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姬坐在屋里望着窗外的景色,亦然是万物萧然,没有春的信息。从正月十六日来这山庄隐居一个月余,岁月催人老,她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李娥儿向山大王禀报,去了有喝一碗茶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如何学说。
刘伯姬想起了这个山大王是汉宣帝之后,祖上叫刘宁,父叫刘成都。汉宣帝刘询原名刘病已,汉武帝刘彻的曾孙,前汉的第十位皇帝,屈指算来他做皇帝至今已整整百年。刘伯姬私底下掐算了一下,按刘氏宗亲,她应该是这个山大王的姑姑,心中有了底儿,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如何的布局,说和这位小山大王。
李娥儿说是禀报,其实是商量。从李娥儿说话的口气,似乎她已经征服了这位年轻的山大王,她与山大王之间已经没有高低贵贱你强我弱的区分,言语中已经显现出她充分享受平等相待的自豪。这让一向以女汉子自居的刘伯姬为李娥儿感到由衷的高兴。
女人嘛,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干的活,做的事儿比男人一丝不少,一丝不差,是世界上最最不能少最最离不开的人。既然不能少,既然离不开,女人干吗非要时时处处,时时事事,为男人着想,为男人付出,看着男人的脸色一生一世循规蹈矩的生活呢。女人不是不能自强,自尊和自立,要害是缺少征服男人的勇气和信心,勇气有了,信心也就来了,迈过了征服男人这道坎,自强、自立、自尊还有那应该有一点的自大都会应势而生,成为女人身上耀眼的光环。
刘伯姬崇拜妇好,二十岁的妇好竟能率领千军万马东征西讨拓展商朝疆土,她还主持商朝的各种祭祀活动,祈求天神护佑商朝国泰民安,妇好不但征服了敌人、征服了国民,还征服了她的夫君国王武丁,让曾经萎靡不振的商朝实现了“武丁中兴”。刘伯姬崇拜前朝的卓文君,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不怕担负离家出走与郎私奔、与富豪父亲义断恩绝的骂名,为了夫妻恩爱开店沽酒、不怕栖身街巷,为了维护与司马相如的婚姻不惜笔墨赋诗痛斥薄情郎,卓文君征服了自己、征服了世俗、征服了司马相如、征服了世世代代的男人,最终征服了史官名留青史。
刘伯姬第一次与夫君李通见面的时候,她就以自己特立独行的征服之心,让恃才傲物的李通领略了女人除了温柔多情的面孔外,还有冰清玉洁不以世俗为伍的冷峻。李通家族富有,父在朝中为官,他年纪不大就担任五威将军从事,后出任巫县县丞。他不图官位,清高自为,仕途如日中天时,悄然辞职,归乡为民,如此傲慢之人,却被26岁的刘伯姬征服得服服帖帖,让李通成为她哥哥刘秀光复大汉的左膀右臂。所以,刘伯姬从骨子里相信女人有征服一切的能力,她也期盼着能有更多的女人相信征服、学会征服,勇敢征服。今日李娥儿的表现,让她又燃起了征服的信心。她要收了这个山大王,让他帮助自己解决眼下的困难。
回廊上传来李娥儿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鼓点似的,跳跃着有说不清的愉悦、轻盈、欢乐。喜从心生,脚下生风,李娥儿的确高兴,高兴得有些激动。她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这个女侠客来自哪里,甚至连姓氏名谁都不清楚。她不是不想问,也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张不开口,怕有失礼节,怕自己稍有不慎,惹怒了女侠,让自己好不容易期盼到的敬重之人,离她而去。再说,晚辈人初次见面就问长辈人的姓名,总是件有失礼仪的事情。只要有缘,能让这个女侠客结识自己,接纳自己,把自己当成她的晚辈,她的学生,她的徒儿,李娥儿就十二分满足了。
从记事起,李娥儿最敬重、崇拜的人就是讲信誉、讲真诚的人。她父亲是个兵爷,当了一辈子的兵,十八般武艺没有不会的,然而父亲最看重的是诚信。父亲的主子,是个王侯,曾在中山国为王。王莽篡政后,倒行逆施,惹怒王爷,王爷愤而辞官。父亲念王爷正直、真诚可交,义无反顾地弃军籍跟随王爷隐居山林,忠心护主,死后还葬在了王爷的身边。父亲的举止,根深蒂固地影响、教育着李娥儿,她喜欢诚实,讲究信用,崇拜侠客,特别是女侠客。今日,她与刘伯姬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就是缘于了一个“诚”字。
李娥儿刚进屋门,刘伯姬就说:“娥儿,你的靴子要换一换了。”
李娥儿低首,见靴子的确开了花。“不好意思,穿了两年了,我娘做的针线活。其实也怪我,我不会女红不说,穿东西还特别的费。”
“咱俩一样,都是大笨蛋,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主儿。等事情完结了,我送给你一双好靴子,让你好好美一美。”
“什么样儿的靴子啊?”李娥儿也不客气。
刘伯姬说:“北方契丹女人穿得那种。”
“皮的?”李娥儿大叫起来。
“当然。还必须是天下最好的。”
“姑……”李娥儿问刘伯姬说:“叫你姑行吗?”
