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会通物我
游鱼之乐所体现的思维,是一种会通万物的思维,在诗意的心灵中,打通“我”与世界的界限,通世界以为一。这一理论在中国美学中占有重要位置。
在鱼乐之辩中,庄子以知游鱼之乐而发出会心的感慨,惠子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诘难之,透露出道、名二家的不同思想指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惠子的问难若从理性角度看,是完全合理的:鱼的快乐是鱼的体验,人不可能知道鱼的快乐。“出游从容”,是鱼游动的样态,并不表示鱼有这样的情绪体验。庄子与鱼别而为二,二者各为孤立的世界,不存在相通的物质因缘。因此,从科学角度看,庄子的论断不成立;从逻辑上看,庄子的推论也无根据。
游鱼之乐这个论题的要点之一,就是“知”。惠子认为,鱼之乐不可“知”,但庄子说“我知之濠上也”。这句话是此论辩的关键。正像宣颖所解释的:“我游濠上而乐,则知鱼游濠下亦乐也。”[1]正因“我”来到这河边,徘徊在河的桥梁上,正因“我”心情的“从容”,在这从容游荡中,“我”感到无拘束的快乐,所以“我”“觉得”(这“觉得”不是意识,而是纯粹体验)鱼游是快乐的,山风是快乐的,白云是快乐的,鸣鸟是快乐的。这是诗意的目光、审美的目光。
庄子所说的游鱼之乐,绝不是对游鱼之乐的“知”——从认知的角度看,不存在游鱼之乐——而是对游鱼之乐的体验:他体验鱼会如此,其实鱼并不如此,但他根本不在乎鱼不如此。惠子所诘难的“知”,是科学认知的“知”,而庄子的“我知之濠上”之语,则说的是生命的体验。
惠子虽然“泛爱万物”,但他与万物是分离的,物与物之间是孤立的,他所谓联系是以人的知识谱系将万物连接,并非万物自身所具有的联系。他是“看”世界,人在万物之外,人是世界的观照者;他是分析世界,世界成了人的“理”的对象,世界被“理”所征服。其直接结果,就是人与物的分离,如明代文征明所批评的“吾自吾,竹自竹,虽曰与竹居,终然邈千里”。
庄子看到了惠子守其孤明而不与万物相通之心,致力于凿通孤立世界之间的界限,是人与物关系的“绝地天通”。他以诗意的眼光超越“人”的态度,超越科学、功利的视角,以天心穿透世界。他在桥上看鱼,鱼在桥下优游,在他的感悟中,桥没有了,水没有了,鱼和“我”的界限没有了,世界即如一大河流,他和鱼都在这河流中优游。鱼非“我”眼中所见之鱼,而是在“我”生命中游荡的鱼,“我”也非故常之“我”,而是“丧我”之“我”。在“神遇”而不是“目视”中,二者会通合一。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如果站在人与天分离的角度看,天是天,物是物,我是我;如果站在诗意的立场看,“我”与世界的界限打破了,“我”和世界融为一体,还归于世界的大本。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意的眼光,就是从生命的角度看世界。庄子所反复强调的“天地与我并生”、“磅礴乎万物以为一”云云,即是说“人在世界中”,人并不在世界之外。人在世界中,是世界的“在”者,而不是“观”者。
人本来就是世界的一分子,人用人的目光看待世界时,似乎从这世界抽离出来,世界是“我”的“对象”。在“对象化”中,世界丧失了本身的独立意义,变成了人的知识、价值的投射,人也在对象化中撕裂和世界密合的整体。庄子所反对的就是人为自然立法的做法。庄子认为,这合于“人”理,并不合“天”理。因为,在人为世界立法的关系中,人是世界的中心,人握有世界的解释权,世界在人的知识谱系中存在。庄子认为,这是一种虚假的存在。庄子哲学的总体旨归正是将世界从对象性中拯救出来,还世界以自身的本然意义——不是人所赋予的意义。
庄子将会通物我的纯粹体验境界称为“物化”。“化”于物,“我”就是物,没有了物我之间的界限。“物化”的概念是由《齐物论》结尾处一个关于梦化蝴蝶的故事中引出的。“物化”是和“对象化”相对的一个概念,它将人从“对象化”中拯救出来,让生命自在显现。庄子讲了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的影子,他行动,影子跟着他,他跑,影子也随之而跑,他拼命地奔跑,试图摆脱影子,但还是不成,最后累死了。庄子说,世人其实就是与影子竞走,与一种虚幻不实的目标角逐,知识的、利益的、欲望的,都是和自己相摩相戛的对象,造成全面的冲突。庄子曾经批评惠子:“形与影竞走也,悲夫!”依庄子,你为什么不到大树下去休息,大树下面不就没有了影子?这“大树下”,就是自然天全的物化世界——在自然中,和万物融为一体,没有冲突,没有彼此,没有观者和被观者。
大树下的悠闲和濠梁上的快乐,都是非“对象化”的境界。这一思想在后世中国美学中得到了丰富。如苏轼评文同的竹画:“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2]在苏轼看来,文同的竹之所以出人意表,就在于他解除了人与竹的物质关系,人不在竹外看竹,而物化于世界之中,与竹相与优游,画家与竹子没有任何界限,对象化的世界被忘己忘物的纯然一体所取代。
庄子哲学充满了“隔离的智慧”,“忘”、“丧”、“去”、“除”、“斋”、“堕”、“黜”、“外”等等,就是把一切非自然、非本真、非原初的心灵尘埃都荡涤干净,将人从对象化中解脱出来。对象化在于“隔”,庄子哲学着眼于“通”:“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通于天地”;“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人与万物相通,世界向人开放。在知识的眼光中,世界是封闭的,是一个被观者。而在生命的眼光中,万物都打开了生命的窗户,相通了。在“通”的世界中,人“与物有宜”——无所不在的相融相即。从知识、欲望的角度看世界,当然无所谓通,表面的知性掩盖了深层的隔阂。在庄子看来,这正是惠子哲学的缺憾之处。
