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及其作品《茶馆》

在世界各地的华人中间,当我们提到中国现代伟大作家老舍这个名字的时候,很少有人不知道《茶馆》这个剧本的。前些年,《茶馆》在中国,在美国、欧洲、日本等一些地方演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掀起了一股“《茶馆》热”。人们为什么这么喜欢《茶馆》呢?

在谈这个问题之前,我先来介绍一下老舍的生平。

老舍,原来名字叫舒庆春。他1898年出生在北京一个贫苦市民的家里。老舍两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被活活烧死了。他的母亲是一位不识字的贫苦农家女子,非常善良,勤苦,靠给人家缝洗衣裳,做点杂活儿,支持一家的生活。老舍家里穷,没办法上学,是靠一位善心人的帮助,才入了私塾读书,后来考进了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毕业以后,他当过小学校长。他在燕京大学旁听英语课程。由一位外籍教师推荐,1924年老舍应聘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担任华语教师。前些年,在中国还发现林格风唱片公司录制的老舍当年教汉语的录音唱片。那里保留着老舍的青年时代的声音。在英国,老舍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同时他就开始写小说了。1925年他陆续完成了《老张的哲学》、《二马》等长篇小说,在国内发表以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成了有名的青年作家。1930年老舍回到阔别六年的北京,先后应聘到山东齐鲁大学、山东大学担任教授。这时,他写了《骆驼祥子》等许多篇有名的小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后,老舍丢下了妻子儿女,到了武汉、重庆,从事抗日救亡的文艺工作,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进步的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重大的贡献。

1946年,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老舍和著名戏剧家曹禺一起,到美国讲学。他住在纽约,在讲学之余,和中国人民的朋友埃德加·斯诺常常来往,同时写些小说。在那里,他完成了《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的写作,还帮助一位朋友把小说《四世同堂》的压缩本译成了英文出版,书名叫《黄色风暴》。老舍在美国期间到过旧金山,在那里和很多中国朋友交往。他同一位朋友高克毅先生非常友好。高先生生了一个儿子,老舍特意写了八个字的贺词,内容是:“丰年大有,和平在理”,表示了老舍当时的心境。1949年年底,老舍回到北京,住在一个很宁静的四合院里,从事写作。他多年里非常勤苦,写了很多作品,成了当代中国杰出的语言大师。就是这样一位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的大文学家,在文化大革命发生后不久,就被当做牛鬼蛇神批斗了,身心受到了很大的摧残。他忍受不了这种耻辱,在1966年8月24日傍晚,在德胜门外的太平湖悲惨地死去了。

老舍一生写了很多作品。像大家熟知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离婚》、《月牙儿》等等,话剧《龙须沟》、《茶馆》等,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品。1957年写的《茶馆》,可以说是老舍话剧创作中艺术成就最高峰的代表作品。

下面我们就来谈谈《茶馆》为什么会得到人们的喜欢。

首先,我觉得人们这么喜欢《茶馆》,是因为这部戏表现的深刻的悲剧性,有一种非常感人的力量。

人们欣赏一部好戏,从心理上总希望得到一种满足。希望在有限的舞台时空里,不仅看到丰富的生活内容,得到更多的人生的启示,而且能够引起自己的沉思,自己心灵和感情的震撼。老舍的《茶馆》就具有这样的悲剧力量。

老舍对悲剧的美和艺术力量有很深的理解。1957年他曾写文章提倡人们来写悲剧。他自己又是一个从苦难社会过来的20世纪的同龄人,非常熟悉社会现象的诸多黑暗和下层人民的种种不幸。他对近百年中华民族的悲剧历史,有着痛切的了解和深刻的感受。他在写《茶馆》的时候,便把这种悲剧意识和情感都写进去了。《茶馆》实际上成了老舍展开中华民族历史悲剧的一个窗口。老舍自己说:“茶馆是三教九流会面之处,可以容纳各色人等,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老舍正是抓住了茶馆这个最富于市井气味的地方,通过裕泰茶馆在三个时代里由盛到衰的过程,通过登场人物命运的升迁和变化,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中,给观众呈现了中国20世纪以来近五十年里的社会的缩影,非常深刻地展示了中国人民所经历的沉重的悲剧的命运。

《茶馆》共三幕。它分别截取了最有代表意义的三个时代的横断面。这三个时代就是:戊戌变法失败之后的清朝末年,袁世凯死后的军阀混战时候,抗战胜利以后的政治黑暗时期。作者对这三个“后”字的选择,本身就很有悲剧性的意味。在那个时代里,每个重大政治事件发生之后,其结果都不是人民生活的改善,社会的进步,而往往是恶势力的猖狂,善良人民的遭殃。这就像《茶馆》里一个人物李三儿说的那样:“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老舍是通过这三段戏构成的悲剧性的历史,为那个永远过去了的时代,写下了最沉痛的葬歌。

《茶馆》里最有悲剧意味的是最后一场。剧中的主要人物,已经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他们三个人一生走的是三条不同的道路,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三位老人历尽沧桑,最后在茶馆里相聚了。他们对自己那些人生感慨的对话,是非常感人的。


常四爷:我这儿有点花生仁儿,喝茶就花生仁儿,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可是谁还嚼得动呢!

