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乾吃着茶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告诉自己,他和文君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文君十九岁,已经是过了婚嫁年纪的大姑娘,文君越是不提此事,自己越是觉得愧对于她,更愧对陈坞主夫妇。但今日自己是来求助的,借此提出婚事总是不妥,仿佛自己是为了求助才同意与文君成亲,这对文君不公,也有损自己的人品。
与文君成亲,李娥儿咋办?娶文君为妻是先父的遗愿,这是铁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李娥儿自幼与自己生活在一块儿,亲妹妹一般,李娥儿多次表示与自己厮守一生,如果拒绝李娥儿,就等于把她往死路上逼。李娥儿性格刚烈,说到做到,刘乾心知肚明。
麻烦呀,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忧愁,刘乾脑子里乱糟糟的。
“怎么样?”陈文君着一身奶色衣衫,衣衫上绣着粉色花瓣,素素典雅,从内室翩翩而来,整个人儿裹在紧身的衣衫里,玉体毕现,烙印出女儿家亭亭玉立的婀娜多姿。
这是陈文君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男子面前展露自己的身姿,三分的忸怩,七分的羞涩,十足的少女之态,花容月貌般绽放在刘乾面前,又问:“好看么?”声音温柔若水,把刘乾羞得不知所措。刘乾含眸低首怯声回应:“好看,好看。”额上的汗珠儿,晨露似的,慢慢簇拥起来,在眉梢处悄然滚落。刘乾伸出衣袖用力在额上擦了一把,依然是汗,依然含羞。
文君倒是平静,她望着刘乾解释说:“这是女儿家在闺房中穿的衣裳,平日里是不得在男子面前展露的。今儿娘高兴,非要我用这样的打扮见你,她说你不是外人,对你不必拘礼。此举是奉娘亲之命,文君不得不为之,但这是文君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冒昧,在此请兄见谅。”刘乾站起来还礼,许是紧张,许是害羞,许是未曾见闻,许是始料未及,一幅天然童真的男儿模样,昭然毕现。这让陈文君在爱怜之中孕育着歉意,歉意之中带着惬意,惬意之中又滋生着满足和兴奋。
文君年满十九,对男女之事已有耳闻,刚才自己的非常之举所引发的刘乾的非常之态,让她无意之中验得刘乾虽然浪迹天涯,迷踪三载,却能独善其身,纯情似玉,是世间的真情男儿。文君心中好生激动,爱慕之情难以言表。她走到刘乾面前,掏出香巾为刘乾擦拭额上的汗珠儿。刘乾躲避,她悄声说:“不许动!这是在家里,在娘的房间,没有外人,不必刻意躲避什么,也不必拘那男女授受不亲之教。屋里热,把这坎肩脱下吧……”她不等刘乾认可,伸手解开刘乾坎肩的扣儿,脱在手中。她嘻嘻地说:“想不到,乾兄的这个坎肩还是貂鼠做的珍品。”
刘乾声音低缓,语气中带着哀伤之情。“是亡父的遗物。”
文君不再说话,眼睛中噙满泪水,转到刘乾的身后,为他整理衣衫。她知道刘乾在想念父亲、怀念父亲,把父亲的遗物穿到自己的贴心处,以其特有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哀痛。她怕刘乾伤感,从后面推着刘乾说:“快去洗洗,你一脸的征尘,怎好去见我娘。”
“夫人在哪儿?”
文君把手按在自己嘴上,手指指着里屋,小声说:“在里屋,床上躺着呢,娘在等你。”之后她责怪道:“乾兄,你不应该叫夫人的,应该叫干娘才是。”刘乾八尺身材,眉清目秀,两臂修长,是堪舆书中适格的“双臂过膝必是大福大贵之人”的福相。刘乾望着文君,点头道:“应该。”之后,他不敢怠慢,由文君陪同,去另外的房间洗漱,直到文君满意后,才引领到里屋拜见陈夫人。
刘乾进屋,见到躺在床上的陈夫人,心内一惊,想不到三年时间,丰腴靓丽的陈夫人却会病得瘦骨嶙峋,弱不胜衣,整个人儿,已经走相的不能相认。刘乾自幼丧母,又无兄弟姐妹,小时候尤得陈夫人爱怜,儿时在陈家玩耍,乐不思蜀是常事,王侯派人接都接不回去。一次饮酒王侯戏言,称陈夫人为刘乾的干娘,因为戏言,并不为真,刘乾与陈夫人之间没有正式的拜亲仪式,然而陈夫人对刘乾却是百般的疼爱,让失去母爱的刘乾感受到了终生难忘的母爱温情。此时此刻,站在陈夫人床前的刘乾,想起往事,想起陈夫人的好,想起过世的父亲,想起自己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百感交集,万念之思涌上心头。他上前两步拉住陈夫人的手,双膝跪地,匍匐在床,哭道:“干娘,儿子不孝,让你惦记了。”
陈夫人用力坐起紧紧拉住刘乾的手,“儿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文君忙拿起一个枕头,放在母亲身后,让母亲有所依靠,她就势依偎在母亲身边,两眸仰望着母亲的脸。一双长长的睫毛,每每敏动,竟是那样的深情。
陈夫人擦去刘乾脸上的泪水,说道:“儿啊,这三年你都去哪儿啦?”