“怎的不行,我就是姑呀。”
“姑,我不要天下最好的,想要也不可能,是双皮的就行。我做梦都想穿双皮靴呢。”
“这不是梦,要天下最好的也不是梦。你说什么叫天下最好的?”
李娥儿仰起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天下最好的……最好的就是皇帝身边儿的人穿得东西呗。娘娘啊,贵人啊,公主啊……皇帝的姐姐妹妹叫什么?”
“叫皇姐、皇妹、皇姑、长公主……”刘伯姬随意答道。
“哦,也叫公主啊……”
“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公主是皇上自己的女儿,长公主是皇上的姐姐或是妹妹。”刘伯姬解释道。她怕李娥儿给弄混了。
“就是皇上的女儿公主们穿得那种。”
“那有什么好的,破公主有啥了不起。你……你看我穿的这双怎样?”刘伯姬坐在床上,伸出自己的双脚。
“不怎的……咦,也是皮子的,真是皮靴嘢!”
“所以,我告诉你娥儿,皇后娘娘、贵人、公主穿的不保准比姑姑穿得好。今后你跟着姑,只要你敢想,一切都不是梦。”刘伯姬开始点拨李娥儿。
李娥儿竖起大拇指。“姑,我特别佩服你,吹牛也那么有骨气、有侠气、那么高贵,能把牛吹到皇后、娘娘、公主身上去,我真服你。好,我要天下最好的皮靴子。”
俩人站起来,拍手盟约。“一言为定!”
刘伯姬跟在李娥儿身后,俩人走过回廊,上台阶转进一处较为敞亮宽大的被作为厅的房子。房子四周的墙壁用同样大小的石块垒成,虽然不像平地上的房墙棱角分明,但借势的曲折弯度,整齐有序,可圈可点;房顶用粗细一致的圆木拼接在一起,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圆木上方是城堡的最高处,覆盖的薄石片隐约可见;房内四周,间隔的立木,与房顶的横梁相接,拱围着房顶,坚固而又美观。地面是用碗口粗的圆木拼接铺就,干燥而整洁。厅的北面,拾坡而上,是山大王的宝座处,不大的木椅上没有铺衬虎皮、狼皮那些能够壮山大王威武的摆设,背后的墙上空空如也,没有忠义一类的字样。刘伯姬心想,“真是扫兴,一点山大王的气势都没有。”转眼间,早前见过的那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已在台阶上恭候着刘伯姬。
年轻人见刘伯姬到来,忙走下台阶,施礼道:“晚辈有礼,女侠受惊了。”
刘伯姬还礼:“山大王言重。我乃一个村姑冒犯了贵寨,谈何受惊。”
“适才我那兄弟……”
刘伯姬手一挥,“我失礼在先,哪儿能埋怨你那兄弟。其实,他很本分。”
“既然女侠雅量,不计晚辈失礼之过。请入座。”年轻人双手扶着山大王的座椅,让刘伯姬入座。刘伯姬知道,这是城堡主人之位,自己即使年长几岁,也是来客,岂有反客为主之理,极力推脱。这时李娥儿从偏房里走出,拉住刘伯姬的手臂,硬是往座椅上推。李娥儿说:“你是前辈,理应你坐,难道你还让我们俩给你磕头不成!”有了这话,刘伯姬不好再推托,便硬着头皮坐下。
年轻人顺势搬来一张木桌,放在刘伯姬面前,他自己坐在下座的位置。李娥儿麻利地上菜置酒,一会儿工夫上来一桌子酒菜。有鸡、鸭、牛肉、羊肉,还有兔肉,鸡肉和兔肉还冒着热气。刘伯姬指着桌子上的肉菜说:“你们平时就吃这个?”年轻人没说话,李娥儿抢先说道:“整天吃,吃得腻了,也就不想吃了……”
“你……娥儿,你是不是成心气我。我可是半个月不见肉丝儿了。”
“气你啥,真的。都是山下老百姓送的,不要还不高兴哩。”
年轻人说“不说那。前辈饿了,吃饭要紧。请用,请用……”
刘伯姬一是馋肉,二是真的饿了,也不讲究什么礼节,拿起一个鸡腿就吃,边吃边说“好香”。年轻人和李娥儿只是一旁看着,也不动箸。吃得津津有味的刘伯姬问道:“你俩为何不吃?”李娥儿说:“在你来之前,我们用过午膳了。”等刘伯姬吃了半饱之后,年轻人和李娥儿开始敬酒。刘伯姬喜欢用酒,平日里断不了用点,今日高兴,自然不会放过此物,于是与俩年轻人推杯换盏,敞怀痛饮。李娥儿不胜酒力,两碗酒下肚,就有些头晕,借故离开忙别的事情。
刘伯姬睨了年轻人一眼,说道:“晚辈儿,你这山大王当得不咋的。”
年轻人一脸的无奈,“什么山大王,我怕它玷污了我一生的清白。你看,我把座椅上的老虎皮,后面墙上的忠义二字都去掉了。留着那些俗物让我如坐针毡。”
刘伯姬喝下一口酒,“错矣,既然如此,你来这儿干吗?”
