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与酒吧,或者更确切地说光明与黑暗真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们被一群男人裹挟着,去了离腐败一条不远的酒吧街。已经九点半多了,酒吧里的气氛已被炒热,旋转的射灯不断地扫过众人的脸,让人看不清彼此的真实面目。酒吧里也有乐队表演,重金属震耳欲聋。他们一群人挤进了最大的一片卡座,叫了高度数的whisky、ram等酒上来,也有点鸡尾酒的。秦月拉着E坐到了这个卡座的最边上,深深地呼气吸气,安抚着被重金属隐约震得要跳出嗓子的心脏。E也是一脸的不适应。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决定不再为难自己,去找K道别。K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现役船长,将来负责驾驶这艘新船的M开了口,“别着急走,十点钟有精彩的表演。”K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却没反驳。秦月第一次见M,在昏暗的灯光之下,M的眼中似乎隐着一丝暧昧,让秦月看了不由得提起了心,暗暗地有了些猜测。
秦月和E坐了回去。秦月一边喝着西红柿汁,一边眯着眼睛四处打量着酒吧内部的装修,无论是涂料、家具还是壁画,颜色无不是跳跃的、浓烈的,图形都是前卫和抽象的。
乐声一变,舞台乐队头上的射灯暗了下去,舞池中央的射灯亮了起来。一个新的舞台从酒吧的正中间冉冉升起,先出来的是一根长长的铁柱,不停地向上延伸着。秦月抬头看向棚顶,那里有一个金属的凹槽,看样子,这根柱子要一直伸到天棚,卡进那个凹槽里才算结束。酒吧里欢呼声和口哨声四起,秦月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男人们的脸上无法抑制的兴奋,秦月心里已经可以确定了接下来要看见的是什么了。
果然,一个身着亮片舞蹈服的女人,紧紧地攀在了铁柱上,从地下升了上来。男人们的兴奋达到了高潮。秦月担心屋顶会被掀起来。E有些不安地转头看秦月,秦月朝着她安抚地笑了笑,“没事儿,就当长见识了。钢管舞其实是一种很健美的舞蹈,好好欣赏。”说完,拍了拍E的手背。E听了这话,尤其是看到秦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彻底放松了下来,眼里的不安化作好奇,朝着秦月粲然一笑,扭过头去和秦月一起欣赏起舞蹈来。
舞者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身材修长健美,面貌如雕似琢,可以入画。秦月心平气和地品鉴着舞者和舞蹈的美。
台下的口哨声不断,秦月微微地蹙了蹙眉,在心里叹了口气。中国的老话说得不错,淫者见淫,智者见智。原本十分健美的舞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挑逗。
秦月想到自己所在的行业,心不由得灰了灰。自古以来,女性大多数时期经济不独立,或者收入明显低于男性,因而常常被物化。在中国古代,女人被当作商品买卖或礼物送人是常有的事。即使在婚姻里,也大都处于从属地位,是可以随时被处理掉的、可轻易被替换的物件。女人的作用是什么呢?在男人的眼里,她们不过是用来取悦自己和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即使到了今天,在这个所谓的文明社会里,在座的男性,有国人也有老外,却没见着这些人的表现与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有了任何的进步。
秦月想起以前的一些类似的经历。与外商谈判的时候,吃完晚饭,如果对方有某种暗示的话,就会被带到一些能满足他们喜好的地方。有的时候,外商看上去很端正,中方却能用自己的法子试探出对方的真实意图来。比如,晚饭后去K歌,然后叫公主进来陪酒。一手美酒,一手美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从古至今,男人的追求似乎就从来没有变过。很多衣冠整肃的人在这里都会脱下自己的伪装,只剩下禽兽了。
秦月一发现到的是这种场合就会找借口溜掉。中方见她态度坚决,再加上有她在一旁盯着,在谈判桌上还道貌岸然的男人们多少会感到不自在、放不开,所以也不会挽留她。让秦月无奈的是,偶尔的,中方的人也有异类。她记得有一次,中方年轻的总经理非要亲自送她回家。
她当时已经累得快虚脱了,一整天的高强度翻译,再加上酒桌上的刀光剑影和饭后KTV的喧嚣,秦月只想回家。原本还有一个翻译跟着,可那个已经工作了数年的女人,在谈判桌上张口结舌地译不过去也就算了,到了饭桌上也笨得像只鹌鹑,害得秦月只能十几个小时一个人顶下来。最后散场的时候,秦月听到那个女翻译跟中方经理讨要车马费。虽然她一点儿活没干,心里也清楚接下来的几天工作,雇佣方不会再用她了,但她毕竟还是跟了一天下来,怎么也要一笔劳务费才肯走。
秦月躲在洗手间外的洗手池那里,听着走廊里的讨价还价只感到尴尬。如果她是那个女人的话,业务不精断然不会出来接活儿。即使出来看看是否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一旦发现不能,就会马上离开。今天幸好有她在,才没误事,否则双方的谈判都无法顺利进行。这种做法实在是太不负责了。她觉得对方给翻译这个行业抹黑,也给女人丢脸。
没成想,中方的总经理还觉得不够累,已经午夜时分了,硬是让司机载着他们去了一个地下赌场。关于赌场的记忆有些模糊,因为秦月当时已经累得无法摆出好脸色来。发现车停了,车外却不是自己家的时候,秦月的忍耐到了极限,她冷着脸,不肯跟经理上楼。其实经理年轻英俊并且未婚。他是秦月父亲老同事的儿子,搞边贸多年,身价颇丰。这次的谈判是想与一家加拿大的上市公司联合开采金矿。谈判桌上的人非富即贵,局长身份的只能陪坐。秦月却顾不上这些,只盼着一个错误无不犯。在座的那些人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在这场戏里客串一下就好,当真了就傻了。
眼前的是一栋独立小洋楼,里面灯火辉煌,却很安静。不知道经理吃错了什么药,一定要让她上去看一眼才肯放她回家。秦月逼着自己跟着对方走到了赌场的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侍者站在门外,见到了经理,就推开了门。屋里的喧嚣一下子冲了出来。那情景跟周润发主演的赌神差不多,满屋子的人,坐在许多桌子旁,忘我地看着庄家发牌。荷官都是外国美女,侍者也都是外国美男。临海市里别的不多,从前苏联解体后行成的各国过来讨生活的俊男靓女却是不少。这不,今天晚上跳钢管舞的恐怕就是这样过来的。
