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对可可许愿

迪克里斯托福罗宅邸并没有名字,莫德雷德只能用主人的名字称呼它。豪华的城堡式建筑像是来自埃德加·爱伦·坡的哥特故事,和周围的热带风光格格不入。官邸非常大,颜色黑如午夜,屋檐向着不同的方向延展开来,角度怪异。城堡还包括三个高耸的瞭望塔,顶尖铸满尖刺,像是女巫的帽子。山路陡峭,两边种满冷杉。豪宅的大门有两人高。站在门厅向外看,半边岛屿的美景尽收眼底,但它的海拔太高,大面积的海洋充斥了观察者的视线。站在这里,感觉自己离太阳更近了。

莫德雷德下了车,一手抓着玫瑰花,一手拎着鸟笼,里面关着热带鹦鹉。罗伊敲了敲门。

一个苍老的女人打开了门,她就是之前开车的司机。“之前骗了你,我很抱歉。”她情绪激动地说,“你心地善良,却被我利用了。就算你骂我几句,我也毫无怨言!”

“对不住,我当时没控制住脾气。”

“快进来吧。”

费内拉已经在等着见他了。她穿着一袭简单的长袖黑裙,搭配黑色的高跟鞋。她的头发乌色如墨、五官鲜明、身材高挑、肃目冷面。费内拉和莫德雷德年纪相仿,但散发的庄重气质让她看起来比莫德雷德至少大10岁。突然,他意识到手中的玫瑰和鹦鹉是多么不得体的礼物。

她微笑着走过来,说道:“这是我的玫瑰。”

“我买了之后才知道是你种的。岛上买不到美酒,也买不到巧克力,意识到玫瑰是个败笔后,我又去奇树异鸟店里买了鹦鹉。”

她瞧了瞧关在笼子里的鹦鹉,问道:“这不是可可吗?”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对店主来说我就是个旅客,所以他向我介绍了无数不同种类的鸟,尤其是来自亚马逊的那些,为了生物多样性他也要积极推销。”

“其实他只有三种鸟类。”她拿过笼子,仔细看看鸟儿身上的花纹后接着说:“这就是可可啊!”

“她会在陌生环境里感到紧张吗?”

“她是个很潇洒的客人,我们过一会儿就把她放飞吧。”费内拉带着他来到了一间更宽敞的房间,维多利亚时期的装饰风格配上深色的家具、昂贵的壁纸和几幅十九世纪的油画,画布上不同的男子一脸阴郁地直视前方。“我是费内拉·迪克里斯托福罗·萨尔瓦特拉,你是约翰·莫德雷德,来自英国的间谍。”

“来的路上,我就跟罗伊解释,我没有任何恶意。”

“第一次听说你,就觉得你是来杀彼得的。所以我派一队人马吓吓你。”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隐瞒身份,而且能吸引军情六处的人,整座岛上只有他。”

“很可惜,我们这行不管到哪里,都要隐瞒身份。如果别人觉得我不怀好意,就会限制我的自由,所以我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真实职业。”

“至少你对玛丽亚很友好,即便你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让我印象深刻。那时我就觉得你应该不是杀手。如果你以我们为敌,一定会结果玛利亚的性命,不让她回来报信。”

“好吧,既然我不是终结者,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好。十分钟后开始吃晚餐。请坐,跟我说说此行的目的,虽然我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你的祖父现在有时间吗?这件事也跟他有关。”

“他去了英国,他跟我这么说的。他也不是事事都向我报备,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彼此仅剩的亲人了,这让我们非常亲密。你开口之前,我要澄清一下。我们不是情人关系,那样的话未免乱了伦常。很多和我一般年纪的女人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尤其他这么有钱,会留下巨额遗产。但是这些有什么所谓?我深深爱着——一直爱着——阿诺德,彼得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相信他也同样爱我。我们期望来世能够重逢。这种期望紧密地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一般人很难想象。”

“我明白。”

“而我的家族被诅咒了,莫德雷德先生,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我不多说,否则你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已经一个不剩,而我又太自私,把诅咒带给了阿诺德的家庭。我以为他们能救我一命,你知道吗?而且我那么爱他。其实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噩运……不好意思,我又开始唠叨了。”她的指尖轻按太阳穴,说道,“你想问些什么?”

“你刚才说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我不是耍心机,只是对你是否猜对很感兴趣。”

她微微一笑,说:“聪明人会自己指出身周环水,衣襟欲湿。你和我说的是一件事——世界大战O。”

“你居然听过这个词。”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电子科学家们就住在这个小岛上,当然他们不是全年定居,此时他们也不在。但要归功于他们,让我们对世界的了解要多过一些国家的政府。你还没有问我,怎么发现你是间谍的呢。”

“我更愿意在友好对话中找到答案,就算可以审问你,我也不会这样做的,更何况我还不能。”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据我了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所以如果我不问,你一直都不会提?”

