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聆听巴赫成为“私密”

他的音乐适合我们每一个心灵,就像语重心长的悄悄话,每个聆听者都能产生发自心底的共鸣,这种共鸣可以是一对一的,是由“大我”指向“小我”的启迪和抚慰。

中国的“巴赫时代”没有在“新千年”巴赫去世250周年时到来,而是在不经意中。当有条件有心情聆听巴赫的人群不断增长的时候,我不免煞有介事地惊呼:巴赫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在文学的时代,浪漫主义音乐在中国大行其道,那是一个特殊年代,艺术需要互相借鉴,互相打通。于是画家们、诗人们、小说家们、评论家们在马勒和理查·施特劳斯的包罗万象的庞杂巨构中获取了如醍醐灌顶般的灵感,与其说是机遇,不如当作寻找的成功。然而,一个有文化的人毕竟懂得逐渐深入、慢慢提高的道理,也就是说最终的境界是走向深沉,走向内省。如果他相信音乐会给他继续带来动力、带来想象,那么进入巴赫的世界几乎就是聆听的必由之路。

怎样听巴赫与听什么样的巴赫其实不重要,从巴赫作为一个小人物去世,到其身后逐渐被尊崇为音乐之王,世界已经发生了太多有关他的事情,尤其在20世纪中叶以后,巴赫的地位始终显赫无比。但是,围绕巴赫的争议从来也未停止过,它们总是发生在对巴赫作品的诠释理念上。巴赫的原生态是什么样子?巴赫应该是什么样子?巴赫将要成为什么样子?这种使巴赫永远洋溢着生命力的讨论已不再局限于学术范畴,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肯定,从现代乐器版到“时代乐器”版的巴赫至少在演奏者主观取向上是绝对真实的,他们都以巴赫的理想为旨归,还能以自己的才智赋予巴赫天然的扩展空间。

无论是巴赫的管风琴或键盘作品,音乐的内容是只停留于技术上的演练还是心灵的洗礼,属于键盘范畴的内在逻辑到底有多大的外延空间,这是每一位对巴赫键盘作品入迷的人不能回避的问题。《平均律》或者《戈德堡变奏曲》用貌似本真的羽管键琴演奏未必就能再现巴赫的谱写初衷或时代风貌,今天谁又能说格伦·古尔德和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的现代钢琴版传达的就不是巴赫的精神本意呢?这是他们的诠释被视为圭臬的基础。

超过一个世纪的唱片业发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巴赫超市,我们也许没有充裕的条件去巴赫工作过的教堂聆听他的为数众多的清唱剧和康塔塔,当然听《布兰登堡协奏曲》或《乐队组曲》更不一定非去音乐厅。其实巴赫是很私密的,他用心中自然流出的音符与他心中的上帝倾诉、对话、沟通,他的音乐适合我们每一个心灵,就像语重心长的悄悄话,每个聆听者都能产生发自心底的共鸣,这种共鸣可以是一对一的,是由“大我”指向“小我”的启迪和抚慰。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巴赫解读者格伦·古尔德毅然告别舞台躲进录音室是有道理的,现代化的音乐厅对于传播巴赫已经不合时宜;聚光灯下的巴赫如果不热烈不煽情,就无法集中听众的注意力。我们有不计其数的巴赫唱片可供挑选,欣赏巴赫的隐秘之美也许正需要平心静气地坐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里,或一个人,或几位好友。通过唱片聆听巴赫,是今人接近巴赫的便利之途,亦是必由之路。

在卡拉扬和克伦佩勒的现代乐队编制的巴赫以及平诺克、戈贝尔、霍格伍德和加迪纳的“古乐”巴赫之前,20世纪初的阿道夫·布什室内独奏家乐团演奏的巴赫是值得缅怀牢记的。他们采用接近巴赫时代的编制,却使用现代的乐器,尤其是《布兰登堡协奏曲》中的通奏低音声部由正当壮年的钢琴家鲁道夫·赛尔金弹钢琴而不是羽管键琴。这是20世纪人类对巴赫崇高而纯朴的理解,其生命力时至今日仍没有丝毫减退。当然,现代大乐队编制在卡拉扬和克伦佩勒等人的指挥下,所表现的场面也许正符合巴赫生前向往的理想状态。巴赫音乐丰富的色彩很需要奢华的铺陈和充分的渲染,对于当代听众来说,这种形式的巴赫无疑可以达到听觉的满足。在我看来,里希特、明欣格尔、克伦佩勒、约胡姆和卡拉扬演奏的《马太受难曲》、《约翰受难曲》或《B小调弥撒》,肯定要比加迪纳、库伊肯、皮克特、哈雷维格更能令人激动或感动,这种心灵的震撼无以言状,直抵肺腑。我们也许可以将“本真演奏”的所谓“古风”看做是巴赫时代日常音乐(宗教)生活的再现,但现代乐队版却使巴赫变得庄严而气派。巴赫在表象上平易朴素,他内在的神性和对终极信仰的追求,却使他的虔诚和谦卑与平凡绝缘。

古尔德恰逢其时地献给了我们“纯粹”音乐意义上的巴赫,不同于旺达·兰朵芙斯卡或拉尔夫·基尔科帕特里克或古斯塔夫·莱翁哈特等在形式上的纯粹(他们都用羽管键琴演奏巴赫并有大量录音),古尔德的“纯粹”完全属于精神层面,他使巴赫的永恒达到极端的程度,罗莎莉·图蕾克曾经是青年古尔德的榜样,却在晚年反受其影响,潜心揣摩追求古尔德的境界,险些走火入魔。从中庸的角度看,我们更可能接受里赫特或埃德温·菲舍尔的巴赫,他们古朴典雅的音色和富于歌唱性的旋律使巴赫变得温暖可亲,似乎可以成为浪漫主义优雅小品的源头。

21世纪的巴赫,一定还是唱片里的巴赫。音乐大师使巴赫的世界静止,同时也赋予它永恒的存在。巴赫的神圣与崇高只能保存在某些唱片记录的传奇录音里,从现在起,任何新的演绎只能使巴赫越来越世俗,越来越装模做样,越来越无所谓。这些层出不穷的新产品唯一的使命就是让我们牢记,曾经有过巴赫的黄金世纪为我们留下了最丰富的巴赫遗产,它是我们重要日子里的圣餐,助我们度过内心充实的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