刘乾坐在床上依然握着陈夫人的手。“干娘,儿子不孝,做了错事,追悔莫及。当时与家父怄气,纯粹是年轻气盛不懂世理,离家出走之后,又觉得不混些事情出来难见家中父老,于是浪迹飘零三载,阅历虎狼乱世,终是一无所获,期间拔刀相助为民除害又遭牢狱之灾,幸得百姓相助,逃进山林,隐居山寨。家父忧儿成疾含恨离世,家道中落已无赀财,我虽然想着妹妹文君,可我已无资本再向妹妹求婚……这一切都怨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赌气离家出走,家父就不会生病,就不会过早离世……我真的,真的恨我,恨我自己……这么的没有用处。”陈夫人耐心听刘乾的诉说,没有抱怨,没有安慰,只是充满爱意地看着他,让他慢慢地说,慢慢地流泪。文君则已泪水洗面。
等刘乾说完、泪流完,陈夫人悄无声息地拿起文君的一只手,放在刘乾的手上,并让两只手握紧在一起。她说:“儿子,你的错远不止这些。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家,你的家父,你的家产,你的仕途,你家族的荣辱和你的感受。你何曾想过陈家的脸面,陈家的荣辱,陈家的感受,还有日日夜夜想你盼你的你的妹妹文君的颜面、文君的感受么?陈家不是嫌贫爱富见异思迁的人,你家遭受磨难再多,穷得只剩下你一个人又会怎样,陈家照样会与你刘家结亲戚,文君照样会嫁给你。可你呢,你怕连累陈家,保你自己的情义、清白,想方设法躲避我们陈家,知道的说你高尚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子,不知道的好像我们陈家故意拖延婚事,想法儿地躲婚、赖婚,是一个目光短见卑鄙龌龊的小人,陷我们陈家于无情无义之中,让我们陈家遭受世人的唾骂。这样的伤害,这样的孽债,我们陈家担不起啊孩子。你聪明达志,为什么不想到这一层呢!文君为了你,饭不思,妆不扮,经常噩梦惊魂,从梦中哭醒,她怕你冷了,怕你热了,怕你吃苦,怕你有难,怕你有险,怕你有病,而你为她想过吗?。你知道她现在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那是生不如死啊。前朝也好,本朝也好,国法也好,世俗也好,女子年十五必嫁,过十五不嫁者纳税五算。文君已十九岁了,以五算纳税是何等丢人之事,好在现在世道乱,我们僻处一隅人不知。可她还能等你到几时。不瞒你说,这段时日,我怕文君一个人住在后面的楼上独自伤心,我一直让她陪我住着,一直等到你们成亲为止。说到家赀,你家现在是没有什么家赀了,可我们陈家有啊,再说了,钱财家赀算什么,有人什么都有,没有人了,再多的家赀也是给别人打点、准备的。你怕担入赘之名,辱你刘家门风,可以呀,你与文君成亲之后借住陈家或是搬出另居都行。现在人生乱世,生死难料,能得一平安之所已是万幸,谁会在乎你居住何处。这里山高皇帝远,居住者都是我陈家的宗亲,或亲兵弟子,不会有甚闲话。你和文君住在这儿,有陈家为你照顾着,你去奔事业,有何不好。这个家是你们的,是你们以后的孩子的。”
文君哭泣道:“娘不说了好吗?你身子骨弱,许多天不吃不喝,没有多少力气,不能说这么多的话……啊,娘……不说了……”文君哭着说。