秦月还记得,当她说了句,“经理,您让我看的,我看了见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吧?”然后,就回头下楼上了车。后面的年轻人跟着上了车,表情有些讪讪的。他可能也是好意,想让秦月长长见识,可秦月却觉得这些都和自己不相干。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好好读书,去国外留学,然后找份好工作,再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举案齐眉地过一辈子。这样,老爸才会安心。她想着自己可以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就让老爸老妈出国见见世面。他们一辈子都没出过国,她希望能带着他们看看世界的广袤。可惜,上天不肯遂人愿,子欲养而亲不待。当年的打算转眼成空,秦月觉得自己现在是在一叶小舟上,却丢了船桨,漂到哪儿是哪儿。
往事如电,转瞬即逝。秦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一曲钢管舞竟然还没有完。她不禁扯了扯嘴角,只觉得一切乏味了起来。终于曲终,秦月拍了拍E的后背,“我要撤了,你要不要一起?”
E转脸看她,双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秦月见了不觉好笑,“你是个女的,怎么也看得这么兴奋!”
“嘿嘿,就当长见识了!那个,姐姐,我跟你一起走。”
“那好,咱们去跟K打个招呼就走吧。”
“好!”
两个女生站起身来,朝着K走过去。船长M先看到她们,一脸的猥琐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秦月清冷地看着他放大的瞳孔,弯了弯唇角,答道,“还不错!什么时候有男士脱衣服上场?”
M噎住了。K在旁边大笑,结果呛住,猛咳了起来。
秦月懒得再搭理M,直接通知K,“感谢您的款待,今晚十分难忘。我和E先撤了。你们玩儿得开心!”
K起身摆手,阻住了就要转身的秦月,清了清喉咙才说,“我也要走。一起吧,我让司机送你们。”说完这话,他低头用荷兰语交代了M一句,秦月连猜带蒙地听出来,他是让对方结账并负责把人都带回酒店里去。
三个人出了酒吧,到了外面,秦月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去。仲夏夜之梦,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总之,醒了就好。
E还在学校住着,她辅修计算机,每天晚上回去都要和毕业论文死磕。当初秦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用看外星人的眼光打量了E很久,然后做了个拜服的动作。秦月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学理科的女生。结果没想到E竟然是个文理皆宜的女生,一时间变成了追星族。后来物是人非,很多人都已化成了记忆,秦月却始终都和E保持着联系。
先把E送回了学校,然后是K的酒店,最后才到秦月的家。E下了车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K却开了口,“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嗯,恐怕是的。”秦月不得不认同。
“干我们这行的,情况比较特殊。跑船的时候,常年在海上,一旦船舶靠岸补给,船员们很多人都会去岸上的妓院。”
“我听说了。”
“负责在海外造船的,如果公司的待遇不够好,不能让外派的人经常回国和妻子团聚的,就有可能发生婚变。”
“我听到的不仅如此。据说,在国外又找了个女人生下孩子的也不少。”
“不错。有的妻子很多年以后才发现丈夫一直都过着重婚的生活。”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秦月苦笑了一下,“你没有向我解释的义务。倒是E,有机会你可以跟她聊聊这些事。那孩子太单纯了。”
“我会的。”K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下去,“我有个女儿,跟你们差不多大。我一直都教育她不要只盯着光明而不见识黑暗。她需要了解真正的现实和人性,才能活得明白、自在。”
秦月这个时候才真正提起了聊天的兴趣,“我的一个美国朋友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们家是个开放家庭,她父母专门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收留流浪汉和吸毒的人。我当时听着都害怕,她父母胆子也真够大的,就不怕那些人伤到他们。”
“她父母可真了不起!不过,我想她父母既然能有这样的智慧,必然提前做好了保护自己孩子的准备。”
“不错。他们兄弟姐妹一共十个人,九个是亲生的,一个是从韩国领养的,那孩子的母亲是个瘾君子。”
“十个孩子?!天哪!他们是天主教徒?”K感叹地问道。
“不是,是基督徒。我是帮一个贵族幼儿园联系外教的时候认识那个美国女孩的。她当时二十三岁,大学刚毕业就跑到中国西南山区的孤儿院里去做了一年的义工。后来才到了临海市。”
“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不在了,回国结婚去了。不过她说她还会再回来的,跟她丈夫一起。”
“那就好。这样的朋友很难得。”
“我也这么认为。”
车子到了K的酒店,下车前,K跟秦月道别,“谢谢你能明白我说的话。”
“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你是一位好父亲。”
“谢谢!”
车子继续向前,秦月叹了口气。老吾老以及他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他人之幼。K已经做到了后者。秦月回想着K清澈的双眼,又想到M泛红的眼睛,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