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厂长在过去的一周内都把秦月拘在了合资公司市里的办公室,让她和林姐一起为即将召开的第一届董事会做准备。林姐把办公室里打理得干净利索,又琢磨着跟她老公要了一个潜水艇专用的钟(二十四个时针)挂到了楼上会议室的墙上,办公室的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
秦月主要忙的是准备董事会日程所需用的各种资料。这些资料并不都是她写出来的,但都是她翻译的。所以,她就得花时间反复地和房厂长与会计碰下一年的预算表和销售计划,还挤时间和Adam见面,提前了解Adam对项目执行将要作出的总结。Adam负责提出,房厂长负责补充,合资公司对现有项目合同的看法以及是否加以修改的建议。
一份份双语资料干净整洁地打印出来,摆在了会议桌上。一式六份,荷兰方一共来三个人,其中一位是荷兰集团公司的董事会成员B,一位是其全球疏浚船只销售总监A,还有一位是亚洲区疏浚船只销售总监W。中方则只有房厂长一个。此外除了秦月之外,还有一个董秘。在合资合同签订的时候,双方就已经就这个职位做出了决定,将由中方雇佣。董秘的主要职责是负责董事会有关的一切联系工作,并负责完成董事会的会议纪要。
这份会议纪要所有与会要员都要签字,具有法律效应,所有尤为重要。
陈瑞去接的几个老外,又把他们送到了酒店里整顿了一下,才带到了合资公司办公室。他们进来的时候,原本还算宽敞的地方,一下子逼仄了起来。B个头不高,体型瘦削,穿着讲究,举止中透出一股难掩的绅士气度,是合资公司的董事长;A块头不小,却略显虚胖,着装得体,是合资公司的监事;W则看起来根本不像荷兰人,皮肤黝黑,衣着休闲,神态放松,是合资公司的奠基人之一。
他们被让到了楼上,就坐后,秦月和陈瑞给他们端上了茶水。董秘也一早就来了,跟秦月一起忙着打印资料。他是房厂长也不知道从哪个学校聘过来的,是个三十上下,安静温和的人。
董事会正式开始了。董秘负责外方的翻译,秦月负责中方的翻译。秦月从中学时就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当了翻译之后更是如此。她一边做记录,一边帮房厂长做口译。
会议进行的很顺利,一天下来,除了中午简单地吃了个盒饭,休息了半个钟头之外,大家就没停下来过。到了下午五点,只有Adam的项目总结没有做。
原定董事会要开三天,现在看来,明天就能基本搞定了。董事会结束的时候需要正式签订会议纪要,所以他们散场的时候,董秘就要回家吧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并发到与会人员的邮箱里去。
秦月的翻译也很顺利,只有一点她以前翻译的时候,Adam曾提出过异议。说来惭愧,秦月总是记不住荷兰公司名字的全称,因为那是荷兰语来的,她只记得住其英文名字及其缩写HDM(Holland Dredging & Marine荷兰疏浚与海工)。好在荷兰人是贸易民族,对这种国际化的东西接受良好,这次这么翻译并没有人反对。
房厂长对这次会议的进度十分满意,今天来的这三位,他也只认识W。W是HDM的传奇。他是一个销售天才而且在HDM里地位卓然。中国是HDM集团的主要市场之一,在过去的二三十年内,中国的各大疏浚公司从HDM购买的疏浚船只总计几十条,大多数船的造价都不低。这些船原来都是从荷兰整船进口的,后来在几年前HDM才开始为了迎合中国市场,降低成本和售价到中国来建造。W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对中国市场非常熟悉,虽然身为老外,却和中国各大船东都打成一片。不仅如此,用他的话说,对外的销售远比对内的销售容易得多。他这话的意思是,HDM是一个非常大的集团,用于支持销售的内部资源有限,但询盘的人很多,该如何在集团内部为中国市场争夺及时有效的技术和商务支持永远都是个不小的挑战。W总能在回国述职的时候,跟A也好CEO也好,把当前的几个项目销售前景说成一场危机四伏的争夺战,如果不尽全力,就会丧失订单。一旦丧失订单,就将丧失市场份额。一旦丧失市场份额,就将被竞争对手逼退到第二、第三的位置,再也不是疏浚行业的霸主了。
