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意志思想评论(第十一卷)
- 孙周兴
- 5659字
- 2022-09-02 10:24:23
一、 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批判
海德格尔的总体看法是:在柏拉图那里,原初的作为“无蔽”的真理经验坍塌了,而后世大可疑问的符合论真理观开始居于支配地位。需要注意的是,海德格尔认为在柏拉图那里同时存在着原初真理经验与符合论真理观。而问题在于,两者在柏拉图哲学中混淆了起来,海德格尔将其称为两种真理观在柏拉图那里的“缠结”(Verstrickung)。注148这种缠结导致原初真理经验在后世完全丧失,而符合论真理观一统天下。
因此,海德格尔的柏拉图解释的核心是,对希腊语词aletheia及其所代表的事情的分析。这个词对应的是西文的“真理”概念,我们知道海德格尔根据字面将其翻译为“无蔽”(Unverborgenheit)。这个希腊语词从开始到最后贯穿了海德格尔一生的思想。
下面,我们将刻画出海德格尔的柏拉图解释的三个要点。从文本上讲,前两点涉及《全集》第34卷,第三点涉及《形而上学导论》等文本。
1. 对aletheia的本义的阐明
就海德格尔的柏拉图解释而言,学界一般把焦点放在收于其《路标》的《柏拉图的真理学说》一文上。这有其道理。成文的文章承载了更多的意义。但我们这里更为关注编为《全集》第34卷的1931至1932年讲课《论真理的本质:柏拉图的洞喻及〈泰阿泰德〉》。《柏拉图的真理学说》一文写作于1940年,出版于1942年,并经过了后来的修订。《全集》第34卷是《柏拉图的真理学说》的底稿。通过对《全集》第34卷的研究,可以更清晰地观察海德格尔最初的柏拉图解释。而且,全集第34卷对于了解海德格尔存在历史观的形成、对于理解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都是非常关键的一个文本。海德格尔在《全集》第34卷中第一次提出了真理概念在柏拉图那里的衰落。注149
这个讲课总体上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解释《理想国》的洞喻,意在呈现原初aletheia的含义;后半部分解释《泰阿泰德》,意在追问在柏拉图那里pseudos(错误,伪装)含义的变化。前者探问的是真理、无蔽一维,后者探问的是非真理、遮蔽一维,两者相互串联在一起。
我们先来看海德格尔如何理解aletheia。
首先,“发生”是海德格尔理解真理的关键:“对洞穴比喻的解释如今给出了这样的洞察:作为无蔽的真理并不呈现为某种在自身中持存着的东西(an sich Bestehendes);相反,它的本质要求它只有作为发生才存在,而且是在作为一种生存者的人之中的基础上发生(Grundgeschehnis)。”注150海德格尔强调的是,真理并非一种静态的、固定不变的状态,而是具有动态发生的特点的。这种发生性的真理,不是固定可教的知识,不是坐享其成的占有物,而是跟人的生存相关联。在这个讲课中,海德格尔将这种和作为生存者的人相关的真理发生特别称为“可解蔽性”(Entbergsamkeit)。注151这个“可”字(-sam),微妙地传达了真理的发生特性。
在洞喻中,这种可解蔽性只有在出离洞穴之后、又返回到洞穴之中的这个最后阶段才有其真正的发生。注151a洞喻最后阶段中,自由人和穴居人之间的对立斗争意味着:“随着无蔽的单纯在此事情上根本没有了结;与此正相反,无蔽、阴影的自行—显示(das Sich-zeigen),将会固执于自身而无法认识到它是一种遮蔽,而存在者的敞开性只有在对遮蔽的克服中才能成为这样一种敞开性。”注151b这就是说,真理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无蔽状态,仿佛把一个原先起遮盖作用的盖子掀开一样,一经揭示便一劳永逸。相反,存在者的敞开性必然是对遮蔽的持续克服。可解蔽性之发生,在于同遮蔽的对抗中。哪里没有了对抗,哪里也就没有了真理的发生。如果洞穴比喻中的自由人只停留在出离洞穴的阶段,以为出离了洞穴便大功告成,那么,他对真理之发生的领会便没有真正达到,因为他没有认识到同遮蔽的对抗才是真理之发生的关键。
