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摩西和“蒲草帮”

要是没看过《汤姆·索亚历险记》那本小说,你就不会知道我这个人;不过,没多大事儿。那本书是马克·吐温先生写的,他讲的大体上都是真事儿。有些是他瞎扯,不过大体上他讲的都是真事儿。其实那也没啥关系。我从来没见过一句瞎话都不说的人,谁都会说上一两回,除了波莉阿姨和那位寡妇,兴许还有玛丽。波莉阿姨——她是汤姆的姨妈——和玛丽,还有道格拉斯寡妇,都在那本书里谈过了——那本书大体上是真事儿;当然,我刚刚说过,有些地方是瞎扯。

那本书的结尾是这么回事儿:汤姆和我找到了强盗藏在山洞里的钱,我们就发财了。我们每人分到手六千块——全是金币。那些钱堆在一起一大摞,多得看上去真吓人。后来撒切尔法官替我们把钱拿去放利,这下子我们一年到头,每人每天能拿一块金币,多得简直是叫人不知道咋办才好呢。道格拉斯寡妇认我做她的干儿子,她说要教我喝点墨水学点规矩;不过只要想想这寡妇为人处世有多古板、多正经,就能明白整天呆在家里有多受罪!所以到了再也受不了时,我就溜之大吉了。我又穿上我从前那套破衣裳,钻到那个装糖用的大木桶里,立马就觉得好自由、好舒爽。不过汤姆·索亚找到了我,他说他要发起组织一个强盗帮;他说要是我先回到寡妇那儿,做一个体面人的话,我就可以加入。于是我回去了。

寡妇因我而大哭了一场,把我叫做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还叫我别的好多名儿,但是她对我绝对没啥恶意。她又让我穿上新衣服,弄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浑身直冒汗,真好像箍起来那么难受。好了,接着老一套又来了。寡妇一摇铃吃饭,你就得准时赶到,不过到了桌子跟前,又不能立马就吃,你得先等寡妇低下头去,朝饭菜嘀咕几句,抱怨饭菜做得不好,尽管饭菜并没啥可挑剔的——这就是说,饭菜倒是啥毛病也没有,只不过就是每样菜都是分开做的。要是一桶杂七杂八混搅在一起,那就不同了:那些东西,连汤带水搀和在一块儿,味道就更鲜美了。

吃过晚饭,她就拿出她的书来,给我讲起摩西和“蒲草帮”的故事;我心急火燎地想知道摩西是咋回事儿。可她却慢条斯理地吐露说,摩西老早就死了,于是我就再也不管他的闲事儿了,因为我对死人才没兴趣呢。

一会儿,我想要抽烟,就请求寡妇同意。不过她不肯。她说那是下流事儿,也不干不净,叫我千万别再抽了。有些人做事就是这样的。他们对于一件事儿,虽然一窍不通,不过总爱说三道四。你看,摩西与她非亲非故,对啥人都没用处;再说,一个老早就死了的人,她偏要为他操心。而我要做一些有好处的事儿,她还总找茬儿。其实她自己也在吸鼻烟;那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喽,因为那是她自己干的事嘛。

她的妹妹沃森小姐,是个很瘦的老姑娘,戴着一副眼镜,她刚搬到她姐姐家里来住。她拿了一本拼音课本,跑过来为难我。她逼着我死啃了一个钟头左右,随后寡妇才叫她歇口气儿。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后来又呆了一个钟头,真是叫人闷得要命,弄得我简直是坐立不安。沃森小姐老是说:“不要把脚跷在那上面,哈克贝利”;还有“不许那么嘎吱嘎吱地蹭,哈克贝利——挺起腰板”。过了一会儿,又说:“别那么打呵欠、伸懒腰——为啥就不规规矩矩一些呢?”她又告诉我一大套地狱里的事儿,于是我说我恨不得就上那儿去呢。这一下可把她气坏了,其实我并没啥恶意。我就是想到别处转一圈;只要能透透气儿,我决不挑三拣四。她说我刚才说的话实在是罪过。她说那种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说她是准备好好地过活,为的是将来升天堂。好了,我可实在看不出,去她要去的地方究竟会有啥好处,因此我就下决心根本不朝那儿想。不过我没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只会添麻烦,没啥好处。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她就七大筐八大碗地说下去,把天堂上的情形对我说了一大套。她说,在那儿一个人从早到晚啥事儿都不必做,只不过到处闲逛,弹弹琴,唱唱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所以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过我从来也不那么说。我问她汤姆·索亚够不够格儿去那儿,她说他还差得远呢。我听了好高兴,因为我愿意老跟他在一块儿。

沃森小姐总是不停地跟我找茬儿,真是既讨厌又无聊。幸亏后来他们把那些黑奴都叫进来做祷告,然后大家一个个回去睡觉。我拿着一支蜡烛,回到楼上我的屋里,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我坐在一把靠窗的椅子上,掏空心思想一些有趣的事儿,可就是办不到。我觉得孤单无聊,恨不得死了才好。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树林里的叶子瑟瑟直响,听起来好不凄惨;我听见一只猫头鹰因为哪家死了人,远远地在那儿嘿儿嘿儿地笑;还有一只夜鹰和一条野狗也在那儿嚎叫,保准是有人快要断气了。风想跟我说句悄悄话,不过我听不懂它说啥玩意儿,结果弄得我浑身一阵阵直打冷颤。随后在树林里老远的地方,我听见一种鬼叫的声音,那是游魂鬼老想要诉诉他的苦衷,可又说不清道不明,因此就不能安安分分地躺在坟墓里,只好夜里出来,哭哭啼啼到处游荡。我心里既沮丧又害怕,真盼着有个人来跟我做伴儿。一会儿,一只蜘蛛爬上了我的肩膀,我连忙把它用手一弹,把它弹到蜡烛火苗上了。我还没来得及挪屁股,它就已经烧焦了。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这是个天大的不详之兆,我准会祸事临头,因此我怕得直打哆嗦,几乎把衣服都抖落在地。我站起身来,一连转三圈,每转一圈就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我又拿过一根线来,把我的头发扎起一撮儿,让妖魔鬼怪不能近身。不过我并没多大把握。要是你把找到的一块马蹄铁没钉在门框上,反倒把它弄丢了,那么你这样做一定会消灾。那我可从没听说过,你烧死了一只蜘蛛,要想用这个办法就能去除晦气。

我又坐下来,浑身还是直发抖,就掏出烟斗抽烟,现在全家人都睡着了,到处悄无声息,因此寡妇决不会知道。隔了一会儿,我听见远处镇上的钟,铛——铛——铛——敲了十二下——然后又静下来——比原来还要静。紧跟着,我听见漆黑的树林子里传来树杈儿折断的声音——准是有啥东西在那儿动弹。我静静地坐着听。我马上就隐隐约约听见那边发出一声:“咪呦!咪呦!”太好了!于是我也憋着嗓子发出一声:“咪呦!咪呦!”我赶紧吹灭蜡烛,爬出窗口,跳到草棚顶上,再溜到地下,摸进树林里去。没错儿,汤姆·索亚正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