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志形而上学

为了说明《悲剧的诞生》一书中的形而上学问题,必须预先说明什么是形而上学以及什么是尼采的形而上学。1936至1940年间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做了六个尼采专题讲座,不仅对尼采的形而上学做了强力诠释,并且对一般而言的形而上学也做了精辟的梳理。依据海德格尔的诠释,形而上学是关于存在者之存在的知识,并且开始于这种区分:把存在区分作什么存在(Was-sein)和如此存在(Daß sein)。注3这种区分一直伴随着形而上学,且被后世转换为本质(essentia)与实存(existentia)间的区分。他进一步把形而上学的基本结构概括为五重性:什么存在、如此存在、真理的本质方式、真理的历史与人类。注3a其中,什么存在和如此存在是最基本的环节。

一般而言的形而上学就是如此。据此而言,尼采有一种形而上学吗?若有,这种形而上学是怎样的呢?依据海德格尔的论述,形而上学发端于柏拉图。柏拉图把什么存在解释为相,形而上学于是就产生了。柏拉图把存在解释为相与善,而尼采则把存在解释为强力意志。因此,“依据柏拉图以来全部思想来看,尼采思想乃是形而上学”注4。形而上学的五重性于尼采的形而上学而言表现为:强力意志(什么存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如此存在)、公正(真理的本质)、虚无主义(真理的历史)与超人(人类)。这五重性中,最基本的两重性乃是强力意志(什么存在)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如此存在)。注5

这就是尼采的形而上学,所依据的是海德格尔对尼采晚期遗稿《强力意志》的诠释。而我们眼下面对的文本《悲剧的诞生》乃是尼采的早期作品。我们的问题是,在这部早期作品中,尼采是否已经提出了一种形而上学?若有,那么这种形而上学的基本结构是怎样的?以下我们结合具体文本来讨论:

1. “真正存在者和太一,作为永恒的受苦者和充满矛盾的东西(das Wahrhaft-Seiende und Ur-Eine als das ewige Leidende und Widerspruchsvolle),为了自身得到永远的解脱,也需要迷醉的幻景、快乐的假象。”注6

2. “作为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家,抒情诗人是与太一及其痛苦和矛盾完全一体的,并且把这种太一的映像制作为音乐(Mit dem Ur-Einen,seinem Schmerz und Widerspruch,eins geworden und produziert das Abbild dieses Ur-Einen als Musik)。”注7

3. “音乐作为意志而显现(Sie[Musik] erscheint als Wille)。”注8

首先,我们要区分两种表达:一种是真正存在者和太一,另一种是痛苦(者)与矛盾(者)。第一句中,尼采的用词是“作为”(als)而非“是”(ist,sein),这表明als前后两部分不可完全等同。这可以从第二句中获得支持。第二句中的“它的”(seinem)表明痛苦与矛盾(Schmerz und Widerspruch)和太一本身不可等同,因为“它的……”和“它本身”不可等同;痛苦的东西与矛盾的东西这两者属于、但不是太一或真正的存在者。而“真正的存在者”与“太一”两者应该是一回事。其次,我们要搞清楚太一与意志的关系。根据第二句,音乐是太一的映像;根据第三句,音乐作为意志而显现;综合这两句可以得出,太一正是意志,而音乐则是意志或太一的映像。

通过以上分析,并依照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结构的诠释,我们可以把尼采《悲剧的诞生》中的论述做如下概括:相应于形而上学的基本结构——什么存在和如何存在之区分,这里的区分乃是:真正的存在者,也叫作太一,是意志;痛苦与矛盾是意志的存在方式。前者是什么存在的维度,而后者是如何存在的维度。这就是尼采早期的形而上学。对比尼采后期的形而上学——强力意志(什么存在)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如何存在),这里已经提出了意志,虽然还不是强力意志。后期“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可以看作对早期“痛苦”的具体化与深化。

前面揭示了《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形而上学的基本环节,这里还需再设一问:为什么意志在此书中是真正的存在者?尼采指出:“所有真正的悲剧都以一种形而上学的慰藉来释放我们,即是说:尽管现象千变万化,但在事物的根本处,生命(das Leben)却是牢不可破、强大而快乐的(unzerstörbar mächtig und lustvoll sei)。”注9这里的“生命”(das Leben)应当理解为“意志”;它存在于事物的根本处,是真正的存在者、太一或自在之物,作为根本之物决定其他事物;生命或意志坚不可摧,说明它是名副其实的、真正的存在者,可摧毁的事物不堪为真正的存在者。在史诗(阿波罗文化的代表)中,希腊人的意志强烈地追求形象。希腊人创造出众神的形象,用以给人的生活做辩护,用以对抗痛苦。注10在抒情诗中,抒情诗人不再是诗人自己,而是意志的存在方式——原始痛苦。注11在悲剧中,坚不可摧的意志不再求救于众神的形象,不再害怕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只有在悲剧中,意志,由于坚不可摧,才名副其实,无愧于它的名号——“真正的存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