“询问不等同于审问,”他回答道,“你可以不告诉我,我也不会追问。”

“你不是来找答案的吗?”

“我已经找到了。你刚说过,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电子科学家们大多数时候都住在岛上。”

她笑得更厉害了:“莫德雷德先生,我很喜欢你。虽然刚刚见面,说这话很是奇怪,但我觉得可以相信你。”

玛利亚进了屋,宣布晚餐已经准备好。两人站起身,穿过走廊,来到了一间摆着精致核桃木桌的小房间。屋里还有一个壁炉、三把软椅、一幅耶稣基督捧心的油画和一台电视。他们相对入座后,玛利亚端来了两碗西班牙素薄饼浓汤。

“我知道你吃素。”她说道,“我让阳光酒店把你午餐菜单发了过来。来岛上的第一顿饭点坚果素饼,只有素食主义者才这么做。”

“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吗?”他问道,“抱歉,这个问题有点太隐私了。”

“没关系。我想已经习惯了吧。我已经很多年没离开这里了,唯一的外出是去花园而已。但我深爱着这里。”

“这里的设计很独特。”

“全是我设计的。彼得全权交给我处理,装修不计成本。或许他不想再让我抑郁下去。过去,我们住在一间面朝港口的大宅子里,粉刷着清淡的颜色。阿诺德、玛德琳和吉儿死后,我们搬了家,但悲痛如影随形。如果不全盘改变抛开过去,我们终将被痛苦折磨疯。我故意把新居设计得与原来大相径庭。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彼得的实验室就在这里,就在地下。”

“我听说过了。”

她抬起眉毛,好奇地说:“真的吗?你听说过他的实验室?”

“在基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他们非常喜欢,包括一切和00加7有关的东西。”

她疑惑地歪头看他,“你是在说……一种威士忌酒的年份吗?”

“是那个特工。”

她笑了起来:“噢,是这样,对啊!”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有两个超市。无数昂贵的泡沫饮料,一瓶好酒都没有。”

“你在这里找不到好酒的,莫德雷德先生,我们只有私酿的威士忌。”

“我能再问问彼得的事情吗?”

“请便。”

“我来这里,是因为所谓的世界大战O突袭了英国和美国的特工部门。这件事情肯定是通过网络组织起来的,但我们没听到任何风声。我们相信,我们受到某种电子设备的干扰,才没有发觉。这说明对方拥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技术。彼得支持税收正义网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还是——”

“你想知道是不是他发现了监控黑洞。”

“是的。”

“很诚实地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但这很有可能,我认为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也很让人敬佩。银行家、股票经纪人、对冲基金经理这些人对社会并没有什么贡献。骨子里就是寄生虫。任何社会都能不同程度地容忍他们。但是当这些人统治世界的时候,问题就来了。莫德雷德先生,你要知道,彼得可是个好人。”

“世界大战O很有可能会很快平淡下去。一周两周内,它就会消——”

“我诚挚希望它不会消失。”

“但是,你应该明白,这么强大的科技,落在恶人手里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如果一个国家想要使用核武器……”

“你在暗示什么?我们应该直接把这种科技交给你们?”她笑出声来,“那可是愚蠢至极!”

“我在暗示你直接把它销毁。”

“但这也意味着要把所有知情人都杀掉。不然,他们很有可能被绑架,严刑拷打后被迫交出技术。你确定不是来杀彼得的?”

“绝对不是!”

“他的杀手以为这样做能维护世界和平,这样的人同样会对老人和善温柔。”

他叹了口气,“好吧,坦诚地说,如果他确实是幕后黑手,那么理论来说,他的死确实只有好处。万一彼得遭到绑架,受到严刑拷打怎么办?”

“他也不会透露半点信息。莫德雷德先生,或许你应该告辞了。”

“如果真的想杀了他,我会绑架你的。他自己被折磨不会屈服,但如果换成你是人质,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如果真的想杀他,我早该干掉罗伊和玛利亚,拿枪指着你,让你走出门了。”

此时,两人都已经喝完了汤,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互相打量了许久。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之前要送客的话语。

“或许我们现在应该去把鹦鹉放了。”他提议道。

“如果你打算让我爱上你,那就赶快忘记这个主意吧。无意冒犯,但那永远不可能。”

他能看到对方的信任正在飞速流逝,得做点什么。“我们有很多间谍,但派我来是有特殊原因的。”

她苦涩一笑,“是不是因为你长相俊朗、巧嘴滑舌、年龄相仿?”

“是为了让我里泽西岛越远越好。”

她像看疯子似的看着莫德雷德:“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直关注世界大战O的消息吗?”

“电视上除了这件事也不报道别的了。”她回答说,“不过我不常看电视,但是彼得希望我了解时事。这与此有什么关系?”

“我想你应该听过汉娜·莱克辛伍德这个名字吧?”