“前辈有所不知,我这个人虽不随流,但也不想特立独行。当下这世道,郡国欲霸,群雄崛起,天下一片乱局,最受苦难的是那平民百姓。我曾有志为国,但国已破碎,奸逆当道,报孝家国无门;我曾为民仗义,杀贪官之子,结果被官家通缉,流落山野,只差一步之遥,就变身为山盗贼寇。”年轻人唏嘘而言。
“晚辈可知出淤泥而不染之说?”
“我饱读诗书,怎不知这简单的道理。”
“你呀,知而不知,终归不知。”
年轻人望着刘伯姬,摇头。
刘伯姬说:“说你知,是你读过此书,说你不知,是你不了解书意的真谛;终归不知,你到现在还在混沌之中。你可知晓,太阳的温暖只有在最寒冷的冬季才感受得最深,天下的大英雄,都是出于乱世之中。没有污哪儿有洁,没有恶哪儿有善,莲藕不长在烂泥里如何生得高洁荷花。”
年轻人说:“我真学不成坏人,做不成坏人……姑……如女侠不见怪,我和娥儿一样叫你姑得了。”
刘伯姬伸了个懒腰儿,后仰在座椅上。“我就是你姑。咱们俩生在一棵树上,都是皇族刘氏的根脉,你我又是一枝儿,所以论说起来,我们俩比李娥儿亲近多了。”
年轻人慌忙站起,“晚辈儿……不解……”
“坐下!听姑说。”刘伯姬摆了摆手,示意年轻人到门口探探有人没有。年轻人看了一圈,回来坐下,摇头。刘伯姬说道:“你是侄儿,先喝一碗。”年轻人遵命。刘伯姬说:“你的祖上是汉宣帝,始祖东平王刘宇,是否?”年轻人点头。“你父刘成都,是东平王刘宇先祖的嫡孙是否?”年轻人又点头。“你父做了九载中山王,王莽篡政后愤而辞职隐居于此是否?”
年轻人坐不住了,起身作揖,“请问你是……”
刘伯姬说:“我是当今皇上刘秀之妹刘伯姬是也。”
年轻人闻言,惶恐下跪,“小的不知皇姑驾到,多有失礼,请皇姑免罪!”刘伯姬下椅搀扶,说:“侄儿,你且坐下。姑,不想以大欺小,让你不明事理,我把我的家世告诉于你,你也有个明白。我家的祖上是汉景帝,始祖长沙定王刘发,高祖舂陵节侯刘买,曾祖郁林太守刘外,祖父巨鹿都尉刘回,父亲南顿县令刘钦;大哥刘縯,二哥刘仲,三哥刘……”
年轻人跪地磕头,痛哭流涕,“姑,饶了侄儿刘乾吧,不要再说了。侄儿有眼无珠,不知姑姑驾到。侄儿这些年,孤身一人,生活得好苦,虽然在世上游荡,但一直念着大汉的江山,昔日的荣耀。去年六月得知皇叔在柏邑称帝,万分高兴,有心投靠,又怕孤子一人无人相信,一直苦于欲投无门。今日得见同宗姑姑,万分荣幸。侄儿刘乾从今日起,要跟随皇叔、姑姑,光复大汉,万死不辞。”
刘伯姬撤去酒碗,扶刘乾起来。“今日得我贤侄儿,是我刘家福分。侄儿不知,今日我大汉朝,虽然光复已有建武年号,然仍处于步履维艰时期,皇帝的贵人、皇子等就隐居在山下你家的旧宅之中。食物匮乏不说,就连皇子的奶食也断了。”
刘乾说:“侄儿有罪。”
“你不知,何有罪。现在你知道了,就有责。我问你,你做不做这个山大王?”
