尔丁作品的主题中是一种扩展。他有一句名言:人制造罪恶有如蜜蜂制造蜜,并直陈自己相信原罪的存在。他在跟约翰·凯里的一次访谈中提到,人是生而自私的,而自私与原罪这两个词可以互换。[5]这是他早期作品的一贯主题。在《金字塔》中,戈尔丁把视野扩展到社会的压力对人格塑造的影响。奥利弗时时感觉到斯城的这种无形压力,不管是在海尔街上还是在那片性感的树林中。由于与艾薇交媾被父亲看到,后来又由于艾薇被逐,彭斯变疯,他直到多年之后,唯一的见证人(父亲)去世,自己又有了家小、金钱、地位的陪伴,才敢重回故乡。同样,艾薇尽管是韦莫特上尉的性虐待受害者,是鲍比、奥利弗排泄的“厕所”,却因在琼斯医生的嘴角留下一个吻痕而被驱逐出城,在伦敦真正堕落。彭斯则因畸形地反抗性压抑而裸行,尽管那是她最平静、最幸福的一刻,却被斯城一致唾弃,送进精神病院,被诊治得重又痛苦不堪才放回那座坟墓。

在这一切之上,我以为,这座塔尖上闪光的最高主题是爱。这就是作者在卷首放了那条古埃及箴言作为引语的用意所在。那句话说白了,便是“与人相处要有爱心;有爱心则生,无爱心则死”。作者在小说中更借艾薇项链十字架上的铭文重申了这一点:爱可战胜一切。

当然,你可以说这句话在书中只是一个反讽。奥利弗尽管辨音能力高强,但是不管是对男女之爱、同性之爱还是师生之爱,他都无法辨明。亨利也是一样。彭斯希冀他的真爱,哪怕是一点点,他都无法给予。他跟奥利弗一样,都太热衷于在社会等级的阶梯上攀登,看到的只有肉欲和现实利益。即便是对音乐,他们也不真爱。奥利弗的态度前面已提过。亨利也有一副好嗓子,结果也为了开车行而埋没了。斯城的其他居民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对同类有打探隐私的兴趣,却无一丝怜悯或同情。彭斯的遭遇便是如此。看到彭斯引来了落魄的亨利,他们兴奋,鄙视。看到彭斯的失恋绝望,他们便一致掉转背去。

然而这正是斯城之所以是死城的缘故。艾薇得出男人都是野兽的结论,回乡后在街上大喊:“总该有人吧!活人!”彭斯告诉奥利弗:“要是一间房子着了火,而我只能从中救一个孩子或者一只鸟,那我就会救那只鸟。”这座城里的人没有爱,于是心死,于是虽生犹死。这正是埃及箴言所示的道理。有人据此便说这是戈尔丁对人心黑暗的深刻洞察,因而表现出的一种悲观主义。不错,作者在第三部分开头甚至暗示,斯城的标志如今清新醒目,又修上了马路,人们更容易滑入充满由亨利新建的商业为代表的物欲横流的世界了。于是,这篇代前言的题目或可更确切地改为:看世间爱在何处?《金字塔》成了一曲挽歌,哀悼失去的和谐和未清理的混乱,一个无爱的斯(死)城。

不过,作者也许还不至于如此悲观。在上面提及的跟约翰·凯里的同一次访谈中,他就强调,原罪是可以消除的,那就是用爱。从爱学习无私,最好是从小开始,通过父母或通过保姆,通过人与人之间这种非凡的关系。我们毋宁把卷首那句箴言看作是他的希望,他开出的一剂药,一剂“可以治愈斯城所有病症的药”。

最后说几句关于译文的话。由于此书看似简单、实则晦涩的风格,我深感力有不逮。比如作者命名的双关之义,往往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表达。又如因为作者为增强此书的乐曲性质,书中很多地方都照搬了音乐术语。解决的办法,只有加注一途。但注解一多,读来不免阻滞。所以繁简是否恰当,注解是否合适又是一个问题。至于本书的寓意,上面粗浅的分析更不敢说一定中肯。所有这些都还有待高明指教。

李国庆

1999年6月20日于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

献给我的儿子戴维

治民之道,以爱为本;心有爱则生,无爱则死。

——《普塔霍蒂普箴言》[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