对抗性发生指明了无蔽和遮蔽之间存在非常本质的关联:“……作为无蔽的真理之本质存在于对遮蔽的克服当中,这说明,无蔽从本质上看关联于遮蔽状态和遮蔽。”注151c这种关联不是事后的联系,而是原初的一体。海德格尔打比方说:遮蔽属于无蔽,就如同峡谷属于山脉。注151d因为峡谷和山脉并不是两种事后才现成关联在一起的东西,峡谷和山脉同出于高耸与下沉的瞬间性区分。遮蔽和解蔽的关系亦复如是。
这是海德格尔真理理解中的关键之处,即真理总是意味着遮蔽和无蔽的斗争;遮蔽和无蔽具有本质关联。从遮蔽和无蔽的本质关联出发,海德格尔特别指出,遮蔽一维的追问方式是对真理问题的理解程度的明确标志:“如果真理的本质乃是无蔽,那么在对遮蔽状态的追问的样式及方式中,就存在着对无蔽的追问的基础、本源及真确性的标尺。”注152这一结论是洞喻解释的关键成果。由于遮蔽和无蔽的内在关联,对aletheia即无蔽的理解如何,可以通过对遮蔽状态的追问得到窥测。如果对遮蔽状态的追问足够原初,那么对无蔽的理解也就足够原初;反之,如果对遮蔽状态的理解出了问题,对无蔽的理解也就相应出了问题。
那么遮蔽的本义是什么?海德格尔认为,遮蔽状态并不必然如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指命题的错误和不正确。如此狭隘的遮蔽状态只被人们把握为消极的、负面的东西。原本的遮蔽的意思更加广阔,它和无蔽一样指向事物本身的情状,包含双重含义:其一,还没有变成无蔽的事物;其二,不再是无蔽的事物。这两种意义上的遮蔽,都和无蔽具有不可分离的关联。注152a遮蔽具有本质性的力量,而无蔽在同上述意义上的遮蔽的对抗中发生。这种遮蔽之于无蔽,就像一个危险的敌人,需要被严肃地对待。而遮蔽状态一旦被狭隘地理解为“错误”,整个无蔽经验就坍塌了。因为错误和正确的关系不再像遮蔽和解蔽那样相互交织、密不可分,两者变成了平行关系。在这种平行关系中,同敌人的严肃对抗不复存在,它就像电灯开关一样变成了一种并列的切换。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就是在柏拉图那里发生的事情。更具体来讲,遮蔽含义的变化发生在柏拉图的另一篇对话《泰阿泰德》中。
2. 对aletheia的反义词pseudos的意义变化的梳理
海德格尔认为,在《泰阿泰德》中出现了柏拉图对真理的对立面即非真理的理解(希腊语pseudos)。“那是对非真理(Unwahrheit)进行追问的一段道路,是柏拉图第一次且最后一次在哲学史中所实际走过的一段道路。”注153正是在《泰阿泰德》中,非真理(遮蔽)被理解为错误,并且从此规定了所有后来的时代。注153a
《泰阿泰德》讨论的问题是:什么是知识。对此,苏格拉底的主要对话伙伴泰阿泰德前后给出了三个回答:知识即感觉;知识即真实的意见;知识即真实的意见加解说。海德格尔集中讨论了第二个回答的知识即“真实的意见”(alethes doxa)。而对真实的意见的讨论,导向的是对“错误的意见”(pseudes doxa)的探讨,后者构成了《泰阿泰德》的主体。我们看到,这个在希腊语中和aletheia形成反义的词pseudos在这里出现了。注153b也就是说,对“错误的意见”的讨论涉及柏拉图对遮蔽状态的理解。
一个错误的意见何以可能?我们把前面远远走过来的人看成是苏格拉底,而实际上他是泰阿泰德。这种看错、这种“错误的意见”是如何发生的?这个情况看似简单,因为它每天都在发生。但要真正解释其原因却很困难。在柏拉图看来,要理解错误的doxa何以可能,首先要把握doxa的基本结构。一个doxa的形成包含三种行为样式,即:aisthesis、mnemoneuein和dianoia(亦被解说为logos)。比如说,某人从远处走来,我们对这个远处的东西有一种当下的感知,这涉及aisthesis的感知行为。其次,要将远处的那个东西把握为“泰阿泰德”,就必须事先对“泰阿泰德”存有一个观念,因为它涉及mnemoneuein的行为。如果我们事先根本就不认识泰阿泰德,脑海中没有对泰阿泰德形成一个观念、一种记忆,我们也就不可能将远处的某物错认为他。第三,要将这一事先的观念“泰阿泰德”归给当下感知到的那个远处的东西,这涉及一种不同于感知、也不同于记忆的能力,是一种当下判断,即dianoia的行为。
