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理想与现实矛盾挤压下的精神痛苦

在当时社会黑暗与民族危机双重挤压下,诗人渴求自由光明的理想热情与风雨飘摇的冰冷的现实之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林庚说,当时萦绕在自己心中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构成这一段写诗的主要生活背景之一。“夜的五色梦冰的世界里”,这个由“五色梦”与“冰的世界”的两极鲜明的意象,构成的极富张力的象征图景,形象地概括了林庚内心世界矛盾的丰富内涵。事实上,热情与冷漠,渴求与失望,理想与现实,这些矛盾,成了一部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特征。它根植于“边城”,又超越了“边城”的地域线界,带有30年代青年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普遍性色彩。林庚的许多诗篇,为我们展示了这种精神世界的风景。

“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思想启蒙高潮,到30年代政治与思想桎梏的弥漫,在觉醒而敏感的知识人心中,留下了极大的反差。一代知识人爆发的心理倾斜:憧憬、迷惘和失落感,成为林庚诗里所探索的人文精神图景。在这个图景中,美丽阔大的“红日”落山这个意象,和相关的意象群,那么鲜明地体现在林庚的诗里,值得接受者的特别关注:

黄昏时翅膀的声息,/蝙蝠飞复于堂前……/红日落下山头了,/模糊,/美丽,/我独自有了影子!//我为什么不肯走开呢?这里/咳!我在等着谁吗?/我爱什么的美丽呢?(《红影》)

红日在青山上像一个球/我如在一个梦里/黯然而美!//墙上影子/与那边青山光里幻想的/一个人与马的黑影子/遂作成了我走的黄昏的如梦的路吗?//过去是真实的/于是日头落了!/如追想着处女的旧事/但解释不明白的孩子的心/仍指着要问/是那边有个黄金的村子吗?(《红日》)

这里,用象征的手法倾诉的是:对于人生理想,对于生命与美丽的执著,是拒绝失去“美丽”的忍不住的抗争。黄昏里的“红日”,是那样“模糊,美丽”,“红日”在青山上,像一个“球”,是那样“黯然而美”。为林庚所一直折服的唐代诗歌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图景,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经典诗意,经过现代变形处理之后,被赋予有强烈情感的理想和积极象征的色彩。诗人在“如梦的路”里,寻望着远方的“红日”,寻望着青山那边的“黄金的村子”。他不仅是个理想和美的“追想者”、“等待者”,他甚至渴望如一个樵夫,弓着腰,越过那个“青的山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梦。面对“落日”,他这样反复追问自己:“我为什么不肯走开呢?”“这里,咳!我在等着谁吗?”即使明知道像得不到明白解释的孩子的心一样,自己仍执著要问:“是那边有黄金的村子吗?”我们在这些倔强的追问里仿佛听到,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痛苦声音在诗里激荡。这是觉醒者的智慧的痛苦,是人生理想追求者的自我煎熬,是对于无法实现的美丽憧憬的永恒追问。我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动情的声音,即使在过去了多少岁月之后,仍然能够于隐藏的美丽里,给人们以一种精神撕裂般的震撼了。

诗人林庚心中燃烧着一种追求理想的热情之火。在一篇散文里,他描写了自己从南京到上海的联运快车上,看到对面而坐的旅客灵魂麻木的情景,由此感叹说:“我一天所想的是去追求一个真正心爱的东西,然而我永远离得它很远,而世界上的事却永远阻止我去,于是才觉得真正的疲乏啊!”“纯净的心也许是人间是最美丽的,然而谁许你永远搂着个纯净的心呢!……我呢!是还盼望着那一点似乎可能的希望,然而已经荒芜了的世界,给予你的永远不是那鼓励!”[15]追求“真爱的心”与永远阻止接近它的现实世界,“可能的希望”与“荒芜的世界”,二者之间构成了内心无法摆脱的矛盾纠缠。而这里的自我坚持的力量,是非常弱小的。暗夜一般的现实,奴隶般麻木的民众,给他的追求与抗争带来无边的寂寞与痛苦。各种各样的“夜”的意象,于是在林庚诗里常常出现:

夜像海一般的深!/我独自在夜的深处;/眼前看不见什么象征;/……我走,走到夜的更深处,/脚下踏着平坦的大路;/我挺起胸来像一个战士,/向前走去心中再没有事。(《夜行》)