“孩子让我说完,说完了我心里舒坦。我憋屈了许久了,一直啊……一直在等刘乾回来,有时候我怕我死去,怕我永远见不到刘乾,会把这些话憋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让我说,让我说完……”陈夫人把两个孩子的手拉到她的前面,她的手盖在上面,好像在保护、护佑着两个孩子。“刘乾,你虽然没有认我干娘,但我心里一直做着你的娘,是你的娘亲。”刘乾激动地叫了一声“娘”。陈夫人快乐地掉下眼泪,她说:“正因为有母子亲情的缘分,我才敢口无遮拦地教训你刘乾;正因为我亲眼看着你刘乾一天天长大的份儿,我才放心地将女儿文君交给你刘乾。我,病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凶多吉少,我之所以不想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就是等你回来,你与文君成亲后,我才放心瞑目。”陈夫人笑着擦去眼泪。“好久没流眼泪了,儿子,我为了等你,泪水都等干了。好啊,今天是喜泪,我高兴。我想在我走之前,你们俩能成亲,能让我闭上眼。”
刘乾听到此话,眼含热泪,拉起文君,一块儿走到陈夫人的床头前面,准备礼拜。陈夫人极其聪慧,知道刘乾想做什么,想说什么。挥手制止道:“等一等孩子,文君快去找你爹来,让管家准备几个菜,就这我这屋中,我们一家人,庆贺我儿刘乾回来。”文君关心地问:“娘,你行吗?”
“老天厚我,有何不行。娘压抑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就是等这一天的。你们俩先去堂屋坐着,我先歇息一会儿。”
刘乾和文君走出里屋,文君脸色红润,带着几分歉意说道:“乾兄,母亲言重了,你多担待。你要知道她许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
“文君,娘说得极是,教训得极对,句句话发自肺腑,入木三分,让我刻骨铭心幡然悔悟。从前,我只知道理的一面,不知道理的另一面,只知黑白,不知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之运化,见木不见林,结果伤害自家不说,还伤害了你和娘,做的事情,上不对天,下不对地,得不偿失。这件事儿我会铭记一生。”
文君见刘乾不再称母亲为夫人和干娘,直接称呼为娘,知他心思已定,十分高兴,也十分感谢母亲。三年的相思之苦,岁月之痛,母亲的一席话抚平了自己心中所有的伤和所有的疼。刘乾的桀骜不驯以及三年的迷失流浪,母亲苦口婆心,金口玉言,终于使浪子回头。娘是女儿的天,女儿的地,女儿的福缘,有娘即有福,这是陈文君最最深刻的体悟。她在屋内唤来佣人去叫父亲,并让佣人告诉管家准备酒菜,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刘乾托付给她的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当着刘乾的面吩咐的。她这样做,就是不想离开刘乾,哪怕是一会儿,因为过去的三年她等得太苦、太累、太疲惫了。她想守在刘乾的身边,停一停,喘息一下,甚至想让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回归三年之前,补偿流失的韶华,让她和她的刘乾尽情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幸福时光。
陈坞主得到信息,欢喜异常,亲自到灶房安排酒菜,让管家打问寻奶娘一事,之后来与刘乾见面。刘乾见到陈坞主后,羞愧交集,让陈坞主坐在上座,行跪拜礼,敬福问安。
陈坞主,个儿不高,龙眉大眼,目光炯炯、精神健旺,刚才用了些酒,更显精神活力。“回来好……回来好。孩子你能回来,我高兴,干娘高兴,文君更是喜出望外。”他侧目问文君:“不再担心了吧,你……”
“爹爹……”文君不想让爹再说些什么,“好了老顽童,去给娘说话去吧。”她把陈坞主推到里屋。陈坞主一脸的乐呵,进屋见夫人闭目养神,便坐在身边,小声说:“多谢娘子,为女儿、为陈家立下大功。”陈夫人神情自若依然闭目养神:“如何谢我?”
“娘子只管说。”
“不后悔?”