“泽西岛与这里相隔千山万水,我更关注些附近的新闻。”她说道,“比如开曼群岛、特克斯群岛和凯科斯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巴巴多斯岛和巴拿马共和国的事情。但我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它很不寻常。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是我的大姐。”

她放下手中的汤勺。“我不相信。”

他拿出了手机,找到了圣诞节的全家福,递了过去。

她仔细端详了每一张照片,情绪突然变了,她大声笑起来。她身上紧绷的神经好像突然放松了下来。玛利亚又端进来了两盘地瓜卷饼,放在了桌子上。费内拉一点都没注意到,她把手机递了回来。

“我猜你打开电视,看到她面对一万多人,大声怒斥圣·艾利耶财政大臣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她说,“还是你事前就知情?”

“我对此一无所知。”

她开始吃东西,“你对此事怎么看?”

“我爱我的姐姐,我和她的政见并非完全相反。”

“但是?”

“我对这件事并不了解。我那天还在开曼岛,警察局长告诉我这一切都发生的太晚了。他说已经有相关手段,逃税几乎不可能。”

“你相信他?”

“他是个警察。他或许是错的,但我不认为他要骗我。骗我也没有好处。”

“所以这就是你发现真相的方法?一个传话人的道德走向?”

“发现真相的方法之一。”

“无论如何,不是所有的金融犯罪都为了逃税。全球的大公司都挤到加勒比海一个不起眼的小岛上,不是因为喜欢扎堆。”

“我们跑题了。我不会暗杀彼得,也不会绑架你。如果你希望我离开,我现在就走。”

“我不想让你离开。很抱歉说了那样的话。我应该相信最初的直觉。”

“所以我们又是朋友了?”

“你可能会认为我攻击‘社会寄生虫’的言语非常虚伪。我又为社会做过什么呢?我是个靠男人养活的女人,甚至不用付出自己的肉体,也不用做饭洗衣。而事实是,若不是彼得,我早就缩成一团等死了。给他活下去的动力,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而他在做好事。如果他死了,我离开的日子也不远。”

“我不希望这样。”

“不管对阿诺德的死能否释怀,都与此事无关。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被诅咒了,这才是重点。”

他想起了布莱恩的话:不要在此事上和她辩论。“你说你觉得彼得在英国?”他问道,“我不想吓你,但是你确定他没事吗?”

“现在想想,我并不确定。”

“你知道,我来的目的是询问逃避监控的技术。一旦我离开,军方早晚会派人过来。可能几天,甚至几小时。到那时候,他们会搜查彼得的实验室,还会把你带走盘问。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他一定会被抓。我不知道那时你会怎样,更不知道他了。”

她停了下来:“这——你现在说的……这些不可避免,对吧?”

“我不是故意吓你。”

“我得和彼得谈谈,然后销毁他实验室里所有有价值的资料。”

“然后你得和我走,我必须带你离开这个小岛。”

“去哪里呢?”

“去找彼得。确认你的人身安全后,我就会离开。”

“我不想一生逃亡。我不想离开这座城堡。”

“但你必须离开。”

她站起身,打开了门,说道:“那么来吧。”

莫德雷德跟着她走上了宽敞回旋的楼梯,走上了两层楼,进入了一条昏暗的走廊。两人向右边转去,费内拉打开了一扇法式雕花窗,眨眼间,他们已经站在了一个阳台上,俯瞰整个小岛。从这个距离望去,夕阳西下,绛紫中染上了一缕橙色。天空中群星闪烁,而在他们的下方却只有黑暗翻涌。关着鹦鹉的笼子被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她打开了笼门,用手指轻轻地安抚着鸟儿,引她走了出来。

“我们不能现在放她走。”莫德雷德说道,“她可能无法在黑暗里辨别方向。”

费内拉笑了:“她训练有素,夜视能力也很强。她会找到一处树枝栖息,一直到清晨。”她握住莫德雷德的手,“许个愿吧。”

“现在,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许一个秘密的愿望吧。”

她轻吻鸟儿后,放她飞走了。两人等了一会,鸟儿才消失在黑暗中。

她转身看他,突然之间整个人都非常冷静:“我希望你现在就走,莫德雷德先生,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的声音在最后有些颤抖,但是他已经看出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已经下了决心。他能明白女子并没有什么选择,她面前不多的几条路都是那么难走。

“谢谢你,我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他说,声音中带着难过,但是他除了客套,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

她已经转身走到了阳台边上,好像他已经走了似的。罗伊领他下了楼,到了车前。莫德雷德这次坐进了后座,他此时什么话也不想说,罗伊也是一样。虽然罗伊不想说话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疲惫。

但他们驶离豪宅的路上,莫德雷德摇下了车窗,几乎以为自己会听到一声枪响,费内拉很明显在考虑这件事情。

但是枪声没有响起。在豪宅最高的角楼上,他能隐约看到一面多彩的海盗旗正随着轻风飘扬飞舞。上空中传来载满军队的飞机引擎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