夜走进孤寂之乡/遂有泪像酒//原始人熊熊的火光/在森林中燃烧起来/此时耳语吧?//墙外急碎的马蹄声/远去了/是一匹快马/我为祝福而歌(《夜》)

鬼魅的走动/黑静院落中央/我独坐//不相问闻的同居者/鸱鸮问夜莺这是什么/一点心间的火//……不知为什么有了它/哭下的泪/拍我醒来(《独夜》)

这是孤寂与人生的自嘲,是自我与孤寂的现实抗争,是抗争中决意逃离心灵与生活寂寞的急迫愿望的歌唱。夜,成为一种现实状态和精神处境的象征。诗人在海一样深的夜里,像个孤独奋斗的战士一样。在孤寂的痛苦中,以原始人的热烈亲密,反衬现实的冷漠孤独,并努力作出逃离的幻想。夏晚噩梦中的鬼魅,一点心间的火,梦中的眼泪,梦醒来之后是痛苦的追问。这些孤独寂寞的歌唱里,演绎的是一个热爱人生者的精神清醒。“昨夜的梦里/我想到早晨牧场上/看看明净的霞。”(《灰的空中》)寂寞的“边城”诗人永远燃着“一点心间的火”,永远渴望看到一片“明净的霞”。

诗人怀抱自由理想,渴望改变现实,得到的是“不可知的希望”失去之后的怅惘:“把青春卖与希望的人/因青春而失望了。”(《五月》)“常听见有小孩的脚步声向我跑来/咳!中止于一霎突然的寂寞里/……薄暮朦胧处/两排绿树下的路上/是有个不可知的希望在飞吗/是!有一只黑色的蜻蜓/飞入冥冥的草中了。”(《朦胧》)“朦朦的路灯下/看见雨丝的线条/今夜的海岸边/一只无名的小船漂去了。”(《风雨之夕》)当将自己的眼光投向外部世界的时候,林庚对个人的理想与民族的精神在现实中的状态,作了惊人的发现。这种发现多属独处而觉醒的知识分子才会拥有的精神洞察。这是一首充满现实生活气息的《沉寞》:

白日土岗后蜿蜓出火车/许多人在铁道不远站着/当有一只鸟从头上飞过/许多人仰头望天/许多欺负人的事使得/一个好人找不到朋友/街上烧豆腐/的香味/空的口袋里摸进一只手/卖豆腐的人高声在叫卖。//大人拍起桌子骂更生气/四邻呆如木鸡/孩子撅着小嘴/站着/像一个哑叭的葫芦/摇也摇不响

诗人用现实的笔触,描绘了一幅令人震惊的民众的群像:个人的不幸,民族的悲哀,群众的麻木,人性的扭曲,人情的背谬,世事的不公,贫民的窘困……都在这幅“沉寞”的画图里得到了超越于“沉寞”之上的暗示。穆木天说,在这首“非常值得注意”的诗里,“九一八”以来的中国社会的激荡的情形,直接“被表现出来”,“他暗示出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下中国农村的破产,和父与子的冲突。他直感到那种‘沉寞’中的悲剧”。因此这是“一首比较真实的诗”[16]。其实,这首诗里的“真实”,绝不仅限于诗里所描写的外在的社会现实性,更主要的,是暗示诗人自己深刻的内心悲剧性:面对麻木现实的人生,看见“许多欺负人的事”,一个怀抱美好理想的诗人,一颗渴望美丽的纯净的心里,涌起的是怎样一种更甚于“沉寞”之上的痛苦和悲哀。一幅小小的图景里,凝聚的是,一个诗人对于民族,对于人民命运的深刻悲剧性的发现。

林庚的这种可贵的“直感”,使他发现了民族的悲剧,也发现了“时代”的痛苦。与《沉寞》不同,诗人捕捉的意象和意象群,构成的不是社会真实的画面,而是心理真实的图景:

红叶在两岸渲染着/我直沉入深峡中了……/一夜的恶梦/日间人的警告/乃如此的不能忘掉吗?//我哭了一夜,我听见/额非尔士峰上刻碑的声音了!/我唱出我久久不敢露出的一句话/当晓色划分出这个时代!/我看见平原之歌者/随风而走上绿草来//月明之夜/清醒的/白纸的灯笼掉在地上燃着/如幽灵般走过/踏着欣欢之舞步(《时代》)