当然这些对W的评价,都是房厂长在董事会之前跟秦月念叨的。他对W的能力和业绩,十分地钦佩和羡慕。同样是做销售的,他对这位国外同行的评价,似乎更有发言权。W并不是合资公司董事会成员,但这次董事会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要确定接下来一年,合资公司在国内的销售工作,一旦合资公司也开始进行挖泥船的销售,就会和他的工作领域产生重叠,所以他必须到场。
董事会第一天结束的时候,秦月的感受是这三位老外都不白给。她午休抽时间和B聊了一会儿,得知对方是HDM旗下的一个重要船厂的厂长。这个船厂负责建造中小型的挖泥船,也是HDM的根。B是搞船舶设计出身的,和Adam是校友,同样是名校毕业。毕业后就进了HDM,一待就是二三十年。从设计,到监造,到管理,一路走来,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地扎实稳健。
对A的了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房厂长一如既往地带着这几位贵宾去了一家高档餐厅。时值盛夏,正是吃海鲜喝啤酒的好时节。一桌子的虾兵蟹将、各种贝类,和为了迁就老外点的烤羊排,牛肉粒,配着冰镇啤酒,不一会儿包间里的气氛就热烈了起来。
房厂长致祝酒词,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并感谢他们这几天辛苦的劳作。B和W分别作了回敬,只有A一直紧抿着嘴唇没吱声。即使房厂长说得内容把自己都感动了,A的表情也只是一闪即逝,立刻就恢复成扑克脸。坐在B身边,面对着A的秦月感到十分地疑惑。房厂长的话说得声情并茂,听的人实在不应该是这种反应,难不成A对房厂长或者合资公司有什么不满?结果,当A开口说话的时候,把秦月吓了一跳。他的话大段大段的,根本不像酒桌上的铿锵,而更像台上的演讲。秦月这才意识到,刚才A其实一直都在琢磨着自己该说的内容,压根就没留心听别人都讲了些什么。
一时间,秦月眼前的这几个身份地位见识成就都不多见的大人物,在她的眼里一下子就变成了小男孩儿。意外地,心态这么一变,秦月却发现更容易读懂这些人了。她想起当年的那位加拿大老教授给他们讲男人特征之一:“Men only grow old, they don’t grow up.(男人只会变老,不会长大。)”
第二天,Adam没去船厂,一大早就到了合资公司。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已经跟过来了,妻子在家学汉语,两个孩子都已经办完入学手续,不过现在放暑假,所以孩子们没上学,每天都和他们的妈妈到处玩儿。他们一家人刚在临海市团聚的时候,房厂长就给他们设了接风宴,他们夫妻两个长相都只能算是普通,Adam可能比他老婆要好看一点点,可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奇怪的是,两个孩子都很漂亮,尤其是那个小的。大女儿不怯场、不认生,而且因为已经开始学英语的缘故,所以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但那个小儿子,则十分害羞,总是喜欢脱离人群,自己找个角落摆弄玩具。最可爱的是,荷兰的主食是面包,而临海市的主食是大米。这里的大米都是黑土地种出来的,油汪汪的,晶莹剔透。那个小男孩对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视若无物,只顾着低头扒饭。后来Adam跟他们说,这小子后来每次到饭店去,都要点米饭吃,弄得他们现在没事儿就在家里焖大米饭给他解馋。房厂长听说了以后,还特地让人送了一袋大米过去。
根据Adam的汇报,项目到目前为止进展得还算顺利。然而,他对该项目即将到来的船台建造和调试却忧心忡忡。船厂并给只有他们这个项目的四艘船,而是有十几条民品船只同时建造。设备的瓶颈阶段就是船台上和船坞里的建造阶段。所有的船都要抢这两个资源,非常容易出现拥堵塞车的现象。项目组现在每周都要求船厂将船厂在建的所有船只的建造总计划更新了发给他们。说到这里,Adam将过去的两个月内,所有的总计划柱状图给在座的人看,很明显,几乎每周都有项目的进度偏离原来的建造计划。所以这一点需要高度重视起来,以确保项目能够按时交付。