王利发:看多么邪门儿,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儿,又都没了牙,真是个乐子!


接着这段对话之后,老舍精心地创造了这部戏悲剧的高潮。王利发送走了儿媳妇和孙女小花儿,等待特务来找他算账,没收茶馆,心里空荡荡的。秦二爷、常四爷也各自诉说了自己一生里梦想的破灭。常四爷从心里发出了最沉重的感慨:“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呀!”接着,常四爷转身从篮子里拿出路上拣来的送葬的纸钱,十分悲凉无奈地说:“这不是,碰见出殡的,我就拣下点纸钱儿,没有棺材,没有寿衣,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儿吧!”在凄凉的笑声中,秦仲义说:“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咱们自己!你把这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接着他们一边喊叫,一边撒着纸钱,凄然地向悲苦的人生告别。这段戏写得非常精彩。我在看《茶馆》演出的时候,到这时候,台上是一片凄楚悲凉,台下是一片寂静无声。人们都会在思考:剧中人是在埋葬自己,不也是在埋葬那个时代吗?

其次,我想《茶馆》所以那么受人们的欢迎,是因为它塑造了许许多多活灵活现的各个阶层的人物。

老舍是善于刻画人物的高手。他又是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唯一从普通市民家庭里出生的作家。所以老舍就非常熟悉北京下层人民的生活,熟悉他们中间的一些人物。《茶馆》前后跨度有五十年,里面出场的人物有七十多个人,光在舞台上开口说话的就有五十多个人物。老舍都能根据他们不同的性格,用戏剧冲突和简练的对话语言,三笔两笔就刻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个性鲜明的人物来。

譬如第一幕,老舍写在善扑营当差的打手二德子,和常四爷、松二爷、马五爷之间的一场冲突。二德子正耀武扬威地寻衅要打常四爷的时候,坐在茶馆角落但又是高雅位置的马五爷却说话了:“我说二德子,你威风啊!”二德子听了之后,马上住手,谦恭地说:“哎哟,马五爷,我这眼拙了,没瞧见你哪!我这给你请安了!”马五爷又拿腔拿调地教训说:“有什么话,好好地说,干么动不动地就讲打呢!”二德子赶紧打千道歉,同时又要对别人显示他的威风和大气:“咦!你说得对!李三,这位马五爷的茶钱我候了!五爷,你这儿慢慢喝着,我后面……”说完他走了。当常四爷要马五爷给说个理时,马五爷却不屑一顾地离开茶馆了。这一幕里二德子出场的时间很短,通过冲突中他与别人的对话,动作,把他的性格表现得非常清晰,非常明显。马五爷在这场里只说了三句话,到第二幕、第三幕就没有出现了。但是这三句话,就像一把雕刻刀一样,把这个人物雕刻得非常清楚。他一方面对二德子显示了自己的威风,另一方面对常四爷他不屑一顾。作者在这里用了一扬一抑的办法,就把马五爷这个出场很短的人物刻画得非常清楚。一扬,就是说他压二德子的气焰时,大家对他还有一种好感,觉得他还能够把恶势力的气焰压下去,但是,当大家以为他能讲公道可以帮忙的时候,常四爷让他给评个理儿,他却不予理睬地去了,作者又这么一抑,他又在普通老百姓面前表现他的威严,他吃洋教而自恃了不起的那一面。老舍笔下的这些人物,真实生动,性格鲜明,给人一种美的享受。