诗人压抑不住的内心的愤懑,使他通过“恶梦”的外壳,透露出由于“时代”的黑暗造成的深沉痛苦。一夜恶梦,来自如此不能忘掉的“日间人的警告”。而这警告里,似乎涉及某些生命的死亡信息。因此才有他“哭了一夜”的痛苦,那如额非尔士峰上刻碑声音似的最高处的“哭声”,这些或许象征了诗人自己的一种心理痛苦的极致。他唱出的是埋在心底的最深痛苦和最强抗争。在“晓色”宣告黑暗时代即将结束之时,他唱出的“我久久不敢露出的一句话”,大体上看,是一种自我生命走向觉醒,抗争和勇敢的表现,因此也是诗人自我精神的升华与解放。它充分表现了一个身处“边城”的“平原之歌者”怎样保持与“时代”挑战的“清醒”。

这种对于民族的沉思,对于时代的发现,使得诗人林庚获得了这样的可能:更冷静地凝视理想与现实冲突的前景,凝视一个在无望的现实中诗人自身所处的位置。他在《静眺》中这样写道:

在马上/看自己英雄的影子/马蹄丁得,停止在海边/海面无声息的微动/静蓝中有自由的风/波上的鸟/象征了人的意志,/与许多不可解的事/同有可爱的容颜/沉入海色里。/天边的云,带来/不知什么的消息/远处的幻想/像时而的浪花,只一瞥/流下沙滩去。

海面宁静自由的风,波浪中象征人的意志的飞翔的鸟,和许多追求与梦想一起,已经都沉入海色了。遥远的云和幻想,也随着浪花,流入沙滩。剩下的,只是一个现代的堂吉诃德一样的知识分子,“在马上/看见自己英雄的影子”而已。“马上的英雄”影子,“人与马的黑影子”,这些个在诗里反复出现的意象,正是诗人心中拂之不去的“自由情结”的凝结。这个“静眺”者,是诗人自己,也是一个自由和理想追求者的象征。它告诉人们,渴望一种理想的生活与现实的无奈之间的矛盾,给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留下来的,是比其他一般现代知识分子更多的苍凉与悲哀。这个自己“英雄的影子”,和他对民族故土的深厚眷恋和苍凉悲哀,是林庚理想与现实矛盾痛苦心境的一种深层象征。

李长之评论林庚的诗说:“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空虚的寂寞,甚至达到悲哀了”,他的诗里,“带出一种空虚而捉摸不得的悲哀”。[17]林庚也说:“我是天性愿意忍受一些悄悄与荒凉的;而且我也曾经在苦中得到过一些快乐;乃使我越发对于寂寞竟愿意忍受下去。”[18]林庚在散文《心之语》中这样发现和拷问自己:面对一些麻木的“屈服的灵魂”的目光,面对这些目光“表示出一种历久已成功了自然的奴隶性”的时候,“于是我发现我自己是个还活着的人,有一点清醒的感觉,还有一点美丽的奢望,然而我从北平跑到南京上海来做什么呢?这两个地方我不是都不喜欢的吗?我尽想下去,让那对面的面孔,在无声息里坐着,我觉得在我的身上也有急流的死人的气氛了。”[19]这就给我们一个机会和可能性,如何思考和理解林庚诗里的“寂寞”与“悲哀”?如何看待林庚对于“寂寞”的忍受?林庚的痛苦“发现”,已经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实:“美丽的奢望”与“死寂的现实”尖锐的对立,内心的“清醒的感觉”与急流的“死人的气氛”,两者的搏斗交战,形成了诗人自己常常感受到的一种寂寞痛苦。这是一个“活着”的智者的寂寞中的珍贵。“古来圣贤皆寂寞”,大诗人李白的感叹道出这个真理。而在很多时候,现代知识人的寂寞与他的觉醒者的追求是分不开的。因怀有理想眷念而不得的寂寞,是觉醒者的痛苦。与失望抗争而咀嚼那种苦中得乐的悲哀,往往使诗人拥有一份美丽。林庚敏锐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空虚寂寞的悲哀,感到了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并要努力驱除自己身上的“死人”的气息。这就使他在揭示了咀嚼寂寞的外形之下,获得了一个智者的内心拥有的自由与美丽,并在诗的创造中,得到了一种快乐和解脱——“在苦中得到过一些快乐”。因此他的诗歌创造,也就将这份寂寞与悲哀化成了美丽。走近这份美丽,我们可以触摸一代觉醒知识分子的心境,也会在自己心灵上得到一种纯净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