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肖邦
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契合点把肖邦和马勒联系到一起了。他们的气质原来如此相像,他们的隐秘世界竟然如此一致,都是包罗万象的“异度空间”。
爱肖邦的,自会一直爱下去,而不爱者并非不知也。
我辈幸运,赶上肖邦“200年”。对于虔诚的肖邦聆听者来说,除了神圣的致敬,剩下的仍是聆听,而这聆听,从爱上肖邦那天起,便一直持续着。
“200年”纪念的热闹,怕是与爱肖邦的人无甚干系了,无论是在所谓的“肖邦钢琴节”或者“完全肖邦”音乐周里进行“肖邦饕餮”,还是一股脑儿购进各大唱片公司为“赶日子”而推出的“全集”“专辑”,恐怕都会坏了原本健康的“肖邦胃口”。痴迷肖邦的人本来就有营养不良的先天缺陷,如此“被”环境所迫暴饮暴食,等于将属于自己的一点私密抖落出来大家分享,至于人家愿不愿意领这份儿分享的人情,倒不是你说的算的。
19世纪上半叶的巴黎,肖邦与李斯特堪比“绝代双骄”,但两人风格有天地之别。所以李斯特走向了交响乐,而肖邦则更加沉迷于沙龙乃至斗室的隐秘独白。是的,肖邦是隐秘的,是向内的诉说,在这个倾泻的流向中,秘密的细节洞若观火,毫发毕现。“独一无二”的肖邦无疑营造了另外的世界,相对我们的世界而言,这是一个“异度空间”,我们永远无法登堂入室。
肖邦不是很容易懂吗?他的音乐不是很容易被爱吗?这正是他的“世界”的诱人之处,他那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情感可以很轻易地将你蛊惑,而你却永远只能以比较浅俗的感觉来承受肖邦的赐予。有趣的是,肖邦的音乐在借钢琴家之手传达时,我们却往往只记住了音乐而忘了钢琴家,所以尽管有录音以来弹肖邦成名的钢琴家不计其数,和肖邦气质接近的也不过拉赫马尼诺夫、霍夫曼、科尔托、里帕蒂、弗朗索瓦和米凯朗杰利等寥寥几人而已。甚至可以这样理解,通过比赛而赢得的“肖邦冠军”大抵弹的都是离肖邦很远的音乐—写到谱子上的肖邦其实已经离肖邦很远了。我们可以想象肖邦的创作状态,他的音乐一定需先弹出来,或者不如说先从心底流淌出来,感动了自己,再感动一旁聆听的人。我相信这样的记载,同样一首曲子,肖邦本人的多次弹奏是不一样的,作为心灵极度敏感的肖邦来说,他内心的瞬间微妙变化都会影响到他音乐的编织与流向,所以我总是有这样的怀疑—是否每一位能够弹奏自己作品的作曲家在独奏的时候都要即兴发挥一下,在那种状态下,他弹奏的不是作品,而是属于他的音乐。
今天适合肖邦音乐演奏的环境越来越少了,与肖邦气质接近的钢琴家更是难觅。在形形色色的肖邦诠释者那里,我们获得的是肖邦音乐“泛宇宙论”的进一步肯定:前奏曲,练习曲,夜曲,马祖卡,华尔兹……可谓一曲一世界,气象逾万千。我总是带着好奇心去接受每一个最新的演绎,它们也当真呈现了不同的视角,于光怪陆离中“秀”出自己的或不乏模仿他人的肖邦世界观。然而在我发现每一个新奇之处之时,我总习惯在我心仪的肖邦圣手那里寻找所谓“合理”的答案,而这所谓的“合理”便是对“自由速度”的把握更娴熟,对音的雕琢更细致,对乐句的连接更有呼吸感和歌唱性。属于我心目中肖邦圣手范围的钢琴家有肯普夫、鲁宾斯坦、霍洛维茨、里赫特、阿劳、波利尼、阿格丽希、阿什肯纳吉、吉默尔曼、波戈莱利希等,他们共同的特点是把肖邦“音乐会化”,成为名副其实的肖邦解释者,这包括把肖邦音乐最隐秘的东西以最详尽的方式一一披露,将内在的私语当作挂盘讲解的箴言。当然我们还不能忽略长期以来居于主流话语地位的“肖邦神话”,这神话总是和民族政治联系在一起。时过境迁的结果是被肖邦感动方式的改变,肖邦为何终生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波兰,正像他的父亲为何终生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法国一样吊诡。一旦抛开这些令人心生不爽的因素,肖邦能够感动我们的便只有他羸弱的身体和脆弱的神经所催生出来的壮美、凄美、婉约之美和朦胧之美,还有最重要的—隐秘之美。隐秘,是肖邦世界的关键,它注定肖邦的琴声只能在夜之万籁俱寂中响起,如夜之幽灵的徘徊,更似夜之精灵的嬉戏,肖邦的身影混迹其中,寂寥而空幻,恰似马勒的梦中意境。
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契合点把肖邦和马勒联系到一起了。他们的气质原来如此相像,他们的隐秘世界竟然如此一致,都是包罗万象的“异度空间”。
正像理想的马勒诠释者并不存在,对肖邦的高度解读将继续停留在抚慰与同构的层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更愿意接受女性化的肖邦演释,所谓同构理念下的肖邦,当以罗西娜·列文涅为最;今日之女性肖邦,高贵而雅致的皮尔丝之后是海伦·格丽茂,她们以惺惺相惜般的女性细腻的情愫抚慰并超度着肖邦的亡灵。我总记得那曾经发生的美妙瞬间,在格丽茂令我怦然心惊的第二奏鸣曲余音袅袅之时被隐隐袭来的《降D大调船歌》(作品57)击中,我的心开始碎了!此刻,谁是更懂得肖邦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