“与物有宜”,是中国美学的重要观点之一。《世说新语·言语》有这样的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位简文帝当然不是“曳尾于途”,但并不影响他对庄子所描绘的境界的体悟。他在山水中“会心”,体悟到濠上快适、濮水自由的境界,感受到大自然中原有的亲和——如果“放下身心与万物一例看”,原来鸟兽禽鱼也“自来亲人”。“濠濮间想”成了中国园林的一个重要境界。苏州留园,北京北海、圆明园旧景等都有以此为名的景点。李日华题画诗曰:“惨淡存山格,凄迷见野情,谁将濠濮趣,一枕到华清。”八大山人题画诗曰:“点笔写游鱼,活泼多生意,波清乐何知,顿起濠濮思。”“濠濮间想”就是一个“通”的境界,一个与世界相与优游的境界。
濠濮的境界,解除人精神的“套”,因为人在“套”中,就很难真正感受到欢乐。山林之想,云水之乐,其实并不在山林云水本身,而在人的心态。谈“心态”并不是说庄子哲学强调主体性,相反,他是要放弃这种主体性。心态自由、平和,当下即是云水,庙堂即是山林。正像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你看一个歌咏自然的人,走到自然中间,看见了一枝花,觉得花能解语,遇着了一只鸟,觉得鸟亦知情,听见了泉声,以为是情调,会着了一丛小草,一片蝴蝶,觉得也能互相了解,悄悄地诉说着他们的情、他们的梦、他们的想望。”元赵子昂有《落花游鱼图》,后人多有仿作,画的就是庄子之意。其上他题有一诗云:“溶溶绿水浓如染,风送落花春几多。头白归来旧池馆,闲看鱼泳自沤波。”他通过落花游鱼发现了自己久已疏落的世界,那个人真性自在优游的世界。
“料得青山应似我”——物我相通,是一种预设,但却是一个有根据的预设。《庄子》中有个相濡以沫的典故。《大宗师》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水干枯后,鱼儿被困在陆地上,它们用自己的湿气互相嘘吸,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这是庄子所讽刺的儒家的德性主张)。与其这样,还不如相忘于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地游。回到生命的水中,回到自然而然的状态中,不是让你向鱼表现出一种亲和的态度(有态度,就是情),不是“像”鱼那样存在(有比喻,就是知识),也不是有意去和世界沟通(那是一种目的性的外在活动),而是相“忘”于江湖——这个“忘”也不是有意作心理排除的意识活动,而是浑然无知的状态。从干涸的生命暂寄场所,回到本然的生命存在的“江湖”,你要做的就是“游”,哪里有什么理性的分别、目的的争取、欲望的挥洒。
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清照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沈周说:“鱼鸟相友于,物物无不堪”。世界中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人的朋友。这种与万物相融相即的心理状态,是一种诗意的情怀。谢灵运诗云:“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李白诗云:“当其得意时,心与天壤俱。闲云随舒卷,安识身有无。”王维诗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刘长卿诗云:“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这是怎样的缱绻,怎样的优游!诗人就是一条优游的鱼。在这诗意的氤氲中,白云拥抱着山石,清风荡漾着绿林,山月与弹琴人相与优游,流水游戏着心灵的轻柔。
唐人刘眘虚诗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盘山的曲折小径在白云间盘旋,盎然的春意随着蜿蜒的溪流潺潺流淌,偶尔有落花随水飘来,又随着水流向前飘去,飘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惟留下一缕香意淡淡地氤氲。人与这世界缱绻,清泉就是“我”适意的心灵,蜿蜒的小径就是“我”盘桓的意度,淡云微岚将“我”的心灵拉向远方。虽未有一字着人,却处处在写人,人融于物中,人在世界的“大通”中。中国美学推崇的就是这样的思想。
《二十四诗品》第三品为《纤秾》:“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开始的八句是写阳春之景,这是一个美的世界。但如何把握它,或者说如何“识”,不外乎二途:一条是知识的道路,那是外在的认识,和世界处于“分”的状态;一条是纯粹体验的道路,这是内在的冥合,与物相“乘”,即相随,融入这个世界中,与这世界同在,和世界实现“大通”,这是“合”。后者就是一条审美的道路。在审美的境界中,万物各张其性,各任其新,即使人人所见之物、时时熟悉之境,也能以故出新。审美的眼光具有极大的创造力。
[1] 宣颖《南华经解》,半亩园丛书。
[2]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苏轼诗集》卷二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