当Adam听到,马上就要展开的挖泥船销售活动,将由他进行技术支持的时候,原本就很薄的嘴唇快要被他抿成了一条线。调试阶段是造船过程中工作量最大,参与方最多的阶段。所有的核心供应商都将到厂,相互配合着查看自己的系统是否能够正常运行。这个阶段在目前的项目上至少要耗时两个月,最晚十月份也要开始了,目前的预调试工作即将全部完成。
可在那么多领导面前,Adam的脾气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的拳头,没弄出任何的响动。三个大领导,看着Adam就像看着耍脾气的小孩。秦月都有点儿为Adam感到难堪。全公司的人和Adam的关系都不错,秦月对他的印象也都还过得去。可前不久,却因为一件小事跟他大吵一架。
有个二十多岁的女生七拐八拐地找到了船厂的一把手,据说厂长的妈妈曾经教过这个女生。她要求能够进厂当翻译。大厂长把这个女生丢给房厂长,让他面试,看看合资公司能不能招她。房厂长就让秦月和陈瑞带着这个女生参加了一次技术会议和饭局。两次都让她来做主翻译。结果这个女生的英文快要烂大街了。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她不会翻译的地方,就面不改色地糊弄过去。如果不是秦月和陈瑞这些懂双语的人在场,没人能看得出来她在弄虚作假。秦月和陈瑞将实情回复给了房厂长,房厂长把这个面试结果报给了大厂长。事情原本就该到此结束,可这个女生真的是令人钦佩。她竟然跑到船东居住的酒店大堂里去堵那些老外,直接毛遂自荐。
Adam听M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笑话秦月和陈瑞,话里话外是她们两个出于嫉妒而不肯让那个女生入职。秦月不记得自己在职场上生过那么大的气。她当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按捺住了想抽Adam耳光的冲动。色令智昏的M听信那个女生的一面之词,又将这些话说给他听,他就信了,不过是因为他们是同胞。而合资公司的人倾尽全力地配合他的工作,在生活中对他和他的家人也无微不至地关怀。一起共事了那么久,就是瞎子也知道大家的人品都是如何了吧?可他偏偏就那么轻易地下了断言。秦月忍着怒气离开了。不过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做不到全心地尊重和信任这个人了。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是E主动过来说给秦月听的。E并不知道秦月和Adam因为那个来面试的女生所起的冲突,却在几天之后,把秦月拽到一旁,一脸疑惑地问秦月,“姐姐,什么是上流社会?”
秦月听了一愣,问她何出此言。E告诉她,有个女生,据说是曾经到他们公司面试被拒后,在酒店里勾搭上了M。两个人立刻就同居了。现在那个女生天天和M形影不离,上班时间也在他们办公室晃,弄得她心烦不已。那个女生得空就抓着E给她洗脑,让她跟自己一样,也一定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打入上流社会。秦月听了一头的黑线。难道那个女生以为钓到一个五十岁离异好色的外国老男人,就是打入了上流社会?这个女人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可这个女人越是粗鄙不知所云,就越显得Adam当初对他们的背叛格外地不可原谅。
所以,现在,眼看着Adam被董事会列席人员当做不懂事的人对待,上位者流露出的宽容无不带着高高在上的忍耐,好像是在说,你这个没有大局观的!又像是在说,外派的补助那么丰厚,包括你全家的安置费甚至于孩子的学费都是公司负担,让你多干点儿活又怎么了?总之,在他们眼中Adam绝对算不上是听话的下属。秦月的黑暗面瞬间占了上风,她心里暗笑,被自己人压制恐怕比被外人欺辱更让人觉得难受吧?反正,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他都得跟着房厂长出去跑销售。
终于,截止到第二天的时候,董事会日程上所列的内容已经全部完成。下午董秘需要将所有会议纪要加以整理,供与会人员签字生效。而这些大老板们将在午饭后,到船厂参观,并会见大厂长。