“不后悔。”
“不准拒绝。”
“当然。”
陈夫人睁开眼:“两件事。一、明日给孩子们成亲;二、我死后瓦棺薄葬。”
陈坞主打断说:“大喜之日,为何说这不吉利之话。”
“喜事是不吉利之事衬托出来的。不说不等于没有,说了不等于招凶。我生在官宦之家,自幼深得父母疼爱,嫁与你之后又享受到人间的快乐。我享受的已经足够,不想再让人为我破费。人生人死,自有定数,活着的是一灵魂,死去的便无影踪,瓦棺纸衣可以让死者早早化为泥土,回归大地,找回根本。若是葬个金山银山,徒增无谓的挂念,又何归得根本,也会惹得盗贼们惦记。我想多留些东西给我的女儿女婿。”
陈坞主落泪,“你为了孩儿文君这般精细打算,让人扼腕叹息,难得天下慈母心呀。好吧,你想也想了,说也说了,与儿女们在一块吃饭,可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起床吧夫人。”陈坞主亲自为陈夫人更衣、拭面,搀扶下床。让人将酒桌搬到陈夫人屋内。
酒菜上好,陈夫人让管家、佣人退下,剩下刘乾和陈家三人。陈夫人说:“今儿起,刘乾就是陈府人了。”
“陈府的亲戚。”陈坞主解释,怕刘乾忌讳。
“亲戚也是陈府的人。”陈夫人坚持认为。
“好好好,你说得对,陈府的人。”陈坞主改正道。文君一旁哧哧地笑,她兴奋异常,面如桃花。刘乾认为时候到了,他挽起文君,俩人在陈坞主和陈夫人面前双双跪下。刘乾说道:“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女婿刘乾和女儿文君在此跪拜二老。刘乾不孝,让二老担惊受怕三载,今儿刘乾感激岳母大人的谆谆教导,迷途知返,刘乾虽无才气,家境又败落,但刘乾还是诚心向文君求婚,望二老念清贫小子的一片诚意,准许我和文君的婚事。眼下,我孤子一人,无家赀,又身无定所,乞求二老费心操办,犬子不念世俗之禁,听命便是。”
“好!”陈坞主拍手道:“贤婿所言,正合我意,快快起身。”上前拉起刘乾和女儿文君。陈夫人高兴地拭泪。陈坞主说:“刚才我让人看了刘乾和文君的八字,明日正适我女儿婚娶。事不宜迟,说办就办,明日就在这坞堡之内举行刘府的婚庆大喜。”
陈夫人不解,“为何单独举行刘府的大喜,我们陈家呢?”
陈坞主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婚庆之事,男方为大,女方要服从夫家。婚礼之中,要祭祀先祖,总不能把我们陈家的先祖与人家刘家的先祖搅和到一块儿不是。论情论理,还是以刘家为上,也算是我们陈家对已故王侯的敬重。”陈夫人点头称是,问道:“刘乾家没有宗亲主事咋办?”
陈坞主思量片刻,“我与王侯是故交,是他的兄弟,明日我以王侯兄弟的身份主事有何不可。明日办了刘家的婚庆,择吉日再办我们陈家的,反正眼下兵荒马乱的无所事事,我们就大大的工夫和耐心,好事多磨,慢慢地乐呵。”
陈夫人戏言,“你嫁闺女,你还要给男方家主事,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文君也说不可。陈坞主不以为然,“在坞堡之内,举行刘家婚庆,那也是掩耳盗铃。坞堡内的人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穿罢了。现在世人心浮气躁,不想这么多,只要有不花钱的酒喝,谁还管你是刘家还是陈家呢。”
陈夫人对陈坞主说:“你高兴也不能乱了礼法儿,这主事的人必然要另选才是,若不行找你们陈家的一个大辈儿如何?”
文君说:“那也不妥,乾兄的父亲是皇族的王侯,陈家的人为刘府主事实际上是对乾兄父亲的不敬,传扬出去总是不雅之事。”
陈坞主、陈夫人和文君争执不下,刘乾也想不到合适的人来为他们刘府主事。
陈夫人说:“这事先放一放,说不定我们刘乾福气大,突然来一个刘氏新贵也说不定。老爷你也别闲着,让管家先去铺排其他事情,已经没时间了。”
陈坞主闻言,马上叫来管家,当着夫人的面,吩咐管家马上筹办明日之事。管家难为情地说:“坞主,明日是否过于仓促……”
陈夫人说:“现在兵荒马乱,讲究不了那样多了。你们且去准备,怎样热闹就怎样地办。”管家去后,大家开始喝酒。这时奶娘慌张地赶来,在陈夫人耳边私语了一阵。陈夫人问刘乾:“你还有个姑母?”
刘乾摇头,之后点头说:“有的。”
陈夫人说:“她现在在我们家的前院,说是有急事找你。”
刘乾慌了手脚,脱口说出“她是皇姑……”
“皇姑?”陈家人面面相觑,不知从哪儿降下来一个皇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