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城”知识分子心态的雕塑

80年代中期,林庚回顾自己说:“直到1937年我都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写诗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初经世故的青年,一方面怀着对于童年时代天真的依恋,一方面憧憬着未来生活中无限辽阔的天地;面对的现实却是尔虞我诈、强取豪夺的半殖民地的旧社会。当时我自幼居住在北京,从‘九一八’后实际上已经处于边城的地位,一种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萦绕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便构成这一段我写诗的主要生活背景。”[10]十年之后,在一次谈话中,林庚又说:“在我个人的经验中有这么个印象:《何梅协定》后北京处于半沦陷状态,北京成了失去政治意义的‘文化城’、一座军事上不设防的空城,气氛异常压抑,但唤起的是家乡故土的生命意识而不是绝望的毁灭感。”[11]

当时的知识分子,生活在已经是半沦陷地位的古老的北平,那种萧索、荒凉、压抑的气氛和眷恋、抗争、期盼自由的心境,是可以想见的。在《空心的城》一诗里,林庚这样描写:“徘徊于人群中忽然凄凉起来/……日里的声音到此成鬼语了/高大的人影锈铁般生冷/入了空心的城中/觉斗室之温暖。//空城的寂寞/我寂寞的守着/夜的心”。这个城里,街旁是一片“黑影与灰暗”,“冷落的电影院”里,映着低级兴趣的“喜新厌故的悲剧”,交易渐完的市场,“不如村野的荒凉”。在《归来》里,诗人心中飘有拂之不去的“号声”:“暮色中归来/模糊的我找着家门了/远处的黄昏/独伴着那迢远的号声的/在等着我来理他们吗。”作为一个敏感的青年诗人,林庚深刻感受了当时生活在北平的知识分子那种“边城”人的心境。

特殊的生存处境,无疑给诗人的心灵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以致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一种模糊而又自觉的“边城”知识分子的心态:既耽爱古都文化氛围的宁静和优美,感受着不能割舍的故土乡情,又咀嚼着它的荒凉与萧索,失落与担忧,在越来越急迫的民族危机感中,葆有一种眷恋与抗争的自我“生命意识”。这种“边城”知识分子复杂的文化心态,隐含着一个清醒的精神处境。林庚以自身深切的感受与体悟,从各个角度与侧面,以繁姿多彩的声音,揭示了这份独特的精神世界。

林庚的诗里,常常透露出身处“边城”的意识与感觉。如“冬风吹来时天蓝如海上/北平的居民在边城古巷”(《北平二》),“年中的暮色伴着棵古树/边城的号声浮动过大路”(《废名宅前》),“桥头的夜话流水悠悠的/边城的一夜安息下风沙”(《落花》),“北平的秋来故园的梦寐轻轻如帐纱/边城的寂寞渐少了朋友远留下风沙”(《秋深一》),“北平的城门楼时有好风景/已留在边城下匆匆又数年”(《雨》)。“边城”,已成为林庚诗里独自拥有的意象。这意象里面,隐含着诗人体味不尽的古老荒凉和人世沧桑。林庚当时自述,“我乃与北平有了更深的默契”,或是由于“一点痴情”,“对于北平仿佛有了更多的系念”[12]。因此,他往往在诗里以“边城”人自诩,抒发出一种即将失去故国热土的都市知识人的忧郁和悲哀。这一首《无题二》,可以看做是“边城”诗人深层心理和创作姿态的自我写照:

海上的波水能流去恨吗/边城的荒野留下少年的笛声/河畔的小草看着花长落/年青的事到中年才明白/双燕飞来暝色又成愁了/如今想起的多是不能说的/黄昏的影子里那里是呢/晚霞的颜色又是一番了。

时光流不去的,是心中隐藏的“恨”。“边城的荒野”留下的“少年的笛声”里,飘然而来的,是诸多“不能说”的痛苦往事。另一番“晚霞的颜色”,也就孕育了别一样“少年的笛声”。他的心里,因此也就郁积着一个“边城少年”满是“愁”与“恨”的情结。似往日的爱情?似“荒野”的苦情?无论是哪一种,都带有“边城”人苍凉的色调。