“姑姑,孩儿做不来。尽管刚才你教导了一番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孩儿知道你的意思,可真的做不来,我没有那样的脸皮。”
“好!”刘伯姬正襟危坐。“侄儿刘乾听命!”
刘乾跪倒在地,“侄儿刘乾在!”
“从今日起,刘乾任汉皇室非常内侍,受命于皇姑刘伯姬。”
“侄儿领命。”
“一、皇室内情、我们居住山庄的情景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李娥儿。”
“是!”
“二、恢复山大王城堡内原有摆设,由我任山大王,对外称黄氏。”
“领命。”
“三、负责物资筹备供给,每隔一日的酉时务将山庄内所用新鲜肉食、物品,送到李娥儿母亲处,所有活动都要保密,以防周围反汉之人加害我们。”
“是!侄儿慎记。”
“侄儿起身。刚才姑姑说的这些能否做到?”
刘乾起身说:“姑姑,这些都是小事,侄儿对老百姓不错,只要说一声,他们会源源不断地把我们用的物品送来。还有别的大事没有?”
“侄儿,这就是大事。你皇叔在前方打仗,最担心的是家里妻子老小的安全,你能把我们这几个人照顾好,保护好,就是帮了你皇叔的大忙,帮了大汉朝的大忙。哦……还有一件,想办法找个奶娘来。”
“好的,奶娘的事儿我马上去办。吃的东西,酉时前送到李娥儿娘家。”
刘伯姬笑了,“好像你和人家李娥儿早已成婚了一样。”
“没有……没有的,姑姑。”刘乾解释道:“孩儿原本生活得苦闷,有结婚成家虚度一生的想法儿,现在有大事可做,先不考虑儿女情长的事了。”
刘伯姬说:“那不成,娥儿对你这么痴情,不能让她久等,过段时日,姑姑做主,你们俩纳吉成亲,姑姑也想抱孙子呢。”
刘乾嘻嘻地说:“还是等等再说。”
“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刘伯姬正想问下去,李娥儿进到屋内,刘伯姬打住话题。刘伯姬说:“娥儿来得正好,你们俩一块儿拜见姑姑,从今日起,我们就以姑侄相称。”
“那感情好,来。”李娥儿高兴地拉住刘乾,双双跪在刘伯姬的面前,行拜见之礼。礼后,刘乾对李娥儿说:“等会儿,你让小人儿拿些鸡鸭牛肉还有米面,送到你家。”
李娥儿不解,“我家还有呢,我娘吃素,她不吃肉,送我家干嘛?”
“你听我说,娥儿。”刘乾解释道:“这些东西不是给你家的。这道上的事儿,你不要多问,到时自然有人与你娘联系。今后每隔一日的酉时前,必须让小人儿送到,这事就交给你了。”
李娥儿顺从地说:“好,我知道了。每次送多少,你说一下,我好安排。”
刘乾看着刘伯姬,刘伯姬不好言语。刘乾说:“你先让小人儿鸡鸭各送两只,牛肉五斤,米面多少自己定酌,以后的事儿,我再告你。”
“好喇。”李娥儿高兴地答应,转身要走,刘乾叫住她,“还有一事儿,等会儿我要下山,你和小人儿送完东西,让小人儿在你家门口等我,和我一块儿去。”
李娥儿关心地问:“去哪儿?”
“桃园坞。”
李娥儿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小声说:“我也去。”
刘乾说:“我有要务去办。”
“那我为何不知。”
“刚定的。”
“那我不管。”
刘伯姬插言道:“娥儿,这事是我定的,刘乾他在帮我的忙。”
李娥儿心生怨气但又碍于刘伯姬的面儿不好表露。她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用力搓着自己的手,眼圈儿红红的,眼光落在地上,丰满的胸脯儿一起一落,仿佛胸中有一股云气在升腾、云动。刘伯姬看在眼中,知道其中有隐情。“李娥儿,姑姑喜欢有话直说的人,不喜欢心中有事儿藏着掖着的人。姑姑认了你,就是你的亲姑姑。有话直说。”
李娥儿拉住刘伯姬的手,“姑,他帮你办任何事情我都乐意。只是我不想让他去桃园坞。因为……”刘伯姬问:“因为什么?”
李娥儿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因为他媳妇是陈坞主的女儿,居在桃园坞……”
刘伯姬拿眼望着刘乾,怒道:“你有媳妇了,还勾搭李娥儿,你是不是找着挨揍……”说着挥拳去打刘乾。
刘乾木然地站在那里,也不辩解。李娥儿跑过去用身子挡住刘乾,“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