我们看到,这里已经出现了符合论真理观,即认知是对象与观念的相互符合一致。正确的doxa意味着把先在观念中的“泰阿泰德”正确地归给了当下感知,而错误的doxa意味着把先在观念中的“苏格拉底”而不是“泰阿泰德”归给了当下感知。柏拉图比喻说,这就好像一个射手射偏了,先在观念中的“泰阿泰德”没有被命中(getroffen),而是偏离(Vorbeitreffen)向了先在观念中的“苏格拉底”。看错因此意味着没有命中(Nicht-treffen),即错失了应该归给相遭遇的对象的相应谓词(亦即“苏格拉底”或者“泰阿泰德”这一谓词)。而没有命中的意思就是失去正确的方向(rechten Richtung),也就是“不-正确”(Un-richtig-sein)。注154
对相遭遇者的不正确的观看,同时表现为对相遭遇者的不正确的谈论。谓词判归的不正确意味着陈述的不正确。柏拉图由此把pseudos的本质理解为陈述(logos)的不正确。pseudos原本指的是事物本身的遮蔽状态,现在却变成了陈述的性质,而陈述成为pseudos的落脚之处。注155理解的视角在此从事物本身转向了人这一主观方面。
柏拉图对错误的doxa之所以可能的解释似乎非常符合我们的一般理解,但海德格尔为何认为这一理解是有问题的呢?在海德格尔看来,理解原初doxa的关键在于把握其双重含义。一方面,doxa是就事情本身的显现这一方面而言,即某物或某人提供出外观和样貌(Aussehen und Ansehen)。它是事物的自行显示;事物在这一自行显示中究竟是如其所是地显示着,还是并不如其所是地显示着,是悬而未决的。另一方面,doxa是就人的行为这一方面而言,即某人在这种事物的自行显示中所怀抱的观念、观点和意见。这双重含义分别处于对象本身与人的行为这两极。关键是,这双重含义并非相互并列地包含在doxa之中,而是相互归属、相互联系在一起。海德格尔认为,正是这种相互归属的“关联”(Bezug)构成了doxa中最本质的东西。注155a
海德格尔指出doxa的双重含义,意在表明,错误的观点并不单纯是人类行为的没有命中,而是植根于事情本身的显现当中。这是海德格尔和柏拉图的关键分野。从事情本身的显现角度看,某物被看错为另一物意味着某物被另一物遮挡住(Verstellen)。这种遮挡是存在者之遮蔽的一种样式。在遮挡中,存在者显现为它自身所不是的东西;存在者显现着,同时又自行遮蔽。注155b在上面的例子里,泰阿泰德被错认为苏格拉底,指的不是我们判断的射偏,而是说苏格拉底遮挡住了泰阿泰德,令泰阿泰德以显现为苏格拉底的方式处于遮蔽之中。因此pseudos和aletheia、遮蔽和无蔽总是具有无法摆脱的内在关联,它们并非如对与错、正确与不正确那样毫无纠缠、互不相关。经过柏拉图的解说,doxa却越来越远离了原本血肉难分的双重含义,仅只固定在命题的含义上;注156这就意味着doxa仅从人之行为这一极得到理解。
总体来看,海德格尔要强调的是两点:首先,作为无蔽和遮蔽的真理与非真理都相关于存在者本身的情状,它们并非从人出发得到理解的命题之正确与否。因此,“真理”这个耳熟能详的词在海德格尔这里不能首先被理解为对或者错;更恰当的说法是,某物是否处于无蔽中,是否得到了揭示,而这才是“真理”的原初意义。其次,无蔽与遮蔽具有本质性的内在关联,它们像爱人与仇敌一样相互咬合在一起,互不可分。无蔽总是作为对抗着遮蔽的发生,而不是像正确与不正确那样两相并列、两相排斥。这是一个立体性的发生境域,不是平面关系。