我最欣赏的《茶馆》里的人物是松二爷。这是作家一个独特的创造,也是只有老舍这样一个作家才能写得出来的。在北京清代末年,确实有不少这样一类的八旗子弟。他们有一点文化,但是什么也干不了,只靠清政府给旗人的饷银(即剧中说的铁杆庄稼)过日子,养养鸟儿,泡茶馆,几乎就成了他的全部生活了。他一出场,就文绉绉的,提着鸟笼,胆子很小。因为对常四爷说了句“大清国要完”,结果被特务宋恩子、吴祥子要带去法办。临走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命都没法保,不知将来怎么样,但是他还对着掌柜王利发在说:“王掌柜,你给照应点儿我那黄鸟儿!”到了第二幕他出场的时候就更加寒碜了。一见到常四爷他就说:“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然后对王掌柜打千问候:“你好!”并一连说出几个问候:“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当常四爷问他过得怎么样的时候,他心酸地说:“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吗?”他为自己没有找到事做发牢骚:“嗻,谁愿意瞪着眼儿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这号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并心酸地哭了起来。可是,当王掌柜指着他的鸟笼问道:“还是黄鸟?哨的怎样?”的时候,他马上精神头就来了:“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说着,打开罩子,忽然有了精神地说:“你看看,看看,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这位破落不堪的八旗子弟,让人同情,又让人发笑,他是《茶馆》里面描绘的京味十足的风俗画中一个最活灵活现的人物。他把你吸引入那个时代,那群人的生活里去,令人动心,也发人深省!老舍本身是满族人。他对北京满族八旗子弟的生活很熟悉,也抱着很复杂的爱憎感情。老舍是带着很深的感情来写这个人物的。在松二爷的身上,寄托着老舍对自己民族精神沉重而又痛苦的反思。

最后,人民喜欢《茶馆》,还因为这部戏充满了浓郁的北京生活气息。茶馆是最能够展示北京生活的场所。从前北京有许许多多这样大大小小的茶馆。那里聚集了很多人。每天在那里谈生意,喝茶,聊天,调解纠纷。三教九流,都在那里出来进去。当然啦,像这样的茶馆,现在没有了。近几年为了纪念老舍先生,现在北京的前门,开了一个“老舍茶馆”。我曾经带朋友去过两次。在那里你可以看到听到许多在别的地方看不到听不到的具有北京味的曲艺节目。老舍对北京的茶馆很熟悉。他觉得这个地方,最能表现北京市民生活的气息,最能代表北京味的风土人情。老舍抓住这个地方,把自己深深的爱和憎的感情,隐藏在这里发生的许多小故事中。使观众能在一些似乎不关联的小故事里面,看到过去的历史,也感受到舞台上充满着一种北京味的生活的艺术魅力。这方面,《茶馆》的第一幕表现得最为精彩。

幕布一拉开,就暗写后台两家为了争夺一只鸽子闹起纠纷,一些地痞流氓、听差打手,前来进行调解劝架。前台则写庞太监因为戊戌政变失败以后他十分得意,要花二百两银子娶农村十五岁的小姑娘康顺子为老婆。康顺子的爸爸康六,一个京郊贫苦的农民,为了活命,忍痛卖掉自己的女儿。流氓打手二德子,在普通老百姓常四爷、松二爷面前怎样抖威风。倒卖贫苦人家女儿的人贩子刘麻子,在等待康六答复的空隙,同常四爷、松二爷搭话,一面为自己的丑恶行径辩护,一面又在那里炫耀兜售洋人的小表……这里展示的社会相是很丰富的:太监的腐败与得意,地痞流氓的凶狠,穷人的饥饿与痛苦。这里的旗人、太监、吃洋教的、北衙门办案的……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都操着一口京腔。人民艺术剧院在导演这个戏的时候,舞台效果的设计又加进了北京特有的叫卖声,使得前台后台联成一片,就更增加了这个戏的浓烈的京味儿。在老舍的笔下,即使一个非常小的人物也是写得京味十足,栩栩如生。

在第一幕里,有一个小人物出场,这是一位卖耳挖勺的老人。正当舞台上人们进进出出,纷纷闹闹,眼花缭乱的时候,老舍特意插进这个卖耳挖勺、木梳、牙签的老人。这位老人拿着这一类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有人买他的东西,他只好想往后面走,被李三挡住。当他听说后面人为一只鸽子打架的时候,不觉感慨地说:“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这位老人的走进来就使这场戏增加了当时茶馆里北京普通生活的气氛。卖耳挖勺老人这样的生活片断,在过去的茶馆里是常见的。老舍信手拈来,放在这里,非常自然,也在这幅社会风俗画卷上增添了很精彩的一笔。观众看到这里,自然地会在辛酸中激起一种愤怒,平淡中给人一种艺术美的享受。中国现代著名的评论家李健吾先生非常欣赏老舍《茶馆》这部戏。他在评论这部戏的时候说,这是一部“图卷戏”, “三幕戏是三组风俗画,每幕每场都是珍珠”。这三组风俗画实际就是京味十足的社会风俗画。

(原载《中华文化讲座丛书》第一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