这种“边城”人的情结,几乎成为诗人林庚心头无法散去的云雾。它浸入诗人晓梦惊破后别离的情味:“北平的街市上从来多古意/江南的行客到始有卖花人/居士的门庭前晓梦初惊破/别离中的情味一夜到边城。”(《春雨》)卖花声音的这点“古意”,惊醒了江南行客的“晓梦”,他在“边城”中感到了离别的忧愁。这种“情结”,在明亮的笑声里,也会让诗人领受一番“风雨”袭来的危机感:“当玻璃窗子十分明亮的时候/当谈笑声音十分高朗的时候/当昨夜飓风吹过了山东半岛/北平有风风雨雨装饰了窗子。”(《北平自由诗》)这种北平有“风风雨雨”的危机感,是别的城市里的知识人所少有的。诗人展示了“边城”的冷清和知识人荒芜的心,写出了他对于幻象中充满“美善”的无人之乡的渴念:“清晨街市的拐角里/北风中吹起法螺/我愿看这人/市上是空的/有两桶的白水放在道边//太阳才照到房脊尖顶/悄然有高山之意/脚下似背阴的冰与石/很想御风而行/(念无人之乡/与人以望不尽的美善)。”这种“边城”人的情结,甚至让诗人如在“冰的世界”里,触摸温暖馨香如水仙一样的“五色梦”:“夜的五色梦冰的世界里/五色的石子在水仙盆底/轻轻脚步是老鼠偷吃米/清冷的星子天风要吹起/睡醒的梦到谁家园子中/破晓的寒窗又藏在梦里/夜的五色梦冰的世界里/冰的世界里。”(《冬眠曲》)在清晨漫步中,诗人流动的心思,也往往关联着故国不幸的远人:“没有一个太平的故乡/心爱眼前的太阳/故国朋友们的信/告诉我一些更不幸的人。”(《春晨》)五月美丽的黄昏里,诗人很自然地想到了死亡:“听惯了来福枪声/会想到命长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吧。”(《五月》)暮色中漫步,诗人也会谛听到:“远处的黄昏/独伴着那迢远的号声的/在等着我来理他们吗。”(《归来》)在惊鸿翩翩飞过的身影里,又突然会增多了无端的惊恐:“天边冥冥里/几只惊鸿翩翩飞过而去/远处/有人指点——有人凝视/系住了众人与它的是什么呢”,人如惊鸿的相似联想,表达了边城人对和平的渴慕。(《和平的景慕》)林庚诗中与卞之琳、何其芳接受T.S.艾略特《荒原》影响所形成的“荒原意识”相同的,是这种“边城”意识所蕴涵的现实批判精神,但林庚的“边城”意象与“荒街”、“古城”的意象不同之处在于,批判现实的伤时忧世中,更包含了一个从幼生长在北京的青年诗人面临故都丧失、故国沦亡的危机感。

诗人即使离开萧瑟的北方乡土,暂时到了充满春意的江南,这种深入骨髓的“边城”意识,仍然使他摆脱不了对于故国面临失落的重重忧心:他没有得到快乐,在江南的夜里,只有点点的檐雨,如“高山流水”,是自己苦闷中的知音。为了排遣这份忧愁,打着雨伞,漫步于上海的街头吧。但这街上,能给自己的,却是更广大的忧愁:“雨水湿了一片柏油路/巷中楼上有人拉南胡/是一曲似不关心的幽怨/孟姜女寻夫到长城。”(《沪之雨夜》)这里流淌的,是“边城”人心里的一缕亘古的“幽怨”。悠远的民间传说的“经典”化用,增强了情感世界的现实性与历史感相交汇的文化内涵,极大地浓缩了“边城”人文化心态的悲剧感。诗人自己说,他曾在1933年春天,为了找适合于创作的工作,“到南方玩了一遭”。这首南行中所写的《沪之雨夜》,和这个时候写的其他一些诗篇一起,都向读者说明,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逢什么季候,无论是多愁的雨夜,还是飘满花香的春晚,诗人都摆脱不了内心的郁积:“边城”人有无法排遣的“荒凉”与“悲哀”。

这是一首同时写于南方的《风狂的春夜》。它典型地传达了这种“边城”知识分子出于爱国的民族良知而发出沉痛心声,画出了自己内心郁积的“广漠的荒凉梦”:

风狂的春夜/想起一件什么最醉人的事/只好一个人独抽一支烟卷了/帘外的佛手香/与南方特有的竹子香/才想起自己是新来自远方的/无限的惊异/北地的胭脂/流入长江的碧涛中了/风狂而且十分寂静的/拿什么东西来换悲哀呢/惊醒了广漠的荒凉梦

这首《风狂的春夜》说明,在林庚的这首诗里,爱国的主题,以极为隐蔽的形式,得到了与郭沫若、闻一多同类诗作全然不同的表现。这里以“无题”诗的范式作掩蔽,演绎了一段系念故国边城的悲凉情绪。作者以“风狂的春夜”里,想起一件没有说明的“最醉人的”个人私事为引子,写的是南国美丽的自然景色,由“北地的胭脂,流入长江的碧涛中”,激起来自远方的“边城”人无限的“惊异”和悲哀。“惊醒广漠的荒凉梦”的,是狂风,更是他那无法置换的“悲哀”。由于隐藏着为人们难于了解的内涵,使这首诗的意义,在几十年里一直处于被遮蔽的状态。到了80年代,将此诗收入《问路集》时,作者在诗下加有小注曰:

《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焉支即胭脂,原产北方,故有“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之语。这时北平已如边疆的荒凉,而到了南京上海一带却还犹如南朝一样繁华。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13]

读了这个“小注”,才明白了这首诗里作者深藏的用意。显然,古典诗歌里“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样批判性的太息,穿越时空,给了诗人的现实感受以深广的历史启示。他将这种启示,融进了一个运用巧妙的典故,融进了身为“边城”人自己的敏感和机智。江南的歌舞升平,繁华景象,带给诗人的,不是轻松与快乐,而是内心的荒凉与悲哀,是“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这样一句清醒知识分子对于民族与国家危亡的痛苦追问和沉重忧患。这首具有不朽价值的《风狂的春夜》,也因此成了痛苦忧患的“边城”知识人最沉厚坚实的精神写照。

林庚当年北平诗坛的朋友卞之琳说,“九一八”事件以后,日军在国民党政府“攘外必先安内”的鼓励下,侵吞了我国的“东北四省”,“一九三三年经过喜峰口战役,一度从古北口兵临北平城下。以后北平成了边城,暂得苟安”[14]。生活在这“暂得苟安”而又不甘心于“苟安”的“边城”里的知识分子们的精神变异,他们所怀有的痛苦与忧患、追求与抗争的复杂心态,他们埋藏心底的感时伤世的爱国情绪,在林庚的诗里,为后代人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具有永恒纪念性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