在柏拉图那里,由于原初意义上的非真理,即存在者的遮蔽状态被理解为陈述的不正确性,故以上两点原初真理经验随之丧失,真理不再从事物本身得到理解,而是从陈述方面得到理解,真理与非真理的本质纠缠空间也相应衰落为正确和不正确的平行关系。
3. aletheia与相论的关系
前面说,aletheia自身含有遮蔽与解蔽之间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事物的形态即柏拉图所说的eidos/idea被撕扯出来。在事物之形态的光照中,具体的存在者为人所通达。这是海德格尔对柏拉图的“相论”的理解。在海德格尔看来,aletheia是eidos/idea的基础和本源,eidos/idea是aletheia的结果。因此相是一个通上通下的环节。作为存在者之外观的相,关联于显现和无蔽,关联于存在者本身的情状。对此,丁耘做出了准确描述:“Eidos包含向上之机,即在‘何所是’(Was-sein)之中存在者自身的出场呈现。由此而上,可以通过对‘成相成形’的条件作进一步的观察而通达‘存在之真’意义上的无蔽。”注157
但是在柏拉图那里,早期希腊的发生性的aletheia的位置最终被静态的eidos/idea所取代。eidos/idea原本来自对aletheia的原初经验,但从柏拉图开始,eidos/idea僭越了它从之所出的原初经验的位置,结果取代了本原。注158
与此同时,eidos/idea又更多地从人的视见和观看方面着眼,被理解为与人的观看相关联的、被看见的东西,成为对人而言如何是的“对象”(Gegen-stand)。也就是说,存在不再是从自身中经过斗争而展开出来的发生,它成为从人的观看出发得到规定的对象性存在。注159
原初斗争着的、生生不息的aletheia就此成为静态的eidos/idea,即理论静观的对象。柏拉图那里的“什么是X”的问题方式,遗忘了是遮蔽与无蔽之间的原初斗争才让那个X进入其显现形态中。事物的形态并不现成地处于超感性世界,仿佛通过一只始终睁开的理智之眼就能洞悉无遗;相反,它必须经过原初斗争才能从遮蔽状态中分娩而得到彰显。
相论的建立带来了一系列后果。首先一点就是它带来了感性领域和超感性领域的分裂。“相”不是指事物可见的外观,而是必须通过“心灵的眼睛”、通过nous所把握的东西。相处于超感性领域(to noeton)当中,可见的存在者则相应处于感性领域(to aistheton)。注160感性领域的存在者是变化的、易逝的,超感性领域的存在者则是一种持续存在的东西;前者并不是真正的存在者(me on),后者才是真实的存在者(alethos on)。其次,感性领域与超感性领域的分裂规定了对艺术的传统理解。一方面,艺术中的颜色、声音、石头等原材料被视为感性的东西;另一方面,其中所表现的观念内容则被视为超感性的东西。艺术因此被理解为广义的意义—图像(Sinn-bild)。自然事物在感性图像中出现,但不只是图像本身,它更呈现着超感性的意义,即某种精神性的内容。注161
于是我们看到:一方面,经过柏拉图对pseudos的解释,理解aletheia的角度从事物本身转变到了人,这就为主体形而上学埋下了种子。作为事物本身的“无蔽”的真理成为作为命题的正确与否的符合论真理。无论是在中世纪还是在近代,或者是在西方哲学的终结尼采那里,真理理解都被钳制在“符合论”的模式中而不得解脱。另一方面,经过柏拉图的相论,aletheia的地位被eidos/idea所取代,真理中蕴含着的深层的发生性转而成为静态。海德格尔心目中的原初aletheia就此坍塌。
所有这一切都规定了整个后世的形而上学传统。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柏拉图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作为早期希腊的终结者尚且对作为无蔽的aletheia有所经验,但他却通过自己对真理的理解遮蔽了这种原初经验,并开启了两千年的形而上学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